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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錄-明-王守仁

   傳習錄卷上


  卷上
  (徐愛引言)
  先生于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爲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于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羁,又嘗泛濫于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爲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萶桌取精一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余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韾欬,或先懷忽易憤潡之心,而遠欲于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遊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骊黃,而棄其所謂千裏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門人徐愛書。以下門人徐愛錄。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爲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爲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于『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爲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爲『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先生曰,「心即埋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頂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于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叫多節目。不知亦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欲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爲溫清之節,如何而爲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溫清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于溫清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裏之缪。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清奉養得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愛于是日又有省。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複辯論,未能決。以問于先生。先生曰,「試舉看」。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而不行耆。知而不行,只是未和聖蒉教人知行,正是要複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貝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爲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矶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苫苫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麽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麽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爲七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纔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一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纔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爲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礜宋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先生曰,「子夏笃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處,亦何嘗茍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只爲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爲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爲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爲二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爲二。此便是聖贀之別。至于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敢學者一心爲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爲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爲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埋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複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愛問,「先生以博文爲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貝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于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貝于事君時,就在事看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貝于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于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愛問,「『道心常爲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僞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矢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三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爲生,而人心聽命』,是三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爲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愛問何以有擬經之矢。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爲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劾法」?曰,「孔子刪迦六經,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迹。恐于道無補」。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仆還淳,而貝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義晝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爲惟此爲得其宗。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谟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怞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爲聖人複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入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于世。而不複知有敦本尚實,反仆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啓之」。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爲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愛曰,「伊川亦雲,『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先生曰,「伄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雲,『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歎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又曰,「孔子雲,『吾猶及史之阙文也』。孟子雲,『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書,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聖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後儒郄只要添上」。愛曰,「聖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先生曰,「義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觲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仆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愛曰,「如三墳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先生曰,「縱有傳者,亦于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于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義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二孔子于堯舜,則祖述之。于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複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峈也」。又曰,「專事無爲,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複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複矣」。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爲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叨善惡,示訓戒。善可爲訓者,時存其逃,以示法。惡可爲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愛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將萌否」?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愛又問,「惡可爲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于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雲,『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資暢和平,涵拯偲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萹之數。蓋淫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闾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爲之辭」。
  (徐愛跋)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人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爲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絽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以下門人陸澄錄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爲主。乎」?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爲主一乎?是所謂遂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問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冢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于美大聖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曰,警責方已。友自陳日來工夫詩正。源從傍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先生曰,「爾病又發」。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胍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些嘉榖,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力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晝,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邞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爲。堯舜何不盡爲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诏萬世,亦聖人所能爲。周公何不先爲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邞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日,「然則所謂『仲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日,「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纣。然桀籿之下,惡無盡。使桀纣未死,惡甯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已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诤亦定,動亦定」。
  ○問上達工夫。先生曰,「後儒教人@纔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爲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裏。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裏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複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爲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說之。子路使子羔爲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曾點言志,夫子許之。聖人之意可見矣。
  ○問,「甯靜存心時,可爲未發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其甯靜時,亦只是氣甯靜。不可以爲未發之中」。日,「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甯靜不甯靜。若靠那甯靜,不惟漸有富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爲生,何嘗不甯靜?以甯靜爲主,未必能循理」。
  ○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竹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人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問,「知識不長進如何」?先生曰,「爲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後能笑。又既而後能認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後儒不明格物之說。見聖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幹。及其有幹,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寅」?
  ○問,「看書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爲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爲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于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爲學頭腦處」。
  ○「虛靈不眛,衆理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或問,「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爲學者,心與理而已』。此語如何」?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爲二。此在學者善觀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爲善有爲不善」?先生曰,「惡人之心矢其本體」。
  ○問,「『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後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余』。此言如何」?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聖人說精一,自是盡」。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只在人情裏。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
  ○澄問,「仁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曰,「然」。他日澄曰,「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性之表德邪」?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于人也,謂之性。主于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無窮,只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此以往,至于無窮,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理燦然」。
  ○一日論爲學工夫。先生曰,「教人爲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複起,方始爲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纔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澄問學庸同異。先生曰,「子思括大學一書之義爲中庸首章」。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辄立郢。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爲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辄爲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聖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辄。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爲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豈不感動底豫?蒯聩既還,辄乃致國詩戮。聩已見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爲君。辄乃自暴其罪惡。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于父。聩與群臣臣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請于天子,告于力伯諸戾。必欲得辄而爲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複君衛國。辄不得已,乃如後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爲太公。備物致養。而始退複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爲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澄在鴻胪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助。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于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聖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晝。易之變是值其晝。易之占是用其辭。
  ○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
  ○澄問操存舍亡章。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爲亡人爲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無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人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裏。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貝得聖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人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聖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後世儒者又只得聖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爲記誦,詞章,功利,訓詀。亦卒不免爲異端。是四冢者,終身勞苦于身心。無分毫益。祝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笃志爲聖人之學。聖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爲何如」?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聖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知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曰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只善處籿,使不得縱惡而已」。
  ○問,「孟于言『執中無權猶執一』」。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唐诩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爲善去惡否」?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處」。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爲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問,「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蚤死」。問,「如何卻有續經之非」?曰,「續經亦未可盡非」。請問。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
  ○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爲先之說亦誤人。
  ○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爲氣。凝聚爲精。妙用爲神」。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纔自家看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問,「哭則不歌」。先生曰,「聖人心體自然如此」。
  ○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衆惡相引而來。
  ○問律呂新書,先生曰,「學者當務爲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冬用管以候氣。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後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
  ○曰仁雲,「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後亦未嘗廢照」。
  ○問道之精粗。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貝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只貝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出來。然只是一間房」。
  ○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力,莫不自以爲己知。爲學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看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問,「知至然後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先生曰,「人若真宣切己用功不已,則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欲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格不自見,私欲亦胳不自貝。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于己知之天理不肯存。己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閑講。何益之有?巨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著。卻拘滯于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鄎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爲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裏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旦古一旦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得心體果有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茍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幹。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後,則近道』」。又曰,「人要隨才成就,才是其所能爲。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薆稷易藝而爲,當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體正者能之」。
  ○「與其爲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爲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雲。
  ○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複見得」?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日一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遊一般」。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衆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聖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閑思雉慮,如何亦謂之私欲」?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于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閑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問志至氣次。先生日,「『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先生日,「不然。如此卻乃僞也。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爲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爲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僞矣」。
  ○問,「伊川謂『不當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先生日,「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發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于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入時時刻刻求末發而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
  ○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亦可謂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時之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蜼亦時時發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後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後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曰,「澄于中字之義尚未明」。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何者爲天理」?曰,「去得人欲,便識天理」。曰,「天理何以謂之中」?曰,「無所偏倚」。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著」。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時,美色名利皆未相看。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曰,「雖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複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問,「『顔子沒而聖學亡』。此語不能無疑」。先生曰,「見聖道之全者惟顔子。觀喟然一歎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後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恩之。道之全體,聖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俉。顔子『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顔子沒,而聖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
  ○問,「身之主爲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看爲物。是如此否」?先生曰,「亦是」。
  ○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異」。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動。孟子卻是集義到自然不動」。又曰,「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複其心之本體」。
  ○萬象森然時亦衝漠無朕衝漠無朕,即萬象森然。衝漠無朕者一之父。萬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心外無物。如吾心發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
  ○先生曰,「今爲吾所謂格物之學者,尚多流于口耳。況爲口耳之學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如今一說話之間,雖只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多少私欲。蓋有竊發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只管講天理來頓放著不循,講人欲來頓放著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後世之學,其極至,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工夫」。
  ○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後志定」。曰,「然」。
  ○問格物。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也」。
  ○問,「格物于動處用功否」?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
  ○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日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只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
  ○至善者性Q。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複其本然而已。
  ○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爲向時之紛然外求,而定則不擾,不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只在此處。千思萬想,務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如此說是否」?先生曰,「大略亦是」。
  ○問,「程子雲,『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後漸漸至于六陽,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後發幹。發幹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幹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幹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苦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爲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裏面發生出來」。
  ○問,「延平雲,『當理而無私心』。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便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又問,「釋氏于世間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著。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是未當理」。曰,「亦只是一統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以下門人薛侃錄
  ○侃問,「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人安有工夫說閑語,管閑事」?先生曰,「初學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力有著落。若只死死守著著,恐于工夫上又發病」。
  ○侃問,「專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先生曰,「人須是知學講求,亦只是涵養。不講求,只是涵養之志不切」。曰,「何謂知學」?曰,「且道爲何而學?學個甚」?曰,「嘗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無私意」。曰,「如此則只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曰,「總是志未切。志切,目視耳聽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講求亦只是體當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別有個見」。
  ○先生問在坐之友,此來工夫何似?一友舉虛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說光景」。一友敘今昔異同。先生曰,「此是說效驗」。二友惘然。請是。先生曰,「吾翡今日用功,只是要爲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力是真切工夫。如此則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爲入門下手處有毫厘千裏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若其余文羲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希淵問,「聖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安在」?先生曰,t聖人之所以爲聖,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爲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镒。文王孔子猶九千镒。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人于萬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蓋所以爲精金者,在足角,而不在分兩。所以爲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爲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爲聖人。猶一兩之金,此之萬镒。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爲堯舜』者以此。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猶煉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煅煉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煅煉愈難。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爲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逃上此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镒精金,不務煅煉成色,求無愧于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镒。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複有金矣」。時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之惑。大有功于後學」。先生又曰,「吾輩用力,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複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士德問曰,「格物之說,如先生所教,明白簡易,人人見得。文公聰明絕世,于此反有未審。何也」?先生曰,「文公精神氣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繼往開來。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後,果憂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刪繁就簡,開示來學,亦大段不費甚考索。文公早歲便著許多書。晚年方悔是倒做了」。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謂『向來定本之悟』。又謂『雖讀得書,何益于吾事』?又謂『此與守書籍,泥言語,全無交涉』,是他到此方悔從前用功之錯,方去切己自修矣」。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處。他力量大。一悔便轉。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許多錯處皆不及改正」。
  ○侃去花問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侃未達。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爲善,以草爲惡。如欲用草時,複以草爲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曰,「然則無善無惡乎」?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是礙,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于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埋,不看意思」?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贻累,便有許多動氣處」。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曰,「畢竟抑無善惡」。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绛日馳求于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看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之中」,伯生曰,「先生雲,『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曰,「此須汝心自體當。汝要去草,是甚麽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麽心」?
  ○先生謂學者曰,「爲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看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于學,只做個義襲而取。只是行不著,習不察,非大本達道也」。又曰,「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若于此處通,彼處不通,只是未見得」。
  ○或問,「爲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舉爲累于學,則治田以養其親者亦有累于學乎?先正雲,『惟患奪志』。但恐爲學之志不真切耳」。
  ○崇一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後,不急不緩。雖千變萬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時,與天運一般不忌。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若無主宰,便只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
  ○先生曰,「爲學大病在好名」。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此來精察,乃知全未。豈必務外爲人?只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曰,「最是。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饑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四十五十而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孔子雲,『是聞也,非達也』。安肯以此忘人」?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以改之爲貴。若留滯于中,則又因藥發病」。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煅煉喻學者之工夫。最爲深切。惟謂堯舜爲萬镒,孔子爲九千镒。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郋堯舜萬镒不爲多,孔子九千镒不爲少。堯舜萬镒,只是孔子的。孔子尢千镒,只是堯舜的。原無彼我。所以謂之聖。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此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後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籿心地。動辄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麽。可哀也已」。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爲體,心之動爲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爲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問「子夏門人問交」章。先生曰,「子夏星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子仁問,「『學而時舀之,不亦說乎』?先儒以學爲效先覺之所爲。如何」?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欲,存天理。從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間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爲,則只說得學中一件事。事亦似專求諸外了。『時習』者,『坐如屍』,非專習坐也。坐時習此心也。『立如齋』,非專習立也。立時習此心也。『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爲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說。今人欲日去,則理羲日洽浃。安得不說」?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工夫」。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力,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慷,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于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黃誠甫問,「汝與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力。顔子在心地上用功。故聖人間以啓之。而子貢所對,又只在知見上。故聖人歎惜之。非許之也」。
  ○顔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于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學者一念爲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幹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先生曰,「專涵養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日見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爲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養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曰,「存養個甚」?曰,「是存養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曰,「忠興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請問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看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睢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羲,羲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璧說,工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離決裂。工夫都無下落」。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只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後能盡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惟幹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禀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只是這個靈能不爲私欲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自聖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守衡問,「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之中矣」。守衡再三請。曰,「爲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看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爲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書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工夫裏面。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先生曰,「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于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僞,便是『貝君子而後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僞善惡界頭。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體只在此虛。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只是此個工夫。今若又分戒懼爲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禅定」。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志道問,「荀子雲,『養心莫善于誠』。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爲非。『誠』字有以工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複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工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學『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便有過當處。『爲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陽虎。此便見聖賢大公之心」。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東」。又曰,「人頂有爲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蕭惠曰,「惠亦頗有爲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先生曰,「且說汝有爲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爲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只是爲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爲個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曾離著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爲。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囗鼻四肢」?惠曰,「正是爲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囗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囗爽。馳騁田獵令人發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囗鼻四肢的。豈得是爲汝耳目囗鼻四肢?若爲看耳目囗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祝,囗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方才成得個耳目囗鼻四肢。這個才是爲著耳目囗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爲名爲利一逼都是爲著軀殼外面的物事。汝若爲著耳目囗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囗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動發竅于目。汝心之聽發竅于耳。汝心之言發竅于囗。汝心之動發竅于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囗鼻。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囗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爲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惟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有爲己之心,力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爲己之心,不能克己」?
  ○有一學者病目。戚戚甚憂。先生曰,二苖乃貴目賤心」。
  ○蕭惠好仙釋。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爲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貝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歎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厘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竊腐鼠耳」。惠請問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只問我悔的」。惠慚謝。請問聖人之學。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問。待汝辨個真要求爲聖人的心來與汝說」。惠再三請。先生曰,「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劉觀時問,「未發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觀時請略示氣象。先生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時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時在座諸友皆有省。
  ○蕭惠問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問晝夜之道。曰,「知晝則知夜」。曰,「晝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忌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麽死生」?
  ○馬子莘問,「修道之教,舊說謂聖人品節吾性之固有,以爲法于天下,若禮樂刑政之屬。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的。何須要聖人品節?卻是不完全的對象。禮樂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謂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說,下面由教入道的,緣何舍了聖人禮樂刑政之教,別說出一段戒慎恐懼工夫?卻是聖人之敢爲虛設矣」。子莘請問。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從本原上說。天命于人,則命便謂之性。率性而行,則性便謂之道。修道而學,則道便謂之教。率性是誠者事。所謂『自誠明,謂之性』也。修道是誠之者事。所謂「自明誠,謂之教』也。聖人率性而行,即是道。聖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過不及。故須修道,修道則賢知者不得而過,愚不肯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著這個道,則道便是個教。此『教』字與『天道至教。風雨霜露,無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與『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後能不違于道,以複其性之本體。則亦是聖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懼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複其性之本體。如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盡性至命」。
  ○黃誠甫問,「先儒以孔子告顔淵爲邦之問,是立萬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顔子具體聖人。其于爲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爲上說。此等處亦不可忽略。須要是如此方盡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領是當了,便于防範上疏闊。須是要『放鄭聲,遠佞人』蓋顔子是個克己向裏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節,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處幫補說。若在他人,須告以爲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及誠身許多工夫,方始做得這個,方是萬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後人但見顔子是孔門第一人,又問個爲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蔡希淵問,「文公大學新本,先格致而後誠意工夫。似與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從舊本之說,即誠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釋然」。先生曰,「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爲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爲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原。若須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後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爲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舉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于此不察,真所謂毫厘之差,千裏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工夫總是一般。今說這裏補個敬字,那裏補個誠字,未免晝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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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錄卷中
  錢德洪序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博習錄》于越,凡二冊。下冊摘錄之。先師手書,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書,吾師自謂「天下是朱非陸,論定既久,一旦反之爲難﹔二書姑爲調渟兩可之說,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錄爲下冊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陸之耕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師文錄,置二書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複錄。其余指知,行之本體,莫詳于答人論學與答周道通、陸清伯、歐陽崇一四書;而謂格物爲學者用力日可見之地,莫詳于答羅年庵一書。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惟恐吾人不聞斯道,流于功利、機智以日墮于匈狄、禽獸而不叫,其一體同物之心,譊譊終身,至于斃而後已;此孔、孟以來賢聖苦心,雖門人子弗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貝于笞聶文蔚之第一書:此皆仍元善所錄之舊: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簡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詳于答文蔚之第二書,故增錄之。元善當時洶洶,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聞斯學爲慶,而絕無有纖芥憤郁不平之氣。斯錄之刻,人見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虎時之甚艱也。今所去取,裁之時義則然,非忍有所加損于其間也。
  答顧東挢書
  ○來書雲: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試意」一義,鉽砭千育,誠大惠也吾子洞貝時弊如此矣,亦將同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複何言哉!複同言哉!若「诙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來書雲: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傅,影響謬誤,未免墜于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拭,無怪聞者見疑。區區格,致、诐、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爲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爲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突其詳,篴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挭了然矣:力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來書雲: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以寸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既雲「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複可疑矣。又雲「工夫次第能不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爲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食味之美惡待人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曆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曆而已先知路岐之險夷者邪?知湯「飲,知衣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加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爲合一並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來書雲:真知即所以爲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爲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闇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知之真切笃實處。既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爲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先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並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爲行,不行不足謂之知。雲「知茛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加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爲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先其本心者也:夫物理小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既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于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爲學者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啓學者心、理爲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誾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斫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來書雲.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爲此心之量。然盡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盡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爲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爲物格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爲誠意正心修身。以殀壽不貳修身以俟爲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未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爲如,存心養性爲行乎?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爲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爲吾子言之。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雲,「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又雲,「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如,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爲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爲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于殀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己一心于爲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殀壽不貳,是猶以殀壽貳其心者也。猶以殀壽貳其心,是其爲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雲乎?今且使之不以殀壽貳其爲善之心。若日死生殀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爲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爲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爲君子」者也。故日,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爲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貳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欤?此學問最緊要處。于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來書雲: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人取萁「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爲晚年定論,此亦恐非。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十「中,忻心與理爲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于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親之身邪?假而果在于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欤?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隱之理;是恻隱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從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爲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爲二,此告于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辟也:「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爲不可欤?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爲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爲一,則凡區區前之所雲,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來書雲: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間思辨行,皆所以爲學。末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然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實笃厚之意。義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間。間印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間即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笃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間。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于後世之說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爲如,而謂窮理爲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挽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雲,「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于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甯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爲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爲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爲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並進,而不可以分爲兩箾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日窮天下之埋。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爲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爲二也。夫學問思辨笃行之功,雖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于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複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樂調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毻精察天埋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厘千裏之謬者,不容于不拂。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來書雲: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試使昏闇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于知玫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十今,達事燮而玫用于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骷,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于道未相胳合?區區論致知恪物,正所以窮理,未嘗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雲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昏誾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脬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爲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親,既事親爲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爲一物,意用于讀書,即讀書爲一物,意用于聽訟,郥聽訟爲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之訓者,如「格于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者也。然「恪于文祖」,必純孝诙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加「格其非心」,「大臣挌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爲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爲訓,而必以「至」字爲義乎?如以「至」字爲義者,必日「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于繄辭者也。荀「恪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口「致知在窮理」,而必爲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啓後世之弊邪?蓋《大學》「挌物」之說,自與「繄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爲功也。故言「窮理」,則挌、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恪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恪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矢之矣。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爲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于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則見以爲「于道未相吻合」,不爲過矣。
  ○來書雲: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爲溫清、如何爲奉養即是「誠意」,非別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見而爲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甯複有可通乎!蓋鄙人之見,則謂意欲溫清、意欲奉養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必實行其溫清奉養之意,務求自慷而無自欺,然後謂之「誠意」。知如何而爲溫清之節.知如何而爲奉養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爲溫清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溫清,致其知如何爲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後謂之「致知」。溫清之事,奉養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于溫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爲溫清之節者而爲之,無一毫之不盡,于奉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爲奉養之宜者而爲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後謂之「格物」。溫清之物格,然後知溫清之良知始致:奉養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故日「物格而後知至」:致其知溫清之良知,而後溫清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之良知,而後奉養之意始誠。故曰「知至而後意誠誠」;此區區「誠诙意、致知、格物」之說蓋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來書雲:道之大瑞,易于明台,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埽可與及者。至于節目時燮之詳,毫厘千裏之謬,必待學而後知。今語孝于溫泠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式之不葬而興師,養志、冬口,小杖,大杖,剖股,廬墓等事,處常,處燮,過與不及之,必須討論是非,以爲制事之本,然後心體無蔽,臨事無失。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語誠然。顧後之學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于明白者以爲學,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也。孟子雲:「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節目時變,聖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爲學:而其所謂學者,正惟致其真知,以精審此心之天理,而與後世之學不同耳。吾子未暇真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離于明白者以爲學之蔽也。夫良知之于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于方圓長短也:節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毫厘千裏之缪,不于吾心真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哽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吾子謂「語孝于溫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粗知溫清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爲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爲之准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爲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真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爲此邪?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爲之准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爲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爲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誠,武之心而非誠于爲救民,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于此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爲制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其余數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從可知矣。
  ○來書雲: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于六經、四書所載「多閃多見」,「前古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奸問好察」,是皆明台求于事爲之際、資于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複解矣。至于「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爲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爲學也:夫子嘗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聞見耳。若日「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日「如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爲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于「多學而識」,則夫子胡力謬爲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爲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盂子雲:「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爲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于外者也。「博學、審問」,前言已盡。「溫故、知新」,朱子亦以「溫故」屬之「摩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溫故」,而「溫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雲,則「博學.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嘗離去事爲而廢論說:但其從事于事爲、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爲知者,分知、行爲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
  ○來書雲:楊、墨之爲仁義,鄉願之亂忠信,堯舜子之之禅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于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常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曆律,草封禅,人將何所玫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所喻楊、墨、鄉願、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古今事變之疑,前于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至于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于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少釋矣。失明堂.辟雍之制,始見于呂氏之「月令」,漢濡之訓疏,六經、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豈呂氏、漢懦之知,乃賢于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厲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末必備,而不害其爲治幽、厲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于其亂: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厲之心,而行幽、厲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于漢,而武盾盛作于唐,其治亂何如邪?天子之學日辟雍,諸侯之學日汻宮,皆象地形而爲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肝不肝,汻不汻爲重輕也。孔子雲:「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爲律而身爲度者,然後可以語此。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星辰」,其重在于「敬授入時」也。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齊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曆明時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曆數之學,臯、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偏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侯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于禹、稷、堯、舜者邪?「封禅」之說尤爲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爲誇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贊: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于天下後世也。吾子乃以是爲懦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夫聖人之所以爲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占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失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于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聖人爲「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于作聖之功矣,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堤、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聖人,于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爲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聽惑者而稍爲之分釋,末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于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倫于禽獸夷夥,而猶自以爲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于一時,終將凍解于西而冰堅于東,霧釋于前而雲滃于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聖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弗如仇仇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複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斫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胡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爲教,而學者惟以此爲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貿,而背此者,雖其啓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爲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複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挍之中,惟以成德爲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于禮樂,長于政教,長于水土播值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學挍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爲輕重,勞逸爲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扈于煩劇而不以爲勞,安于卑瑣而不以爲琖。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臯、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傭其器用,集謀並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複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于不明禮,視其夷之通禮,郥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是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同,血脈牒暢,是以癢痾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斫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複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斫與論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倡: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複以此爲教,而學者不複以此爲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內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荀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惀于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懦者慨然悲傷,搜臘先聖王之典一草法制而掇拾修補于煨燼之余,蓋其爲心頁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慱積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于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旸光複于世者,僅是以增霸者之藩癱,而聖學之門穑,遂不複可靓:于是乎有訓詀之學,而慱之以爲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爲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爲麗:若是者,紛紛籍籍,垩超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人百戲之場,讙谑跳踉、騁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于其說,而終身從事于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聽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爲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聖人之學囗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于群懦,而群濡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于今,功利之毒淪浃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榖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铨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諵之廣,適以長其放他: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爲也。是以枭、夒、複、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囗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爲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爲贅疣衲鑿:則其以良知爲未是,而謂聖人之學爲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期世,而尚同以求聖人之學乎!尚同以論聖人之學乎!土生斯世,而欲以爲學者,不亦勞苫而繁難乎!不亦拘湍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占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匚河,而有岓不可禦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
  答周道通書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爲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笃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辄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于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愦無可言者,辄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下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來書雲: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于先生每吉時時骷檢,念益明台。然于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志繞精健闊大,纔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遏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蕪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遊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林本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聽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爲學,緊要大頭惱,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庠,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來書雲:上蔡常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雲;「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並看爲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墮于「無」也。須是不滯于「有」,不墮于「無」。然乎否也?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尹川之意,與孔子「繄辭」原旨稍有不同。「繄」言「何思何慮」,是言斫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與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雲「殊途」,雲「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複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雲:「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尹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斫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雲:「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爲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來書雲:凡學者纔曉得做工夫,便要識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做准的,乃就甯地做工夫去,纔不會差,纔是作聖工夫。未知走不?先認聖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惱,聖人氣象自是聖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以無星之稱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桤,真斫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郥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程子嘗雲;「觑著堯學他行事,無仙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雲:「心通于道,然後能辨是非。」今且說通于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來書古雲:事上磨練。一日之內,不管無事,只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惑,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仍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人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辄爲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千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甯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冬。如何?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爲學,終身只爲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甯不了事,不同不加培養」,卻是尚爲兩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于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後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末善者,卻恐正是牽于毀譽得喪,自賊其真知者也。
  ○來書雲: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爲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吉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一並下,但在初學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雲雲。「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觀之,當自見矣。
  ○來書雲:今之爲朱,陸之辨者尚未已:每對朋友吉,正學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爲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二志」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已走大段明台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分得。又常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辄爲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近後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典吳師禮論介甫之學雲:「爲我盡達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氣象何竽從容!常見先生與人書中亦引此言,願朋友皆如此,如何?此節議論得極是極是,願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哽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苟能取以爲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譥惕修省進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來書雲﹕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說..何故不是性?晦庵答雲:「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仃之雜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辄爲一惑,請問。「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爲學者各認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答陸原靜書
  ○來書雲;下手工夫,分比心無時甯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既恒動,則蕪刻足停也。是有意于求甯靜,是以愈不甯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照照則恒動恒靜,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爲物不貳,則其生物下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
  ○來書雲:良知亦有起處,雲雲。此或聽之末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恒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嘗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嘗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嘗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謂真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矣。
  ○來書雲:前日精一之論,即作聖之功否?「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後世儒者之說與養生之說各湍于一隔,是以不相爲用。前日「精一」之論,雖爲原靜愛養精神而發,然而怍聖之功,實亦不外是矣。
  ○來書雲: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雲雲。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壬呈昍之精,安可形象方斫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桹陰,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說明,即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雲三關、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
  又
  ○來書雲: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二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于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複超然于體用之外乎?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真知即是未發之中,郥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怛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帕損于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既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甯複有超然于體用之外者乎?
  ○來書雲: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決非不親不聞,無燕思無蕪爲、二謂,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謂也。失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動也,已發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靓不聞,無思無爲之謂也。不靓不聞,無思無爲,非稿木死灰之謂也:靓聞思爲一于理,而未嘗有所靓聞思爲,即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來書雲;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爲之主乎,其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吉乎?若以循理爲靜,從欲爲動,則于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爲動,無事而寂然爲靜,則于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先,靜而生動,走至試有息也,聖人有複也,人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爲靜而已發爲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于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爲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後內外而厍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狻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湍于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荀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徒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十「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後生陰也;若果靜而後生隆,動而後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爲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爲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爲動、靜。春夏可以爲隅錢爲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爲陰、爲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十「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哉、月、日、時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矣。
  ○來書雲:嘗試于心,喜、怒、憂、懼之感發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式制于中,式悔于後。然則良知常若居優閑無事之地而爲之主,于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欤?知此,則知末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狻而中節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妯常若居于懮閑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蓋良知雖不端于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于良知也。
  ○來書雲:夫子昨以良知爲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催之心也。猶思也,而遂以戒慎恐催爲良知,何歈?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
  ○來書雲: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欤?「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常不在于其中,未常不明于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欤?且既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妄與息何異?今假妄之照以續至試之無息,竊所未明,幸再啓蒙。「照心非動」者,以其蒰于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斫動也:有岓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爲照,以照爲妄也。照心爲照,妄心爲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貳也,貳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貳,不貳則不息矣。
  ○來書雲:養生以清心寡欲爲要。夫清心寡欲,作聖之功畢矣。然欲寡則心自清,清心非舍辛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蓋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爲此之功,而隨人欲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危滅于東而生于西:若欲刊剝洗蕩于釆欲未萌之先,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猶引太上堂而逐之也,念不可矣。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阼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蛀二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際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恪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于東而生于西、引太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爲累,而非克治洗蕩之爲患也。今日「養生以清心寡欲爲要」,只養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桹潛伏于中,宜其有滅于東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來書雲: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于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惡時,用玫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台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際,思慮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甯靜,念不甯靜,欲念無生,則念念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減,後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者遊乎?「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爲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郥吾聖門斫謂真知;今訞認得真知明白,即已不消如北欣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爲矢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枺,免將複先之矣。欲求甯靜,欲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甯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瓣,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甯靜,今卻又添一個求甯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人于槁木死灰之謂矣。
  ○來書雲:佛氐人有常提念頭之說,其猶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玫良知」之說乎?其印「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工夫間斷耳。且念頭放矢,多因私欲客氣之動而始,忽然驚醒而後提,其放而未提之問心之昏雜多不台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押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日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爲「思善」之事,而于「本來面目」人未叠一問也。如之何則可?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所問,前一段已自說得分曉,末後卻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及有「『本來面目』未達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一意必之爲病,去此病自無此疑矣。
  ○來書雲: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如何謂明得盡?如何而能便渾化?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賈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些少渣滓,如湯中浮雪,如同能怍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後懦所謂明善之淺也。
  ○來書雲:聰明睿知,果質乎?仁義禮智果性乎?車怒哀樂果情乎?私欲客氣呆一物乎?二物乎?古之其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韓、範諸幺,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發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念于學知、困勉者乎?愚意竊雲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後儒崇尚記誦訓诂之近也。然乎否乎?性一而已。仁、義、禮、知,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範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堷合道妙,雖末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其有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虛,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貿、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佰著真知發用流行將去,郥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爲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公者,天質既自清明,自少物欲爲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只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數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于多岐,疑迷于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末純:若知得時,便是聖人矣。後懦嘗以數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末免于行不著,習不察:此亦未爲過論。但後懦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于聞見之俠,蔽于沿習之非,而依擬仿像于影響形迹之間,尚非聖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來書雲: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顔子樂處。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聖賢?若別有真樂,則聖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常見真樂之走,令切願尋之。樂是心之本醴,雖不同于七情之樂,而亦不外于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于騎驢覓驢之蔽也。
  ○來書雲:《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爲「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聖人之付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走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玫吾知乎?學務魚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斫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爲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瘥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瘥蒰而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間于有事、無事,而豈論于病之已發、未發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後雖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爲崇:此恨一去,則前後所疑,自將冰消霧澤,有不待于問辨者矣。
  錢德洪跋:答原靜書出,讀者皆喜澄善問師善答,皆得聞所未聞。師曰:「原靜所是知解上轉,不得已與之逐節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雖千經萬典無不朏合,異端典學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節分解!佛家有『撲人逐塊』之喻,見塊撲人,則得人矣,見塊逐塊,于塊奚得哉?」在座諸友聞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學貴反求,非知解可人也。
  答歐陽崇一
  ○崇一來書雲;師雲:「德性之良知,非由于聞見,若曰多擇其車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未,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常不由見聞而發:滯于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日「落在第二義」,恐爲寺以幾聞爲學者而古,若玫其良知而求之見問,似亦知,行合一、二功矣:如何?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孔子雲:「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先卻頭惱,而已落在第二羕矣。近時同志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妯」之說,然其功夫尚多鹘突者,正是欠此一問。大抵學問功夫只要主意頭惱是當:若主意頭惱專以「致良知」爲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醅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竅用流行,除卻見聞醅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爲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爲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雲擇,又雲識,其真知亦未嘗不行于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惱矣。崇一于此等處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間,正爲發明此學,于同志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厘千裏,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來書雲:師雲:「『罊』」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蕪思無慮也。心之本骷即是天理,有何丁思慮得!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複他本付,不走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學者之蔽,大率非沈空守寂,則安排思索。德辛壬之歲著前一病,近又著後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用,其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賊作子,惑而不知也。「思日睿,睿作聖。」「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思其可少乎?沈空守寂,與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爲喪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纭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賊怍子,正爲致知之學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之耳。
  ○來書又雲:師雲:「爲學終身只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只是這一件。若說甯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爲兩事也。」寂意覺籵力衰弱,不足以終豐者,良知也。甯不了事,且加休冬,玫知也。如何卻爲兩豐?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志以帥氣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于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嘗不知,然或迫于事勢,安能傾精力?或因于精力,安能傾事券?如之何則可?「甯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诟亦不爲無益。但怍兩事看了,挭有病扁。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只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致其真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泣」。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爲致真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真知也。若雲甯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計較成敗利鈍而愛憎取舍于其間,是以將了事自阼一事,而培養又別怍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之病,便不是致真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雲「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雲「迫于事勢,因于精力」,皆是把怍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爲。凡此皆是致真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勢,因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來書又有雲:人情機詐百出,禦之以不疑,往往爲所欺,覺則自人于逆、億。夫逆詐,印詐也,億不信,印非信也,爲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閑,背覺合詐者多矣。不逆、不意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爲心,而自陷于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憶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爲人岓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憶而爲人所欺者,尚亦不先爲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爲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斫及,恐未實際也。蓋良知之在人心,亘萬古、塞宇宙而不同;不慮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恒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雖不憶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于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學以爲己: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僞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桤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荀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爲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答羅整庵少宰書
  ○某頓首啓:昨承教及《大學》,撥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複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後人事複紛沓,先具其略以請。來教雲;「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诙不可不講:恐未可安于所見而遂以爲極則也。」幸甚幸甚!何以得聞斮言乎?其敢自以爲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講明之耳。而數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是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複曉谕,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當同如哉!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以爲憂。而世之學者稍能傳習訓詀,即皆自以爲知學,不複有所謂講學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後見,非已見道而後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後明,非外講學而複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哽,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
  ○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複,以人之爲學但當求之于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慱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于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慱也。失學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爲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爲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郥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人: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于背朱而輕于叛孔已乎?
  ○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于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爲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于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惰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斫以爲「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于外求,是以己性爲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爲求之于內,是以己性爲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日:「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挌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挌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狻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猣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懦者認理爲外,認物爲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辟之,力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凡執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于反觀、內省之爲,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于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于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沈溺于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于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于聖門,獲罪于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于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诂,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謂「挌物」,其于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括于其中:但爲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厘之差耳。無毫厘之差,而千裏之缪,實起于此,不可不辨。
  ○孟子辟揚、墨,至于「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爲貿;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爲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爲說亦豈誠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則比于禽獸、夷狄,所谞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雲;「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之拿信楊、墨,當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之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于其閑,噫,可哀矣!韓氏雲:「佛、老之害甚于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于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衆力嘻嘻之中,而猶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爲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其爲「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爲重。平生于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日一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爲此。「知我者谞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雖同于己,適損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損于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于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七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執事所以教,反複數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說;若鄙說一明,則此數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說而釋然無滯,故今不敢縷縷,以滋瑣屑之洹,然鄙脫非面陳囗析,斷亦未能了了于紙筆閑也。嗟乎!執事所以開導啓迪于我者,可謂懇到詳切矣,人之愛我,甯有如執事者乎!仆雖甚愚下,甯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誠然而姑以聽受雲者,正不敢有負于深愛,亦思有以報之耳。秋盡東還,必求一面,以卒所請,千萬終教!
  答聶文蔚
  ○春閑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倦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囗,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矢。忽承箋惠,反複千余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砺真切,思欲納之于買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笃愛何以及是:知感知媿,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媿辭讓爲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于千載之下,與其盡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爲多,一人信之不爲少」者,斮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認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爲一體,求天下無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人,視民之饑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爲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真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爲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僞陰邪之術,至于不可勝說:外假仨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洈辭以阿俗,嬌行以幹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爲己長,讦人之私而竊以爲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頄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爲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爲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于天下之大,民物之衆,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于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于無窮矣。
  ○仆诙賴天之靈,偶有見于良知之學,以爲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爲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诋斥之,以爲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瑕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于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于其旁,以爲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珏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恻隱之心,非人矣;若失在父子兄弗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于病狂喪心之識乎?而又況于蕲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爲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爲陷者,有譏其爲佞者,有毀其未賢,诋其爲不知禮,而侮之以爲東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蒉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爲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于其所見,不悅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爲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甯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期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爲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遯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人而不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爲己任;顧其心亦已稍加疾扁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將求其有助于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柑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于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睨然以愈,而終免于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禦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爲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會稽素啑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蓑日新,懮哉遊哉,天地之閑甯複有樂于是者?孔子雲:「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志力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燭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複雲雲爾。咳疾暑毒,書劄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于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二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谛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于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末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只在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一近時海內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末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琖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辄複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力軍務冗沓,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廖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曆一簡幸達致之。
  ○來書所詢,草草奉複一二: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雲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雲「忘是忘個甚麽?助是助個甚麽?」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閑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二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郥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郥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俪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麽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奔奔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虛,究一竟工夫,只做得個沈空守寂,學成一個癡騃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複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苫纏縛,擔擱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末見頭惱,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功;故區區專說「致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真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诙、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力。告子強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爲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于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爲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閑,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虛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朏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養」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爲「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真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適足以爲「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文蔚之論,其于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于「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區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後,自將澤然矣。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閑,挭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笃實之功。但以此自爲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爲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藥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真知之真诙恻怛以從兄健是弟,致此真知之真诙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個真知,一個真诙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恻怛,即是事親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诙恻怛矣: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诐恻怛,郥是從兄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誠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真知,便是致卻從兄的真知,致得從兄的真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上求了。真知只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見流行啑,卻自有輕重厚薄,毫發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發不容增減,而原又只是一個:雖則只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發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恻坦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力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處提省人,于人于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閑,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于不可窮诘,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爲「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諧後世而無朝夕」者也。文蔚雲:「欲于事親、從兄之閑,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功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日致其良知之誠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雲:「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億、逆、先覺」之說,文蘭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閑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爲不是。在文蔚須有取于惟浚之言而後盡,在惟浚又須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詢刍堯,非是以迩言當察,刍堯當詢,而後如此,乃良知之發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罣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工夫,卻須如此方是。
  ○「盡心」三節,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悾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裏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而殀壽不貳,修身己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于數千裏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樨之年,使之學習步趨于庭除之間者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便之扶穑傍壁,而慚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于數千裏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于矽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于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栘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啀除,便是學奔走往來于數千裏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細觀文蘭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爲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爲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爲自己憂工夬之未真切也。吾跻用工,卻須專心致志,在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學期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裏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裏,又況爲奔走千裏者而慮其或遺忘于赸立移步之習哉?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雲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羕之習,是爲此三段書分疏比台,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薏見纏繞,反使用功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所謂「兼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功,然後能爲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矣。
  ○已作書後,移臥薝閑,偶遇無事,遂複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裏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憨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爲罪,惟浚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
  右南大吉錄
  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
  ○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後世記誦詞章之習超,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爲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爲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利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狻赸,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滯于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沈潛反複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順導其志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廘頑,日使之漸于禮義而不苦其難,人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若近世之訓蒙摨者,日惟督以句讀課仿,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窺避掩覆以遂其嬉遊,設詐飾洈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是蓋驅之于惡而求其爲善也,何可得乎!凡吾所以教,其意實在于此。恐時俗不察,視以爲迂,且吾亦將去,故特叮咛以告。爾諸教讀其務體吾意,永以爲訓,毋辄因時俗之言,妀廢其繩墨,庶成「蒙以養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教約
  ○每日清晨,諸生參揖畢,教讀以次偏詢諧生:在家所以愛親敬畏之心,得無懈忽未能填切否?溫清定省之儀,得無虧缺未能實賤否?往來街衢步趨禮節,得無放蕩未能謹饬否?一應言行心術,得無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笃敬否?諸童子務要各以實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教讀複隨時就事,曲加誨谕開發,然後各退就席肄業。
  ○凡歌詩須要整容定氣,清朗其聲音,均審其筇調,毋躁而急,毋蕩而囂,毋餒而懾;久則精神宣暢,心氣和平矣。每學量童生多寡分爲四班。每日輪一班歌詩,其余皆就席斂容肅聽;每五日則總四班遞歌于本學。每朔望集各學會歌于書院。
  ○凡習禮需要澄心肅慮,審其儀節,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徑而野,從容而不失之迂緩,修謹而不矢之拘局。久則禮貌習熟,德性堅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詩。每閑一日則輪一班習禮,其余皆就席斂容肅觀。習禮之日,免其課仿。每十日則總四班遞習于本學。每朔望則集各學會習于書院。
  ○凡授書不在徒多,但貴精熟,量其資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挼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則無厭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諷諵之際;務令專心一志,口誦心惟,字字句句紬繹反複,抑揚其音節,寬虛其心意,久則義禮浃洽,聰明日開矣。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書誦書,次習禮或作課仿,次複誦書講書,次歌詩。凡習禮歌詩之數,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樂習不倦,而無瑕及于邪僻。教者如此,則知所施矣。雖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則存乎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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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錄卷下
  門人漺丸川錄
  ○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于龍江。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先生日;「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爲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後家居,複以「格物」遺質。先生答雲:「但能賈地用功,入當自釋。」山閑方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爲物,物字未明。巳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務倥偬,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撝必先知覺乃可,以顔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爲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工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欲蔽了:須格去物欲,始能如顔子未嘗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顔。希顔曰:『先生謂挌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二希顔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舉顔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挌之,去其人欲而歸于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隨處醴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只還他一物字便是。」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氣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雲然。
  ○九川問:「近年因厭泛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惟不能,愈覺擾擾,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當自有無念時否?」先生曰:「實無無念時。」曰:「如此卻如何言靜?」曰:「靜未嘗不動,動未嘗不靜。戌謹恐懼即是念,何分動靜。」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而主靜?』」曰:「無欲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體之念郥是私念。」
  ○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只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程子稱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譏地。」
  ○又問:「靜坐用功,頗覺此心收斂;遇事又斷了,旋起個念頭去事上省察:事過又尋舊功,還覺有內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說未透。心何嘗有內外?即如惟僣今在此講論,又豈有一心在內照管?這聽講說時專敬,即是那靜坐時心。功夫一貫,何須更起念頭?人須在事上磨練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那靜時功夫亦差似收斂,而實放溺也。」後在洪都,複與于中國裳論內外之說,渠皆雲物自有內外,但要內外並著功夫,不可有閑耳,以篔先生。曰:「功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內外:只爲後來做功夫的分了內外,先其本體了,如今正要講明功夫不要有內外,乃是本體功夫:」是日俱有省。
  ○又問:「陸子之學何加?」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後,還是象山:只是粗些。」九川曰:「看他論學,篇篇說出骨髓,句句似針膏肓,卻不見他粗。」先生曰:「然尥心上用過功夫,與揣摹依仿、求之文義自不同,但細看有粗扈。用功久,當見之。」
  ○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惱,然難尋個穩當快樂扈。」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閑有個訣竅。」曰:「請問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知。」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准則。爾意念著扈,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地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裏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著這些真饑,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只依尥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阙。」
  ○在虔與于中謙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于中曰:「爾胸中原是聖人。」于中起不敢當。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衆人皆有之,況在于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爲盜,喚尥怍娀,地還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自蔽日,口何嘗矢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聰明,地人見不及此。」
  ○先生曰:「這些子看得透徹,隨他千言萬語是非誠僞,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台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說『心印』相似,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先生曰:「人若知章良心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裏一覺,都自消融;真個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發盡精缢,看來這裏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上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難口說。」
  ○先生問:「九川于『致知』之說體驗如何?」九川曰:「自覺不同:往時操持常不得個恰好處,此乃是恰好處。」先生曰:「可知是體來與聽講不同。我初與講時,知爾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這個要妙再體到深處,日見不同,是無窮盡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個千古聖傳之秘,見到一逼裏,『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九川問曰:「伊川說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處,門人已說是泄天穖:先生『致知』之說,莫亦泄天撥太甚否?」先生曰:「聖人已指以示人,只爲後人揜匿,我發明耳,何故說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覺來甚不打緊一般,然與不用實功人說,亦甚輕忽,可惜彼此無益;無實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又曰:「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覺,然不知則遂淪埋。」
  ○先生曰:「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獎勸意多,方是。」後又戒九川雲:「與朋友論學,須委曲謙下,寬以居之。」
  ○九川臥病虔州。先生雲:「病物亦難格,覺得如何?」對曰:「功夫甚難。」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九川問:「自省念慮,或涉邪妄,或預料理天下事,思到極處,井井有味,便缱绻難屏,覺得早則易覺遲則難,用力克治,愈覺扞格,惟稍遷念他事,則隨兩忘。如此廓清,亦似無害。」先生曰:「何須如此,只要在良知上著功夫。」九川曰:「正謂那一時不知。」先生曰:「我這裹自有功夫,何緣得他來:只爲爾功夫斷了,便蔽其知。既斷了,則纆續舊功便是,何必如此?」九川曰:「直是難鏖,雖知丟他不去。」先生曰:「須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義所生者;』勝得容易,便是大賈。」
  ○九川問:「此功夫卻于心上禮驗明白,只解書不通。」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書自然融會。若心上不通,只要書上文義通,卻自生意見。」
  ○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只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爲學。」先生聞之,曰:「我何嘗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爲學,纔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谮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閑,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爲學,卻是著空。」
  ○虔州將歸,有詩別先生雲:「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恨,好惡從之爲聖學,將迎無處是幹元」。先生曰,「若未來講此學,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甚麽?」敷英在座曰,「誠然。嘗讀先生大學古本序,不知所說何事。及來聽講許時,乃稍知大意。」
  ○于中國裳輩同侍食,先生曰︰「凡飲食只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橫在肚裏,便成痞了,加何長得肌官?後世擘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先生日﹕「聖人亦是『學知』,衆人亦是『生知』。」問曰︰「何如?」曰︰「這良知人人皆有,聖人只是保全無些障蔽,兢兢業業,疊疊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只是生的分敷多,所謂之『生知、安行』;衆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髓之知自難泯息,雖問學克冶,也只憑他,只是學的分敷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門人黃直錄
  ○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恪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爲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爲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真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複,便是天、淵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見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見天,也只是眧眧之天。只爲許多房子牆壁遮蔽,便不見天之全體,若撤去房子牆壁,總是一個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見一節之知郥全體之知,全體之知郥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
  ○先生曰:「聖賢非無功業氣節:但其循著這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名矣。」
  ○「『發憤忘食』是聖人之志如此,真無有已時。『樂以忘憂』是聖人之道如此,真無有戚時。恐不必雲得不得也。」
  ○先生曰﹕「我輩知,只是名隨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見在如此,只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晨知又有開悟,便從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與人論學,亦須隨人分限所及;如樹有這些萌芽,只把這些水去灌慨,萌芽再長,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隨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盡要傾上,便浸壤他了。」
  ○問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須識我立言言宗旨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猣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虛,便即是行了;猣動虛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上上言宗旨。」
  ○「聖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聖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後,卻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聖人須是本體明了,亦何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聖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的,聖人自能閑人:如『子入太廟,序事間』之類。先儒謂『雖知亦問,敬謹之至』;此說不可通。聖人于禮樂名物,不必盡知,然他知得一個天理,便自有許多節文度數出來,不知能問,亦即是天理節文所在。」
  ○問:「先生嘗謂善、惡只是一物。善、惡兩端,如冰、炭相反,如同謂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故善、惡只是一物。」直因聞先生之說,則知程子所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又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于本性上過與不及之閑耳。」其說皆無可疑。○先生嘗謂「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聖人。」直初聞之,覺甚易,後禮驗得來,此個功夫著實是難。如一念雖知好善、惡惡,然不知不覺,又夾雜去了。才有夾雜,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的心。善能實實的好,是無一念不善矣:惡能實實的惡,是無念及惡矣。如同不是聖人?故聖人之學,只是一誠而已。
  ○問「修道說」言﹁率性之謂道」屬聖人分上事,「修道之謂教」屬賢人分上事。先生日︰﹁衆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聖人分上較多,故﹃率性之謂道﹄屬聖人事;聖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賢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謂教﹄屬賢人事。」又日︰「︿中庸﹀一書,大抵皆是說修道的事︰放後面凡說君子,說顔淵,說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說小人,說賢知、愚不肖,說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它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誠至聖之類,則又聖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問︰「儒者到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只一般,兩下皆不用,此時何所分別?﹂先生日︰「動、靜只是一個。那三更詩分,空空靜靜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應事接物的心,如今應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只是一個,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厘差處亦自莫掩矣。」
  ○門人在座,有動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過,終是有弊。」日﹕「衿得太過,如何有弊?」日︰「人只有許多精神,若專茌容貌上用功,刖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講此學,卻外面全不檢束,又分心與事爲二矣。」
  ○門人作文送友行,問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費思,作了後又一二日常記茌懷。」曰︰「文字思索亦無害;但作了常記在懷,則爲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則未可也。」又作詩送人。先生看詩畢,謂日︰「凡作文字要隨我分限所及;若說得太過了,亦非修辭立誠矣。」
  ○「文公『格物』之說,只是少頭腦。如所謂『察之于念慮之微』,此一句不該與『求之文字之中,驗之于事爲之著,索之講論之際』混作一例看,是無輕重也。」
  ○問有所忿懥一條。先生曰:「忿懥畿件,人心怎能無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幾人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過當,非廓然大公之體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個物來順應,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且如出外見人相鬫,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雖怒,卻此心廓然,不曾動些子氣。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纔是正。」
  ○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請問。曰:「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爲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懦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尥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以下門人黃修易錄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空蕩蕩的,不知亦須存個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惡念,便是善念,便複心之本體矣:譬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已複矣。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個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燈。
  ○問﹕「近來用功,亦頗覺妄念不生,但腔子裏黑窸窸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裏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濁水,繞聍在缸裏,初然雖定,也只是昏濁的;須矣澄定既久,自然渣滓盡去,複得清來。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窸窸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責效,卻是助長,不成工夫。」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貂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方其莊時,雖暫能外面飾,不見有過,老則精神衰邁,終須放倒;譬如無根之樹,移栽水邊,雖暫時鮮好,終久要憔悴。」
  ○問「志于道」一章。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數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擇地鸠材,經營成個區宅;『據德』卻是經畫已成,有付據矣;『依仁』卻是常常住在區宅內,更不離去;『遊藝』卻是加些畫采,美此區宅。藝者義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誦詩、讀書、彈琴、習射之類,皆所以調習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知道而遊藝,卻如無狀小子,不先去置造區宅,只管要去買畫挂做門面。不知將挂在何處?」
  ○問:「讀書所以調攝此心,不可缺的。但讀之之時,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來,不知同以免此?」先主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榮,不爲心累,雖有累,亦易覺克之而已。且如讀書時,良知知得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只是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曰:「雖蒙開示,奈負質庸下,實難免累:竊聞窮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爲聲利牽纖,甘心爲此,徙自苫耳。欲屏棄之,又制于親,不能舍去,奈何?」先生曰:「此事歸辭于親者多矣;其實只是無志。志立得時,良知千事萬事只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歎曰:「此學不明,不知此處擔擱了幾多英雄漢!」
  ○問:「『生之謂性』,告子亦說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又曰﹕「凡人信口說,任意行,皆說此是依我心性出來,此是所謂生之謂性;然卻要有過差。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然良知亦只是這口說,這身行,岩能外得氣,別有個去行去說:故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亦性也,性亦氣也,但須認得頭腦是當。」
  ○又曰:「諸君功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功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卻不濟,便要矯強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樣,這便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功夫都壞了。此非小過。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來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樣子出來。諸君只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毀謗,不管人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只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又曰:「人若著實用功隨人毀謗,隨人欺慢,處處得益,處處是進德之資;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終被累倒。」
  ○先生一日出遊禹穴,顧田間禾曰:「能幾同時,又如此長了!」範兆期茌旁曰:「此只是有根。學問能自植根,亦不患無長。」先生曰:「人孰無根,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恨戕賊蔽寒,不得發生耳。」
  ○一友常易動氣責人,先生警之曰:「學須反己;若徒責人,只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已非;若能反己,方見自己有許多未盡處,奚瑕責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機括只是不見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惡,就見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同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後只不要去論人之是非,「當責辨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先生曰:「凡朋友問難,縱有淺近粗疏,或露才揚己,皆是病發。當因其病而藥之可也,不可便懷鄙薄之心,非君子與人爲善之心矣。」
  ○問:「《易》,朱子主蔔筮,程《傳》主理,何如?」先生曰:「蔔筮是理,理亦是蔔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蔔筮者乎?只爲後世將蔔筮專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蔔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笃行之類,皆是蔔筮。蔔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間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僞耳。」
  以下門人黃省曾錄
  ○黃勉之問:「『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須是識得個頭腦乃可。義即是良知,曉得良知是個頭腦,方無執著。且如受人饋送,也有今日當受的,他日不當受的。也有今日不當受的,他日當受的。你若執著了今日當受的,便一切受去。執著了今日不當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適莫。便不是良知的本體。如何喚得做義?」
  ○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只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便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問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爲道』,便是道心。但著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惟危。」
  ○問:「『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的人與之語上尚且不進,況不與之語可乎?」先生曰:「不是聖人終不與語,聖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聖人;只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
  ○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只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夬,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閑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聖人也只如此。」
  ○問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爲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同者不爲。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茌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于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幹、龍逢,只爲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聖人如何猶不免于毀謗?」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同免得?人只貴于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卻若浮雲揜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象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意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爾。」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複于靜處涵養,卻好。」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省曾起對日﹕「不敢。」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志一章略見。」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爲師者問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于曾點,瓢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彧斥罵起來了。聖人乃複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尥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地,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志亦好博。但聖人教人,只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顔子有不善未嘗不知:此是聖學真血脈路。」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卡小上止志。侯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志。」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爲聖人之志耳。」對曰:「願立必爲聖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挂帶,便非必爲聖人之志矣。」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複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閑更有何樂可代。」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于得,姑教之靜坐;一時藽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爲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迩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練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先生曰:「此只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閑。我這裏功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惱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不使有毫發沾帶始得。」
  ○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道即是教。」
  ○問:「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真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只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真知還是你的明師。」問:「『不睹不聞』是說本禮,『戒慎恐懼』是說功夫否?」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
  ○問:「通乎畫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畫知夜的。」又間:「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岓睹聞,衆竅慏翕,此即良知收斂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無所賭聞,衆竅俱辟,北郥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郥是妄思黡寐。」曰:「睡時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畫即知夜矣。日閑良知是順應無湍的,夜間良知即是收斂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力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畫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僊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僊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苫海上來,卻于本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于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真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慏在我真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起于良知之外能怍得障礙?」
  ○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懦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妩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或問:「異端。」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先生曰:「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只在毫厘閑。告子只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爲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扈。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桡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伊是浩然之氣。」
  ○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只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閑。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于性有未透徹虛。」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顼,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真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爲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爲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爲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扈,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故五谷、禽獸之類皆可以責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爲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顔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隔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心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箪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甯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踰越,此便謂之義:順言個牒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個條理,便謂之信。」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爲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爲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爲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爲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之是非爲體。」
  ○問:「天壽不貳:」先生曰:「學問功夫,于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挂帶,便于全體有末融釋處。人于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于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悾至命之學。」
  ○一友問:「欲于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怍壞我的力子!」是友愧謝。少閑曰:「此量非你事,必吾們稍知意思者爲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
  ○一友問功夫不切。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語一言上轉說轉楜塗。」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禅師,人來問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其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禅師尋塵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少閑,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坐著皆躍然。
  ○或問至誠前知。先生曰:「誠是實理,只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诙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只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只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扈。」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先生曰:「『惟天下之聖,爲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衆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日,與將迎不同何如?」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互古亘今,無有終始。天理郥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真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問:「『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先生曰:「聖賢只是爲己之學,重功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爲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雲:『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只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虛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斫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極,清只到得伯夷而極,任只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只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了然。」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郥真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裏,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盡處。因學功夫,亦只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台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谞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台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力斫,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爲良知之蔽。然纔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複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力是簡易透徹功夫。」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真知落實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只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真知盡孝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爲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真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是樂也;本體未嘗有動。」
  ○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贊《易》,同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爲說何害?且如一園竹,只要同此忮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只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芛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柴鳴治人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間大慈的父。」鳴冶愕然請問。先生曰:「舜常自以爲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爲大慈,所以下能慈:瞽瞍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爲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斫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虛,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又不過複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慈父。」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嘗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尥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余了。若夫子與鄙失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挂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于義,不至大爲奸惡。舜征庸後,象猶日以殺舜爲事,何大奸惡如之!舜只是自進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地奸惡。凡文過揜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曆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
  ○先生曰:「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未達,請問。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若後世作樂,只是做些詞調,于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于風化有益;然後古樂漸次可複矣。」曰:「洪要求元聲不可得,恐于古樂亦難複。」先生曰:「你說元聲在何處求?」對曰:「古人制管侯氣,恐是求元聲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聲,卻如水底撈月,如何可得?元聲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爲治,先養得人心和平,然後作樂。比如在此歌詩,你的心氣和平,聽者自然悅怿興起,只此便是元聲之始。《書》雲:『詩言志』,志便是樂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本:『聲依永,律和聲』,律只要和聲,和聲便是制律的本:何嘗求之于外?」曰:「古人制侯氣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體以作樂,我的中和原與天地之氣相應,候天地之氣,協鳳凰之音,不過去驗我的氣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須定至曰:然至日子時恐又不准,又何處取得准來?」
  ○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
  ○「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只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
  ○「人有過,多于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于文過。」
  ○「今人于吃飯時,雖伏二事在前,其心常沒役不甯,只緣此心忙愦了,所以收攝不住。」
  ○「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先生歎曰:「世間知學的人,只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崇一曰:「這病痛只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
  ○「『所惡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只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于不善爾。」
  ○或問未發已發。先生曰,「只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只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問曰,「未發未嘗不和。已發未嘗不中。譬如鍾聲,未扣不付謂無,即扣不付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即扣時也只是寂天默地」。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爲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只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悾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觑的眼:總而言之,只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嘗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嘗有觑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溉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衆人則失了心之本體。」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先生曰:「然。」
  ○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楊慈湖不爲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怍,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岩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爲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歎先生自征甯藩以來,天下謗議益衆。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衆。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爲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志信從者日衆,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鄉願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繞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先生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遊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爲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爲先生道塗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拏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終年爲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癸末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于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裏外矣!」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宜若虛,犯而不校」,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複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貝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複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詩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爲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湍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爲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裏爲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爲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執一邊,跟前便有夫人,便于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矢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禮,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顔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爲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爲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錢德洪序)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迹尚寥落,既後四方來遊者日進:癸末年已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剎,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帟,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剎,徒足所列,無非同志遊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曰: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別,先生常歎日;「君等雖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嘗不跳躍稱快。嘗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遊者雖衆。末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力,亦自有不同也。」此後門人黃以方錄
  ○黃以方問:「『博學于文」爲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于事爲者方爲文耳。「余力學文」,亦只「博學于文』中事。」或問「學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爲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恩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只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宜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穴思只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爲『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體當自家心恺,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于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于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于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援動處纔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斫謂人雖不知而已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真知便不去做,則這個真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然亦不是孫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于爲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爲,意在于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爲;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于正,爲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于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挌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爲堯、舜,正在此也。」
  ○先生曰:「衆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挌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箬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爲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裏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俪掃、應對之說。先生曰:「俪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俪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頁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了。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頁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挌物致知。」又曰:「我這裏言挌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夬: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二句爲問。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笃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先生曰:「博學只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學之不已之意。」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矢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欲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卻是兩個了。」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爲私欲間斷,便是「仁不能守」。」又問:「心郥理之說,程子雲『在物爲理」,如何謂心即理?」先生曰:「在物爲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爲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爲孝,在事君則爲忠之類。」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只爲世人分心與理爲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掇夷狄,弅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爲,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幹。分心與理爲二,其流至于伯道之僞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英義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日「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爲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等說,皆爲『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擉,即戒懼;至于『集義』『博約』,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
  ○以方問「咠德性」一條。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以『尊德性』晦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氣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只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問「致廣大」二句。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郥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爲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事理之精微?」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蕩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爲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只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功,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只怍一場話說,雖聽之一同用。」
  ○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衆曾見否」?衆曰,「見之」。複以手指入袖。問曰,「衆還見否」?衆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聞上馳骛。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盡不睹不聞,實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功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功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亦。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爲累哉」?
  ○問:「先儒謂鸢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先生曰:「亦是。天地閑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爲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掴一拳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症,恐終不濟事,回家只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亦覺不曾著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功,便多這些著想也不妨,久久自會妥帖;若纔下得些功,便說效驗,何足爲恃!」
  ○一友自歎:「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夫子說「性相近』,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于善則爲剛善,習于惡則爲剛惡,柔的習于善則爲柔善,習于惡則爲柔惡,便日相遠了。」
  ○先生嘗語學者曰:「心禮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于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先生曰:「你只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請問。先生曰:「你看這個天、地中間,甚麽是天、地的心?」對曰:「嘗聞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麽叫做心?」對曰:「只是一個靈明。」「可妯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爲形體自問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苨、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地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亞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遊散了,他的天、地、鬼、神、萬物尚在何處?」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汝中舉佛家寅相幻相之說。先生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穴,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寅,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說本體。」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時尚未了達,數年用功,始信本體、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時因問偶談,若吾儒指點人處,不必借此立言耳。」
  ○嘗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于中軒,若有憂色。德洪趨進請問。先生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員鑿方柄。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場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也。」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爲子而傲必不孝,爲臣而傲必不忠,爲父而傲必不慈,爲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致介染著,只是一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只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謙者衆善之基,傲者衆惡之魁。」
  ○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諸掌乎:』且人于掌何日不見,及至問他掌中多少文理,卻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問曰:「此知恐是無方體的,最離捉摸。」先生曰,二真知即是《易》,『其爲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爲典要,惟變所適。』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發揮得愈加精神。若顔子聞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日非助。」
  ○鄒謙之嘗語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恫梓』一章。先生懸筆爲書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錢德洪跋
  嘉靖戊子冬德洪與王汝中奔師喪至廣信,訃告同門,約三年收錄遺言。後同門各以所記遺。洪擇其于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幹條。居吳時,將與文錄並刻矣。適以憂去,未遂當是時也,方講學日衆,師門宗旨既明,若無事于贅刻者,故不複萦念。去年,同門曾子漢得洪手抄複傍爲采輯,名曰遺言,以刻行于荊。洪诳之,覺當時采錄精,力爲刪其重,削去蕪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傳習續錄》,複刻于甯國之水西精舍。今年夏,洪來遊蕲,沈君思長曰:「師門之教久行于四方,而獨未及于蕲。蕲之士得讀遺言若親,夫子之教,指見良知,若重靓日月之光。惟恐傳習之不博,而未以重複之爲繁也,請哀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師門致知格物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故吾師終日言是而不憚其煩,學者終日聽是而不厭其數。蓋指示專一,則皚悟日精,幾迎于言前,神發于言外,感遇之誠也。今吾師之沒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漸覺淪晦,豈非吾黨身踐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學者之趨不一,師門之教不宣也。」乃複取逸稿,采其語之不背者,得一卷。其余影響不真,與文錄既載者,皆削之。並易中卷爲問答語,以付黃梅尹張君增刻之。庶幾诳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則無疑于是錄矣。各靖丙辰夏四月,門人錢德洪拜古于斬之崇正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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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于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爲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于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羁,又嘗泛濫于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爲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萶桌取精一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余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韾欬,或先懷忽易憤潡之心,而遠欲于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遊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骊黃,而棄其所謂千裏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門人徐愛書。以下門人徐愛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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