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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雲記-清-無名子
1-第一回西王母瑤池宴蟠桃 釋性真石橋戲明珠
2-第二回鹹甯縣性真投胎 衆鄰舍潘瞽說命
3-第三回百花姑合席說功過 八仙娥同時降塵凡
4-第四回華陰閨女唱和楊柳詩 紫虛真人傳授陰符經
5-第五回楊解元獨點花魁 桂蟾月自擬月姥
6-第六回假女冠鄭府彈琴韻 巧春娘妝閣喻弓影
7-第七回說婚媾老司徒起怒 通關節大學士發誓
8-第八回楊少遊金榜擢狀元 鄭司徒花園迎嬌客
9-第九回鄭瓊貝書齋賭棋 賈春雲繡閨詠鞋
10-第十回賈春雲爲仙爲鬼 鍬驚鴻乍陰乍陽
11-第十一回金銮直廬學士吹箫 蓬萊別殿宮娥請詩
12-第十二回秦宮娥掩泣隨黃門 楊學士陳情叩青鎖
13-第十三回鄭司徒承旨賴婚 楊學士再疏下獄
14-第十四回日本國潛師犯青州 楊元帥練兵出濟南
15-第十五回楊元帥擺開鵾鵬陣 倭總兵敗走泰安州
16-第十六回沈袅煙舍劍訴真情 吉乎飛出兵說奇計
17-第十七回廖先鋒誤陷盤蛇谷 楊元帥做夢白龍潭
18-第十八回白龍潭元帥破陰兵 洞庭湖龍王設宮樂
19-第十九回平秀突卷兵渡海 楊元帥奏凱還朝。
20-第二十回蘭陽主微服拜佛 鄭小姐承旨入宮
21-第二十一回鄭小姐賜爵英陽主 賈春雲續詠喜鵲詩
22-第二十二回賞三軍元帥辭封爵 歸花園春娘傳假音
23-第二十三回兩公主一席合卺 雙親堂聯車入京
24-第二十四回英陽主諱名貶鄭氏 魏國公假病說鬼話
25-第二十五回西園新第兩公主出閣 東樓壽席二佳姬入門
26-第二十六回舉賢良楊少琏登第 求直言鄭雲鎬陳疏
27-第二十七回胡伯遠按獄假犯人 嚴學初臨刑招吏部
28-第二十八回悖逆子舍父喪命 奸黨賊籍産就戮
29-第二十九回樂遊園賞秋詠菊詩 打圍場看劍聽寶瑟
30-第三十回杜蘅院丞相夢八仙 凝晖閣英陽誕雙男
31-第三十一回英陽主細評柏葉茶 白淩波雅宣牙牌令
32-第三十二回蘭陽主約詠美人詩 桂蟾月鬥趣骰角令
33-凝睇中天顧景明,遲回卻望最含情。
34-第三十三回三場試六子聯金榜 九雲樓八美說笑話
35-第三十四回庾太君大宴群芳園 兩公主文誓白衣佛
36-第三十五回楊丞相陳疏乞養 真上人返本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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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西王母瑤池宴蟠桃 釋性真石橋戲明珠


  自古英雄豪傑功名勳業之人,富貴兼備,福祿雙全。有如唐朝之郭汾陽,朝相暮將,爲國家之柱石。又若列國時陶朱公,積金累貨,埒公侯之殷富。重以子孫繞膝,榮華無侔者,史冊載錄,稗說傳稱,指不勝屈。
  難得如今《新增九雲記》,萃一時之豪貴,傳萬世之奇異。
  這般好話兒,甯可因事涉煩瑣,迹近荒唐,使之泯滅,故于燈前月夕,長夏余冬,濡筆戲墨,彙爲一編。奇奇幻幻,有常有變,總要歸之于正。淫詞穢語,概所不錄。試看首尾,便知梗概。
  再說道書所雲天上,有一位萬劫不壞之金仙,聖號稱做王母,居于瑤池。池在東天之西偏,亦曰西池。王母亦名西母。
  天上各有境界:東天是道祖、三清及群仙所居;西天是如來佛祖及諸菩薩、阿羅漢所止;北天是玄武大帝暨衆神將治焉;昊天上帝之宮阙,則在中央,而統轄南天;南天雖有南極老人與南鬥星官,要皆在上帝統轄之內。上帝好生,故居中而治南。
  南有長養萬物之意。玄帝統雷霆神將,以肅殺爲主,故居于北。
  佛宗寂滅無生,故以西方爲極樂。道家以一氣長生爲主,是以占于東方,取氣始生之義。
  王母所居,珠宮貝阙,在瑤池之畔。瑤池之北,有三座大殿。中間一座大殿,名碧桃殿;東曰青鸾,西曰石鱗。三殿皆因物命名的。
  這碧桃樹,在西池之南,非同小可,高八千尋有咫。俗說:蟠桃子著地三千歲,出土三千歲,開花又三千歲,結子又至三千載。成熟總爲一萬二千年。正對中間大殿,玲珑盤郁,不但下界所無,即佛家的婆羅,廣漢之丹桂,與夫三島的珠林瓊樹,亦迥乎不同。這是何故?只爲他有瑤池的瑤水浸潤,其枝葉花葩皆帶玉的精華,在仙樹爲獨冠。所結蟠桃,吃一枚,壽與天齊;若是三枚,能超萬劫。
  每歲三月初三日,是王母聖誕,正要開宴蟠桃會,前去祝壽,止請素日相契的佛菩薩、道祖、天尊與上帝,及諸大仙真。
  其余一切仙官仙吏,海島洞府歇仙,鬥牛宮二十八宿,總不得與。是以歲星東方朔,每至竊食。今此一度碧桃,繁盛倍于從前,凡散仙列宿,亦多邀請,爲萬劫以來第一盛會了。
  這日,佛祖、仙真、星官,次第鹹集,惟上帝後至。遙見鸾駕雍容,禦的是綠瓊辇,張的是紫雲蓋,星幢前導,羽葆後傭。那先至的衆仙,皆恭恭敬敬,俯伏遠迎。上帝先與如來諸佛祖、三清道祖,東西向,皆諸大菩薩。東間,上帝南向;左坐昭位,第一玄武大帝,以下皆是天尊;右坐穆位,青華帝君第一,以下皆爲諸大真人。西間,南向獨坐,是南海大王;北向兩座,左爲鬥姥天尊,右爲九天玄女;東向首座,鬼母天尊;西向首座,天孫織女。余爲太美左夫人、九華安妃、昭靈夫人、觀香夫人、月殿嫦娥、南嶽衛夫人、魏元君、許飛瓊、殷安香、何仙姑、麻姑、樊夫人、王太真、阮靈華、周瓊英、鮑道姑、吳彩鸾、百花仙女。都腳駕風火輪,前前後後,到了西池行禮。
  各獻祝壽的土儀禮物,侍從一一收了。王母坐在中間陪席。
  那個蟠桃,每人各獻一顆。上帝、三清道祖各獻兩顆,惟釋迦如來是三個。佐以交梨、火棗、雪藕、冰桃。說不盡天疱盛馔,王府仙醪。又有仙樂和鳴,雲停風靜。
  如來手舉蟠桃,而說偈道:桃有千年子,人無百歲春。
  可憐虛實筏,若個渡迷津?
  然後剖食。迦葉在側流涎,阿難睨而笑之。如來即以一桃與迦葉,一桃與阿難。道祖老君亦以一枚與金、銀二童子分食。
  時南極老人跨來的青鶴,俯首伏地,若乞憐狀。南極笑道:“你這兩個畜生,也想要吃這樣好東西。”因以瓜各掐一片與之。
  大士見善財童子在傍注視,亦授以一枚。善財道:“菩薩,想是年老健忘了。我在西天路上做大王,要吃唐僧時,菩薩抛下一個箍兒,將我兩手合住,再不得開。如何有來接桃子工夫?”大士向著衆女仙道:“這個孩子,雖是牛種,到也聰明。只是他學好的心卻還未定,是以至今箍住他雙手。”衆女仙皆各稱善。大士將手一指,善財兩手分開,接去桃子吃畢,仍舊合攏了。這個多話,不必細贅。
  不多時歌舞已畢,嫦娥向衆仙道:“今日王母聖誕,難得天氣晴和。這茲各洞仙長,諸位星君,莫不齊來祝壽。今年之會,比別的極盛。適才衆仙女歌舞,是桃宴都曾見過。小仙偶然想起,素聞鸾鳳能歌,百獸能舞。既有這般妙事,難道如此良辰,百鳥、百獸二位大仙,吩咐手下衆仙童,來的歌舞一番,諸位大仙以爲使得麽?”衆仙剛要答言,那百鳥、百獸二仙都躬身道:“既蒙仙姑的谕,自當應命。但歌難悅耳,舞不娛目。兼恐衆童兒鹵莽成性,倘有失儀,王母見罪,如何禁當得起?”王母莞爾道:“仍爾遊戲,這有何妨?”百鳥仙同百獸仙聽了,隨即招喚侍從傳命。
  登時只見衆大仙童圍著丹鳳、青鸾兩個童兒,腳踏祥雲,到了瑤池,拜過王母,見了百鳥大仙,領了旨,將身一轉,變出丹鳳、青鸾兩個本相。一個是彩毫炫耀,一個是翠翼鮮明。
  那些隨來之童兒,也都變出各色禽鳥。
  隨後,麒麟童兒帶著仙童們,如飛而至,一個個參拜王母,見了百獸大仙,領了法旨,都變出本像。無非虎豹、犀象、獐狼、麋鹿、猿猱之類。
  那邊是衆鳥圍著鳳鸾,歌喉宛轉。這邊是麒麟帶著百獸,舞態盤旋。在瓊陛玉砌之上,各獻其藝。連那瑤草琪花,到也分外披拂有致。
  王母此時不覺大悅,隨命待從,托他百花瓊漿,各勸一杯。
  又問侍女董雙成謝長珠:“還剩下蟠桃多少?”董仙女就知要與嫦娥、百鳥、百獸仙,答道:“往年結得少,倒剩三十枚。今年結得多,反剩得十九顆。”王母道:“這丫頭悭吝。可取九顆來,余十枚留與你們分吃罷。”董仙女因撿九枚,送到王母前。王母隨遞與嫦娥、百鳥、百獸仙各一顆。剩下的六枚,便分賞衆鳥衆獸,以酬其勞。嫦娥、百鳥、百獸仙欠身拜領頒賜,衆鳥衆獸們歡天喜地的分了吃下了。
  鬥戰勝在傍大言道:“誰謂仙家無情?以我看來,比凡人還勝些。請看王母剩下蟠桃,若說分與百鳥、百獸兩仙,合當到與嫦娥一顆。不是有情,因何不多送我一顆?”如來道:“悟空,你已成佛,何猶似舊日粗鹵?”老君道:“前次蟠桃會,他一人偷食許多。今止一個,豈能遂意。怪不得他要爭了。”鬥戰勝佛笑道:“我這個成佛,猶之乎盜賊做了官,今已撞著了對頭呢。”合座大家一笑。王母與上帝,亦爲微笑。
  王母複命董仙女,再賜鬥戰勝佛一顆。鬥戰勝佛不勝大喜,登時嚼下了。老君道:“鬥戰佛,今也劫人而緣化。他年桃會,恐不能再屈高駕了。”說的大家都大笑。按下不表。
  且說西日向晚,花影屢移。如來先起身,合掌向王母謝宴。
  諸菩薩、衆仙真君,各隨如來謝畢。先送佛祖、道祖、上帝起行,然後次第稽首,盡的骖素鸾,駕彩雲,冉冉而各歸其所。
  這是一編之頭一辭,別的有全局奇變的事,有如龍門一脈,千支萬派,引前開後,撰成一部。
  卻說天地肇判之後,自鳌頭立極,三才奠位,黃帝疆理于南北。帝堯命禹平水上,分天下爲十二州。至秦,並吞爲三十六郡。後平百粵,增置其四,再爲四十郡。伊後漢、唐以來,分合多異,沿革有殊。替至五季,僭亂極甚。至于宋朝,削平僭煩,撫有四京、二十三路。其中江西省,即古荊州地,亦是楚國,東北界南京,東抵浙江,西南界湖廣。
  天下五嶽之外,又有天台山。這一山非同小可,山高三千九百九十丈七尺,上方三十裏,十分峻極的很,非可比擬于他山。昔文人孫綽,作茲《天台山賦》,有雲:窮山海之環富,盡人神之壯麗。世罕能登著者。
  漢明帝時,佛骨自西域始入中國,佛教滋滿中華。至于六朝,陳後主、隨炀帝之世,名山峻嶽,嶄避幽貝之地,梵樓宏高,傑峰秀巒,雲籠霧藏之處,庵宇缥渺。
  及到盛唐貞觀、開元之間,聖僧神缁,往往多有講道育經,修身說教,祈禳天災,以濟衆生,設法制咒,以除鬼神。道成的,也有屍解成佛,出類的,也有肉身騰空。這難道一概論,由是民生敬奉,有若一佛出世,二佛出天。
  這時,天台山蓮花峰上,有一聖僧,道號六觀,名智禅。
  徒弟六百余人,悟道者七十人。每衆會講道之時,蓮花亂墜,天神降臨,神通廣大,鹹稱謂六觀大師。
  這日,王母娘娘聖誕,盛開蟠桃宴。上帝、如來、諸天尊俱赴宴筵,南海大王一同往參。大師心內想道:“鬥姥天尊往日枉屈,講了大乘道場。南海王每化爲白衣老人,三回五次,參會法筵。我既不能躬往謝禮,倒好送以一個徒弟,等等路次,賀了盛會,以敬我一心,有所不已。”就問衆沙彌道:“今日鬥姥天尊、南海龍王赴他蟠桃勝會,盡日而散。今送徒弟中謹慎的一人,往南天門外,蓬萊歧路。一來賀敬王母壽誕勝會,二則說了我不克造禮,惟性真師弟一番下山,走一遭回來罷。”性真應聲道:“弟子謹承依教。”原來性真是六觀傳缽高弟,年今二十歲,聰明乖覺。經文釋教,無有不精。通貫奧旨,修戒成道,心誠識慧,聞一知十。
  古今 黎中,百個難得他一個。又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脂,神凝秋水,眉分春山,一表超衆。
  是日承師父之,退歸禅房,登時浴了身,抓了瓜,用過早齋,淨了手。頭上戴著嵌寶毗盧帽,身上穿著雲孫織成無縫八寶錦練袈裟,項上挂著一百八顆攢結長穗一串法珠,手提鬥水降魔照妖禅杖,足著厚底白編多耳麻鞋。打扮得齊齊整整,飄然下山。風彩瑩清,道氣超卓,真真似天仙降凡,活佛生世。
  隨到山門外十裏多路,一個石橋上,俯看了春水溶溶,山花幽幽。乍住禅杖,一壁廂心內自言道:“前歲之重九節,師父講說金剛法席的日,鬥姥天尊來參,天尊駕雲而還。我陪師你送至那橋上,今爲半歲光陰,才又到石橋了。”因看了一回,複怅然前去,向蓬萊歧路去了。
  且說九疑之北,洞庭之南,湘江環了三面,中有一座大山。
  這是五嶽中南嶽衡山。這山俨然中處,那七十二峰,擁護拱揖,勝躍嶄萶,雲胧霧藏,就是元氣所锺,森羅卓竦。贏秦之時,有一女仙,修煉悟道,受上帝之職,鎮守此南嶽,號南嶽衛夫人。後複賜元君之任,觀號紫清。
  當日,元君亦赴王母聖誕。侍女八人,趁著晚上,隨迎接衛元君于南天門外,各駕著彩雲,過了天台山。一仙娥道:“這天台山蓮花峰,是六觀大師之居。叠嶂瑞霭,斷壑清流,可供一時的娛。今天日猶早,夫人星幢未回。我們暫且遲回于此地,探啧幽景,弄得春妍,倒是難得的。”諸娥一時答應道:“正合我們的意。一番疏暢疏暢,有何不可。”當下各自按下雲頭,輕移蓮步,玩玩幽景,沿流暫住,青苔白石,毫無半點塵累。但見谷鳥和鳴,溪遼風。衆仙娥不勝有趣,逶迤至于石橋上。一娥道:“這麽一個好好的居,多勝了我們之衡嶽,比不得了。”一娥道:“可不是呢!真真是生佛之居”相與喝采,說說笑笑,忘歸逍遙了。按下不表。
  再說性真,白蓮花峰山門外,一路賞玩,到了南天門外,蓬萊岔路。候了一盞茶時,便見繡幢翠蓋,飄飄揚揚的來。仙童五六輩,護著一位白首仙官而來,正是鬥姥天尊。
  性真躬身立于路側,見鶴駕到前,上前稽首,請了安,徐道:“小的奉了六觀師父之命,賀了天尊大老,會過盛筵,駕過近地,忒地頂禮,以伸敬恭之忱。”王尊停骖,謝了安,道:“多承大師之盛意。又勞動賢師之玉趾,遠遠等著了多時。”性真行禮罷,複道:“小的隨留了此,奉候南海大王,一般請安,不敢遠陪了。天尊大老,就此告辭呢。”鬥姥天尊道:“就是這麽著。天也不早,南海王寶辇在後,想不遠的。賢師請留罷,多多上了老師兄請安。”便向袖裏取出一粒金丹、兩枚仙果,贈與道:“賢師遠路勞乏,只怕也餓了。可將此吃些兒罷。”性真雙手恭接了,道:“大老惠賜,不敢不受。只恐不得克當。”天尊道:“賢師說那裏話。路次只表芹意,賢師領受才是了。”性真拜謝,就藏了袖中。天尊再三稱勞,便隨一輯而遐舉。
  但聞遠遠的有鼓樂的音,久的不聞。性真只爲伫立,等了一回。又見許多仆從,擁來著一乘寶轎至了。性真向前就問:“何位仙官來了?”引路的答道:“可不是南海大王麽?”性真迎了進來,道:“小的性真,以六觀師父之命,請安于大王了。”南海王常常慣的就蓮花峰,參聽六觀大師之說法,如何不認得性真,驚喜答應道:“好教賢師候的工夫久了。”下車隨問道:“師父如今可還康健麽?”性真答道:“師父康健呢。”南海王又道:“蓮花峰裏諸徒菩薩,可能好麽?”性真道:“賴王爺之福蔭,都好了。”南海王道:“賢師幾時來此了?”性真道:“老師父爲請王爺之安,又請了鬥姥天尊,並賀今天西池盛會。貧道剛才的來了,鬥姥爺寶輪聿至,才敘申勤而別的。無多,王爺玉駕際到呢。”南海王喜的不勝道:“難得賢師遠勞,天也尚早些,請賢師一同去了陋居,供了一壺熱茶,回去好的正經呢。”性真道:“恐師父企的多了。”南海王那裏肯放,又道:“曾者寡躬三回五次四擾禅宇。大師難望下山的。賢師剛來半程,豈惜了一步贲屈麽?”性真一來被南海王堅意不放,二者曾未睹水府瓊宮貝阙,因順勢謝道:“今蒙王爺如是錯愛,敢不承命。”南海王大喜,先即上車。性真駕雲隨後。不消一刻,到了水宮,龍王落下車來,宮娥侍從一時簇擁著上殿。性真輕移步捷,走入宮門,不敢上前。龍王隨命侍禦引上殿來。但見珠宮貝樓,金碧輝煌,耀人眼目,錦筵繡毯,翠訞晶屏,迥非人間所有。正中設著一大金爐,不知焚著怎麽香。傍有一盤佛手,金色燦爛,異香撲鼻。登時侍禦奉將引枕、靠背挪好了,讓性真坐定。
  性真避席躬身道:“小的是一個缁徒,那裏與王爺對席?”南海王道:“賓東主西,禮固然也。賢師無爲過讓。坐下好多說說話兒。”性真方才跪下,告了坐,側席坐了。
  坐定,又捧上香茶。只見十數侍女,俱各豐姿秀曼,羽衣蹁跹,傍邊侍立。茶罷,又擺上杯盤,羅列桌上,真是水府之珍品,都不認名,但覺香美異常。此刻性真也覺肚中乏了,吃過果菜的類。
  龍王親自酌酒以勸,性真謙讓道:“酒者,伐性之狂藥,佛家之大戒。貧道不敢承賜了。”龍王笑道:“釋氏五戒,酒爲是最。寡躬豈爲不知而勸乎?賢師,此與人間之狂藥有異也。
  是沈香琥珀用百花釀成,不用曲孽溶化的。只暢人之氣,定人之神。賢師用過,乃知道呢。”性真再辭唐突,吃了半杯,頓覺香留口脗,神清氣爽。
  飲訖,侍禦撤去家夥,性真告退。龍王隨命侍禦們,奉把禮物來了,擺兩道分上。龍王道:“這個是水府之産。東邊,敢爲大師老師父獻上薄儀。又這西邊,爲賢師哂留,以存芹意呢。”性真看他東一道,是珊瑚如意一把,蝦須簾子二副,真珠項挂一串;西一道,龍須編成蒲葵扇一把,珊瑚拇指大的五尺七寸禅杖一部。
  性真起身,頂禮拜謝道:“師父送的厚禮,王爺特的盛誼,小的不敢擅辭,總是山家無用的。且佛家規模,寂滅爲本。這般華麗,只爲喪志。貧道斷乎不敢拜領,惟王爺曲恕罷。”龍王道:“這不過是薄表寸枕。老師父薄儀,敬當另日修呈,惟賢師複見卻。”性真堅意固辭,龍王知不可強,複道:“就此姑留,以成賢師之高操了。”性真再三稱謝,因爲起身拜別。
  龍王答輯,親自下階,達出水府而別。
  這裏,性真別了南海王,依前複了舊路。行不多時,已至山門外。便到石橋之下,猛然擡頭一看,這時八仙娥尚在橋上,相與說說笑話,性真驚訝,就整一整袈裟,向前叉手道:“是蓮花峰六觀大師徒弟性真,奉師父之命,請安于鬥姥天尊、南海大王。今日蟠桃勝會勞動勞動,方才的回去複命。不料諸位菩薩玉趾臨此石橋之上,橋路多狹,惟願菩薩特垂慈悲,借此歸路罷。”八仙娥連忙答禮道:“妾等是南嶽衡山衛元君娘娘侍女。今朝娘娘赴西池王母宴席,猶未回銮。妾等就等了半天,偶爾憩此橋上。師父願找怎麽他路了罷。”性真道:“一道溪水,迥隔南北。難道貧道從何飛越過的好些兒?”八仙娥笑道:“昔達摩天尊,駕了蘆葉,也涉大海。今又師父隨著南海王,辟琉璃之波,入水晶之宮,可不是這麽溪水,深不滿丈余,難道非橋不涉過麽?”性真一笑道:“仙家素無買路錢。諸仙娥必欲索買道錢,貧道有數顆明珠,願獻諸位菩薩,買這一路,有何不可?”說罷,手把一朵芍藥花,笑擲石橋上,這一花回回了一番,登時化爲八枚明珠,鋪地轉環,祥光燦爛。
  八仙娥不勝詫異,各拾了一顆,回顧了性真,嘻嘻的一笑,一身騰空,駕著祥雲而去。性真擡頭望望,但聞一陣環 咚玎,香風撲面,良久不息。性真不由之心蕩神搖,怅然伫立。一頓飯時,剛才勉強定神,才過了石橋,歸到方丈,拜見了大師。
  正值大師講罷,存神趺坐了。性真向前,回明了天尊申勤致意的話,隨到南海王之水府,龍王致禮物,謙讓他不受的情意,一一告訴了一遍。大師只爲默默不答一句話。性真不敢即聲,侍立傍邊良久。大師便複朝著別處,閉目無話。
  性真只自回至禅房,除了毗盧帽,脫了袈裟,倚置了禅杖,坐了蒲團之上。一壁廂詫異,大師默然無語;一邊又想念八仙娥之豔容嬌態,森然在目,神魂恍惚。
  忽然肚裏想起來,道:“到底是丈夫,生于天地之間,力學孔、孟之書,躬逢堯、舜之世,事業隆于當世,功名垂于竹帛。上孝父母之養,下育室家之樂。榮親耀宗,封妻蔭子,侍妾數百,一呼百諾。這爲古今豪傑,得志榮華。爭奈怎麽佛教,主了玄冥寂滅,棄卻家國,抛離骨肉,縱能悟了上乘之法,傳了祖師之統,得此參祥悟道之路徑,明心見性之工夫,可不是辜負五倫,自絕于天?畢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如何舍此正經道理,難道不是舍近取遠,致人疑感麽?”這般講來,心猿意馬,一時亂跳,以致更深,自不免呆呆的發了怔,睡不著來。倒又霎時合眼,八仙娥羅立于前,嬌笑香語,若在跬步。
  于是性真忽複驚語,心內自言道:“釋教萬殊,只在一心。我從師父,十年講道。豈可一朝壞了。豔羨富貴,誤我心機!”便起身引了炕桌,起旃檀,整襟危坐。隨取鬥姥天尊賜的一粒金丹,溶成了湯水,一口吃下了。一時有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存化良久,複歸正果,依然妥志,才剛一夜安寢。
  次日,天才黎明,性真起來,盥洗畢,進了方丈。大師業已大會六百余個徒弟,設了法場。性真赧然不句起早赴會。大師一言不加,只與諸徒談玄說幽。性真不敢坐下,只爲側立傍邊。
  日已旬午,講筵才畢。大師方才的稭然變色,就性真跪在筵下道:“汝雖菲薄佛、道,豔羨富貴,不知釋、儒、道三教,名雖殊而理則一也。釋、道的明心見性,即是儒教之克已複禮。釋教的坐靜參禅,便是儒教之正心誠意。釋道的定慧,就是儒教之慎獨也。塵心一動,萬事都休。到底是差毫謬千,此之謂也。你沒埋怨,任你所之。”性真一聽師父之言,有似青天中分明打下一個霹雳,只得抽抽噎噎的哭成個淚人一般,叩頭流血道:“這個是弟子自作的不是。雖跳到黃河,洗不清呢。幸虧剎那裏覺悟,還了得正果。師父當著衆徒們,給了弟子留點臉了罷。也是弟子一時走錯了路也,後悔不來了。弟子蒙師父不棄,收靈門牆,凡幾年些兒好,師父念十稔的恩愛,恕一時的過失,容了弟子頭一番過誤了罷。今也弄出事來,害的弟子好苦呵。”大師道:“這個罪業了不得,容的倒是容的,在缽盂之中,道不可成的,你自有你的去處。夜來我看了天機,不敢輕泄。你其勉之。”性真只自那眼淚就像雨點兒一般滾了下來,連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
  大師向空細細兒的作數句咒語來。忽見一個道士,從空中下來,立在大師面前。衆人看時,但見他頭戴星冠,身披鶴憋,兩道劍眉濃似墨,一雙鹘眼明于電。
  大師複謂性真道:“前生果報,來生緣情,自在天定,他日就有更會的時了。”又顧道士低低說道幾句話來,道士領命。
  性真無奈,只爲拜了四拜,別了師父,又九拜辭了佛座,複與衆徒兒徒弟灑淚各各別了,便隨了道士,悠悠蕩蕩的,不知那裏去了。
  你道這道士是誰?天上原有了送生真人,專掌人世投胎來生的。是日領了性真前去。
  如何投生?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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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鹹甯縣性真投胎 衆鄰舍潘瞽說命


  卻說湖廣省武昌府鹹甯縣,有一位孝廉姓楊,雙名繼祖,字仁舉,是東漢安帝時尚書楊震之後。
  震嘗爲刺史,之郡前,震所舉王密爲令,夜懷金遺之。震曰:“故認知君,君不知故人。”密曰:“暮夜無知。”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卻而不受。嘗不開産業,語人曰:“使後世稱爲清白吏子孫,遺之不亦厚乎?”一世語之曰“關西孔子楊伯起。”伯起,震之宇也。世居弘農,是關西地也。
  漢、唐以來,楊氏子孫鮮赫,指不勝屈。
  及至有明嘉靖時,後孫有知谏院諱彥,爲殿中侍禦,曾劾張璁、桂萼非禮事君,以美上意,固寵爵位,在帝前志璁萼。
  皇帝大怒,因坐毀謗朝議,黜爲潮州別駕。世宗皇帝反複,愛公鲠直,恐值道死,命中使裏藥料,護持以住。由是楊彥之直聲振天下,稱曰:“真禦史。”家本武昌,不肯仕官,謝歸,隱居教授。後天子屢辟不起,時人鹹謂名祖的肖孫。
  那繼祖,這是彥之子也。克承家訓,早舉孝廉,隱居好學,通達博識。母陶氏早殁,單事嚴父,性至孝。彥年老多病,繼祖常衣不解帶,夜必焚香告天,願以年代。父得以康健,年九十二,無病而亡。蔔葬廬出之陽,就廬于墓側,過了三年,然後回家。
  平素立身有品,不取非義,不欺暗室。與市人交易,賈售以倍,辄不爭多寡而與之,人亦鮮爲之欺。曾出路上,拾遺金一錠,遍訪失主不得,後知武昌人,已死于途,就窮索其子而還鄉,鄉黨之人,鹹稱爲“真孝廉”。獨是年已四十,無子嗣,因此一切淡泊。一日,謂夫人庾氏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今我將老,尚無一嗣續。如亦奈何?”庾氏道:“相公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祖宗有靈,必不至無後。只恐妾身年紀多了,血氣漸耗,有妨生育之道。從前三回五次勸相公取個偏房,相公執意不從。如今再遲些兒了不得的。”仁舉道:“這是夫人之好處。但我看見一夫一婦,生育也繁盛的極多。也有十院名姝的,竟或無一個子者,又多了,若必有了偏房生之,是貧人無力娶妾的,都該絕後了麽?況且娶來的,不知那德性如何,倒是以小欺大,難道你我不要受他的氣?就又不能生育,又將何以處之的?”夫人道:“相公這般思前想後,也是難事呢。妾聞府東裏許,有那九天玄女娘娘廟。廟內有送生娘娘,說是極靈顯。我夫妻兩人,可于每月朔日,燒香拜求子嗣。這可使得了麽?”仁舉道:“神明是有的。但是女神仙,我則不便去些。夫人自去罷。我到初一日自赴上清觀玉帝殿中,焚香叩祝。不要說求子嗣,但敬禮上帝,也是該的。再在家廟神主之前,朝夕禮拜,求祖宗在天之靈,降錫嗣胤。就從明天爲始。”于是仁舉夫婦二人,每于朔前,虔誠齋戒三朝,分頭去燒香求子。
  不覺的光陰荏苒,已及二載。有于癸已歲四、五月之間,庾夫人忽覺飯食厭酸,兀兀欲吐,身體懶因,像個有孕的光景。
  仁舉便請了醫生看視,脈理平常,模棱不決,但說道:“脈訣有雲,受胎五個月,脈上方能顯出呢。”楊家舊有一仆家的,喚做老蓮,就端上茶來,便應聲道:“若到了五個月,我也看得出明白,不消煩動先生了。”仁舉道“蠢東西,毋得胡說。”醫生自覺沒趣,茶畢起身,說道:“送安胎藥來罷了。”仁舉送了賞銀二兩,先生稱謝去了。
  不料夫人懷至足了十個月,到得年底,絕無動靜,庾夫人甚是憂疑不定,仁舉寬慰道:“天地間,恰過十個月,不有解胞胎的,也是多的。且靜以待之。”夫人道:“逾月而生,恐是怪物的了。”仁舉道:“不妨。帝堯聖人,是十四月生的。難道也是怪物?”老蓮接口道:“夫人若到十四月上養的,公子一定也是皇帝了。”夫人道:“蠢丫頭,該罰他一世沒漢子。”老蓮笑嘻嘻的道:“我今若有漢子,就要生出明珠來了。古人也不說得好,明珠産于老蚌了麽?”仁舉笑道:“夫人平素教他識字,又與他講說典故,記在肚裏。如今竟會謅文了。”大家說笑,閑話休題。
  看看到了甲午五月天中節,是歲又有二月的閏朔,足足懷胎十六個月了。
  初五日甲午天中節,天尚未明。庾夫人身上懶疲,倚在枕幾。忽見一婦人,珠冠玉佩,宛若廟內送生的娘娘,抱一個孩兒,送他道:“馨香的兒,福祿無窮,惟夫人善護之。”夫人雙手接來。倏忽之頃,陡然覺來,方知是夢。隨述與仁舉道:“這夢兆明明是男兒呢。”仁舉喜的不勝,以手加額,亟煎催生藥,送夫人吃下。
  就到午牌時,庾夫人腹中有些不大安。俄頃的間,異香滿室,隱隱然半空中有笙箫、鸾鶴之聲,已誕下盆中。
  仁舉已先著人去喚了老成的收生婆等候。此時穩婆奉盆,抱起安頓了,兒無啼哭。仁舉問道:“莫非孩子已死的麽?”穩婆接口道:“嗳喲啊,有福的公子,是不肯啼的。”仁舉始的詫異夫人夢兆,雙手扶起盆來,映著那紙窗照午日看時:遍身如玉琢珠成的,方口大耳,一個好男子。就將預備下的被子裹好,安頓在炕牀上睡好。又服侍庾夫人上了炕,坐在被內。這才老蓮們打掃潔淨,舀了水,洗手畢,然後賞發他穩婆自去了。
  卻說那鄰裏多的,見楊孝廉有五彩雲霞,片片飛來,擁覆屋上。又見虛微冥霧之間,一派仙樂聲音,從風飄揚。衆皆駭異,都道:“楊孝廉生的孩子,明明是大有福氣的。”三三兩兩傳播。于是衆鄰裏鬥出公分,牽羊擔酒,齊來孝廉家道賀。
  孝廉道:“寡福之人何敢當高鄰厚贶呢?”爲首的個老人家,笑嘻嘻道:“孝廉公之令郎,是位神仙降世。老天因你家積德,特地送下來的。前天彩雲中,仙樂嘹亮,孰不聽見?我老漢活了八十多歲,從未曾見這般奇事。將來必然做了公侯將相,是不消說的。我們鄰裏,榮榮耀耀,可不是喜的了不得麽?”孝廉複著實的謙讓了幾句,衆鄰便一茶而退了。
  過了一夜,恰是生兒的三朝。仁舉與夫人說道:“古禮,生兒三日,作湯餅會,邀請親簇的。今兒鄰裏中先來稱賀,我心不安,要備酒筵,款請他們,答其美意。再請親旌來看看命名,何如?”庾夫人道:“是必該做的。”隨遣仆買了雞、鵝、豬、羊、果品等的。又一頭發帖,先請了鄰裏。
  到當日午時,諸鄰的交好人家,自己約齊,前來赴席。各送添盆禮物,然後獻茶,進酒食,供兩套,自不必說。
  仁舉向衆鄰舍道:“孩兒今天是三朝,已浴盆正席,當爲錫名。今也在下,年已向衰,始得孩子。今錫佳號以少遊,字天衢。諸高位的意,果是好的麽?”衆鄰老齊聲稱贊道:“好的名兒,自少而遊于藝,展步而登乎天衢,正合極貴像的令郎。”仁舉又謙辭一回了。
  內中有一瞽者,姓潘的,是遠鄰,因他常常誇口說道:“不但算命,且能算天,一無虛僞。”都呼他“潘無訛”。平日所斷吉凶、雨晴、貧富、豐稔,頗多應驗,又無忌諱的。潘瞽就自起一號道是“潘強嘴”。當席衆人公揖罷,次序坐定。潘強嘴先開口說道:“瞎子平日遠近相命的打起一個別號,稱是『無訛』的。今日要看看這位郎兒的八字,一正是無訛,正正的說了罷。”衆鄰舍接口道:“正要看聽你強嘴說得是也、說得不是也。若算不著的,大家公罰了一大碗冷酒罷。”仁舉道:“只是不誠,何敢相煩。”便把生兒之生辰正時說出了。無訛先一聽來,便笑嘻嘻的說道:“好好的,好的。五月五日之生,古之戰國時田文,又宋朝胡文定公,莫不是極貴之命。”衆鄰舍齊道:“果然無訛說得無訛,這是人人所共知了。”無訛複口中暗念,指頭輪推,沈吟了半晌,忽立起來,大聲嚷道:“這個八字,容易算不出的。當日關老爺是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時達生,做了千古之大忠大賢、大豪傑。今令郎是甲午年、甲午月、甲午日、甲午時誕生,分明是做得關老爺之事業,到有大勝了關老爺的。關爺之命,一派是火逢會上土。五行之氣,要不句相濟些。土氣主重,火氣主烈。火鍛煉而太盛,土重厚而濁,遇空則發。故關爺之事業,大是流芳百世。火烈士壓,故最欠了壽限,不能遐長。而今令郎之八字,算是火烈,而事業同關爺。甲爲長卷之方,而金甲午之金,金空則鳴,故一生而多功多業,名于一世,傳于萬代。金體又堅又強,無毀無變,锵锵有聲,故福祿兼全,壽命複長,遠愈之乎關老爺之八字幾層了。大是奇了,待我回家細細的推詳來罷。”衆中有嘲笑他的,笑說道:“無訛先生算不出命,原請坐下,立客難打發呢。”潘強嘴焦燥,複再四輪推進,摸著嘴,揮著鼻,左顧了咳嗽一聲,道:“列位有所不知,譬如個尋常一品宰相的命,瞎了看算了多少人命的,那樣格局,容易算不過了。今這個八字:十歲內,已成了大器。十五六歲時,名滿天下,榮宗耀親。功業配鄧禹,福祿似汾陽,財過陶朱,壽跻頤期,封妻蔭子,公侯將相皆出其門下。這等貴顯,難道一席盡說了罷。”衆人一齊贊揚。
  無訛複道:“又有說不得、解不得的。功成業遂之後,有白日勝天的格也。非升仙,便是成佛。曷不稀異麽?”仁舉道:“這等說起來,莫不是寒門過福了麽?”說話間,酒席擺上來,大家暢飲盡醉了。臨起,無訛又向孝廉道:“可惜哉!瞎子年紀多了,到令郎大顯時候,不知能看得見不得見了呢?”一人道:“你是無訛,爲何連自己的壽數也不知麽?”一人道:“潘先生嘴強了,很所以過去一半的年紀知道,未來的一半年紀就不知道。”說的大家都大笑而別。
  過了幾天,即是初七朝,衆親戚來會,是孝廉之嬸母與同曾祖的哥哥、弟弟,並三個侄兒;再有庾夫人之弟與弟婦,並小姨夫、甥兒。一共十來人,俱送喜蛋一盒來了,庾夫人因有叔婆是長親,勉力起迎。各相見畢,又抱遊兒與衆親觀看。人人撫弄一番,不笑不啼,絕無聲息,都疑是個啞巴。
  仁舉瞧科,便向衆親戚道:“前日潘強嘴在酒席上,說有可駭的話,如此這般。這是傳不得的,又信不得的。我如今要爲衆親戚說啞巴,解解人的疑惑了。”衆親戚齊應道:“總是潘老瞎的,便是無訛。自然是應驗的日子。”是晚宴罷各散,不在話下。
  且說庾夫人産的只七日,即強起身迎接親戚,氣脈不完,感了風寒,便頭疼發熱起來。飲食不進,醫藥無效,日重一日。
  仁舉不勝憂悶,一面煩人雇覓奶娘,一面發帖請醫,俱說娩後氣虛傷寒,邪熱搏結,瘀血凝滯,汗下難施,只用兩鮮調和的劑,看是何如。
  時楊公子還有三四天缺乳了,並不啼哭。老媽們看的焦悶,把來米飲餵些,也咽下去。原來鹹甯是個縣分,那裏尋得請好醫、好奶子,孝廉只自叫苦。
  庾夫人呻吟不已,便對孝廉說道:“我聞往日大姨夫謝少傅說,興國州有一安太醫,年老業明,到有起死回生之術,不徒青囊明理,又有神法,善養孩兒之方雲。相公就是備禮發帖,一爲邀請,一來看看問劑藥,二則導兒聲息。豈不兩全的麽?”仁舉許諾,即遣侄兒楊少琏赍幣向興國州請安太醫去。
  且說這安太醫,名學古,號一洲。這是聖歎撰《水浒傳》,梁山泊主、及時雨宋江患了背瘡,浪裏白條張順邀致神醫安道全療得瘡腫,仍以入夥梁山泊。後來招安,奉使乘舟往朝鮮國。
  舟過暹羅國,爲國王李俊所劫,複落草于暹羅田。這學古便是道全之後。安道全素居揚子江邊建康府。其子懼禍及家,仍潛逃到武昌興國州隱居,世傳的以青囊術名于一世。公門巨族,無不延請。到底是醫道神明,人又謹慎,重義輕利,投劑一帖,但得差蘇,人都呼他安一帖先生。
  當日,楊少琏到門進帖。學古見了楊孝廉請帖,忙下堂迎接。少琏敘禮茶畢,學古道:“兄長特地枉屈,有何見教?”少琏躬身答道:“在下是鹹甯楊孝廉侄子,楊少琏的便是。嬸嬸産下孩兒後七日,感冒風寒,呻吟在牀。鹹甯乃是小都會,醫道沒稱。尋常平劑,都不中用,也難責效。重以孩兒缺乳呱呱。在下承叔父之命,敢冒唐突,遠來請教。懇望先生,特垂慈念,一舉玉趾,贲然枉屈,以濟兩個殘命。即個,仍進禮幣。”學古欠身道:“久仰,久仰。鹹甯真孝廉楊老先生,孰不景仰。學生僻居固隔,不能躬造門屏,以熏德望,中心懷恨。今也聞命,曷不效力。但恐學術空疏,不敢克當。一概不受禮物。”即起,收拾行李,提了藥囊,背上包裹,一同登道。
  不消兩日,到鹹甯。少琏先到室堂,拜見孝廉請安。繼問嬸嬸誣忠無損,然後俱言安大夫之偕來。孝廉大喜,倒屐出門,候了大夫到門,迎揖延至書房,敘禮寒喧。
  獻茶,飲畢,安學古先開言道:“閣候是産後添症。大凡産後生患,易治而難劑。爲日且多,宜先診候便是呢。”孝廉道:“拙荊今也四十上年紀,始胞孕下,就是老娩,血虛發疾。請先生仔細瞧著。”學古道:“業已聞命,底個自然。”于是少琏北入內堂,說了大夫過來。老蓮答應了,連忙奉庾夫人蓋好被窩,放下帳子,丫鬟們趕著收拾房裏的東西。一時少琏同著安大夫進來,孝廉複隨後入來了。老媽們一同打起簾子。
  少琏道:“老蓮,你先把夫人證勢,向安大夫說說仔細罷。”安大夫道:“且慢說了。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再訴告我罷。”老蓮答了幾個“是”,便向帳中扶出夫人一只手,擱在迎手上。
  安大夫移近,回著頭,伸了三個指頭,輕輕的診了好一會兒。又換那只左手來,一向的診了。又一面便頻頻顧眄了牀上之孩兒。看診訖,便道:“也無他證。只是汗迸身重,眼暈氣喘呢。”老蓮答應道:“是,是。”大夫又道:“發口語遲似乎讷澀,心常懼怕,可不是如鬼祟在傍麽?”老蓮接口道:“曷不如是。閉目常若壓鬼的,又發聲了不得呢”大夫道:“是,是。”又不起身,便伸手摩挲了孩兒之頭頂一回了,看看道:“好公子。”只見少遊瞧著了大夫,嘻嘻的笑,又口中啞啞的,卻像要說些語兒光景。孝廉大爲詫異。夫人病雖昏瞀,心卻明白,開眼一看,便暗暗點點頭,只自歡喜,但妨大夫在傍,不能開說。
  安大夫複再去雙手抱來時,少遊到也不認生,又不啼哭,惟笑嘻嘻不已。孝廉道:“這孩兒生下今至重七,打盆臥席,總不一聲啼,定是一個啞巴。今見先生,便啞啞喃喃,到像有話兒。又嘻嘻笑將起來,好不靈異麽”大夫複輕輕穩穩的還置臥褥上,暗暗口內有像說呢話兒幾句。少遊就大聲發一口啼,聲音洪亮,有似乎三四歲兒的嚎啕。大夫道:“令公子一定是十六個月生下的,大貴大顯,福祿無疆了。”便起身出到外間。
  少琏引至書房坐下,大夫說道:“大凡産後傷風滯汗,雖隨元氣懶陷,幸喜脈有元神,沈而複靜,只勢入血室,氣不流精,凝而擁痰。宜以條芩爲君,五靈脂、玄胡索、鼈甲、醋煮、陳皮、當歸、芍藥這七味爲佐史,可以平好了。”隨取筆寫了方子,遞與孝廉。
  孝廉道:“這果很是的。但痰凝爲祟,條芩使得麽?”安大夫笑道:“相公有所不知。熱血和痰,非醋鼈甲、細條芩不足宣和真陽,各歸本經。內經說的『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是也。先用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孝廉點頭道:“原來是這麽著,這就是了。”孝廉一面叫人遣他抓藥,一面進大夫酒果。飯湯用過,撒了家夥,孝廉道:“敢請先生,那知小孩子之十六個月的産下呢?襁褓重七,胡無啼哭聲息,分明認是啞巴,俄才的嘻嘻笑,喃喃複又出聲,大大的啼,便是何理?”大夫道:“這非難解。原來至貴之人,必充滿十個月而不足完軀。或一期,或十三四個月。而最上,十六個月的爲大吉,不笑不啼,過再七先笑,複喃喃者,孩子倒記念了前生之事,總不能成言出語的。這俱出于文書中。而今胤玉,大是格外的貴了。所以符合了斯呢。”孝廉複謙讓不已。
  且說庾夫人,吃了兩劑藥來,氣息漸次平和,食飯乍進。
  安大夫道:“血道歸經,胃氣就蘇。今也沒大他要緊,複爲疏散疏散,便好了。再改了方子,更吃兩劑。”過了數天,夫人果然複了常。孩子又善聲息,又笑又啼,又奶又睡。孝廉大喜,謝喜了安大夫,益加敬信,多奉厚幣。
  大夫固讓不受,道:“下生恭先生大德高風,多多承望余蔭久矣。今幸得拜牀下,微忱勝似珍寶一般,隨後常常請候門屏。況又公子麟鳳姿表,久久奉承,豈敢俗套呢。容日後再來請安”仍起拜辭。孝廉知不可強,只自感謝不盡。
  安大夫提了藥囊,背起包裹,飄然出門,回興國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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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百花姑合席說功過 八仙娥同時降塵凡


  卻說西池宴罷席散,諸仙真菩薩將第還去,駕鶴的駕鶴,乘雲的乘雲,稍稍的散歸本所。
  南嶽衛夫人隨別了王母諸女仙,將要骖鸾,百花仙姑向前揖道:“小仙欲陪元君說說話兒,一同往過衡山,前往蓬萊,元君可是肯許了麽?”衛夫人大喜道:“難得仙姑如此盛意。”便一時出了南天門,共坐雲軿。行不多路,南嶽八仙娥羅立路側,躬身候著了元君,向前請了安。衛夫人也不睬他,又不願眄,只坐雲頭。
  頓飯之頃,已到南嶽,同百花姑按下紫清觀,坐了蓮台之上,分了賓東主西。衆侍娥一時獻茶。
  茶畢,百花仙系是頭一造的,周觀紫清觀幽景。但見蒼松翠竹,青碧接天,異卉奇花,幽香撲鼻,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花仙姑不勝之喜。
  須臾,侍娥們又端上仙果肴膳,擺在桌上。花仙姑笑道:“今天竟晷飽撤,那裏再有吃下的肚呢?”衛元君道:“陋居薄需,不足于金口下箸呢。”仙姑辭謝了一回,隨同吃過些兒。
  教衆娥再撤了家夥畢,夫人就命侍娥喚了八仙娥來。八人戰兢恭恭敬敬的,躬身向前唱個諾。夫人喝道:“囑咐你們在觀小心,如何走下山來蓮花峰石橋上調戲六觀大師之徒弟,以誤仙家之清淨修戒,這甚道理?”八仙娥吃了一驚,便款款的斂素袂,啓朱唇,道:“小的們不敢怠慢,爲元君雲駕之返,擬候于南天門外。過了蓮花峰,春景婵娟。一時休憩于石橋之上。那個性真陡然來至橋下,要的借路,折花擲橋,登時化爲明珠爲八枚。小的們愛一時之明光,拾取登途,豈有調戲他的道理呢?”夫人道:“仙家規範,專在一心上。一切是聲色貨利,迷人性的。一發于心,則便是虧了一篑的。今也你們怎麽樣的,也不怕上界受罪起來,又不害臊了,不老老實實的麽。你們容不得仙家清範,一發下界去了,以了你們一般情緣罷。”八仙娥一聞元君之言,心如針刺,嗚嗚咽咽的哭個不停,齊齊告訴道:“弟子們從小兒一塊兒在娘娘膝下,一般的長大,未嘗一件事情吆喝在娘娘面前,一朝使弟子們那裏去了,一爲去下界,怎麽能得再到娘娘膝下呢?伏願娘娘諒弟子八人的心懷,再恕一恕罷。”說著,就像絕了貫珠般流下淚來。
  夫人一言不開,良久便道:“非爲不諒你們的心懷,總是你們的不長進于仙家呢”八仙娥複嘈嘈嗷嗷的向百花仙道:“花姑娘娘,十分主持了,我們冷活一般的,救一救則個。”花姑道:“我不能使仙娥們不下塵界。或者降凡的時,煩我個送生真人,指示指示,你們只聽聽我。你們就是情緣,有二種,好緣曰情,惡緣曰孽。情緣如鐵與磁石,遇則必合。不但人不能強的不合,天亦不能使之不合也。孽緣如鐵之與火石激而合之,謂孽也。是則凡人多易乎溺于其內,如修道仙家之人,功行圓滿,然後能超乎其外者也。今也仙娥們一點癡迷,發在心中,所以不免乎一番降谪下界,以了他塵世之情緣。你們自生罷。”八仙娥無言可對的。
  百花仙一面說與八仙娥的情緣,一面請衛元君道:“方才的仙娥們,既當谪下之情緣。小仙是掌人世之百花開落,今將他們八人之真魂攝去,攜到昌明隆盛之地,富貴繁華之所,脫化爲人,成全了這個因緣。譬如臨風之落花,或墜于錦茵繡墩之上,或附于泥淤鄙汙之中,或墮園囿,或墮水面,一從造化,以完夙緣。但他八人的肉身,尚須仙師照應照應罷。”夫人答道:“這個自然。花姑放了心罷。”花仙姑道:“花性之婵娟,有如女子之冶飾。爲悅已容的。是故有功者賞之,有過者罰之,莫不是一時之因果了。”夫人道:“花豈有功過呢?賞罰他。又如之何?願道其詳來罷。”花仙姑道:“元君有所不知,那裏花無功過賞罰。百花俱有神,如含苞吐萼之時,如式呈妍,果無舛誤,是謂之功。來歲即移雕欄之內,繡閨之前,使得淨土栽培,清泉灌溉,邀詩人之題品,供上客之流連。花日增榮,以爲獎勵。設有違錯,參察奏請,分別示罰。其最重的,徙種津亭驿館,不特任人攀折,兼使沾泥和土,見蹂于馬足車輪。其次重的,蜂爭蝶鬧,旋見洞殘,雨打霜摧,登時零落。其最輕,亦谪置于深山窮谷之中,青眼稀逢,紅顔誰顧,聽其萎謝,一任沈理。有此種種之苦樂罷。小仙奉令惟謹,不敢參差,又不敢延緩了呢。”衛夫人聽仙姑一套花論,不勝贊歎道:“這個論辯,莫不是上帝無一物等閑的造化了。”花姑道:“可不是。”仍又說些閑話,別了元君,提了八仙娥之真魂,悠悠蕩蕩,各處分去投生。
  八仙娥真真似落花之飄風,墜落了宮殿樓榭、歌場舞席、水面岩谷的不同,各有來生的終身富貴榮華,片時苦楚艱難,自然不同。
  看官牢記著這一回,以看後回男女怎麽會合,總由情緣中出來罷。且不言百花仙女自回蓬萊去了。
  且說楊孝廉送別了安大夫,庾夫人一日好似一日,漸漸的完蘇起來。孝廉才放了心,又見孩兒日就岐嶷,喜的不勝。又有衆親戚、鄰舍,聞知楊公子一見大夫啼笑起來,俱說詫異,日來贊賀。孝廉亦爲備辦酒席,陪過了幾天。
  光陰荏苒,少遊之周期天中日載回。庾夫人預備了酒筵,請諸女親眷來看抓周,又請于孝廉,發帖邀請衆親鄰舍。
  至期畢到,老媽們便向中堂鋪下紅毯,擺列抓周物件。孝廉道:“男兒志在四方,故初度備來幸弓蒿矢,以應四方之志。我家有了祖遺傳來的一顆半脂玉刻的古印。松紋打造的寶劍。”便就取來,遠遠放在紅毯一邊。這兩件非同小可,光輝奪目,寶氣燦爛。
  庾夫人抱了少遊,出來中堂,見了親鄰,各各請好了,然後將少遊坐下,紅毯毹上。爺娘諸人,俱爲遠遠的坐著看他。
  那少遊各件一個不抓,爬到前面,右手就取玉印,印有劍,劍上穿系著紅絲散穗纓,自己竟穿手臂上,橫系了腰下,又翻翻幾本書籍,愛他不舍。左手複取松紋寶劍,把拖在身邊,再三玩弄。余外都不看了。
  衆親鄰都呆了。詫異稱歎不已。須臾,老媽們抱著少遊,進內堂去了。于是大家酌酒進馔膳,盡興飲飽,到晚各散。自後無話。
  少遊到了五歲,孝廉教他學習《孝經》、《小學章句》一遍,便能背讀。慧悟聰敏,過目便不忘,又是孜孜勤好。“四書”、“五經”只兩年讀完,略講大義,聞一知十,多能解得古人所未解,發得古人所未發。孝廉家中有的是書籍,頹積座砂,日就看過。
  十歲上頭,文章詞賦,無有不精通。神妙傍的武經韬略,天文奇正,總皆領略。
  又過了兩歲,少遊還是十二歲。一日,孝廉閑坐,披閱書史。門者報道:“大姨夫謝少傅老爺,帷車臨門。”孝廉北下堂迎接。到了中堂,敘禮寒喧。
  茶畢,少傅道:“令郎今爲幾歲?現讀何書?”孝廉道:“迷豚今十二齡,讀的是索性隨手抽簽,眼到看過。雖是記性不甚鹵莽,難道竟不知定讀習熟。有時做得些詞賦,或五六七言,只得解解夢呢。”言未畢,少遊從書房走出來,向謝少傅再拜,說了:“爲侄的來得遲,沒得出門迎接我姨爺呢。”複再拜,請了安。
  少傅便攜手坐在傍邊,但見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黑亮如染,從頂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新不舊大襖,下面半露松綠撒花绫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亭亭宛然,階前玉樹,矯矯恰爾,雲際孤鴻。少傅一見,目眩神醉。
  少遊複起身側立,道:“爺爺、姨父在上,小子何敢坐下呢”孝廉微笑道:“承命最是孝順的。”少遊于是告了坐,側席傍邊坐下。
  少傅複伸手攙住道:“真乃龍駒鳳雛。非敢世兄前唐突,將來皺鳳清于老鳳聲,未可量也。”孝廉陪笑道:“少豚豈敢謬承金獎。”少傅又道:“令郎這等天姿,學業曾雖慣聞,今睹豐茸,頓覺說的模不得萬分之一。可得一吐龍涎,倍爲明眸麽?”少遊對道:“如有姨爺命題,小侄何敢辭了呈醜。”少傅大喜,仍取眼前攜的一塊方玉書鎮,遞與道:“就此賦詩一首,無拘五七言。”少遊攜手接來看時,上雕著一個螭龍之小青玉書鎮。少遊即便拂著一幅花箋,拈筆起來,就像做現在一般,寫的早已完,呈詩雲:
  玉螭千古鎮詩書,好似鬼方宋代儒。
  曷不化龍行雨去,九天出入聖神俱。
  謝少傅看畢,大驚道:“格高旨遠,宿儒老師多恐不及。”孝廉道:“宋儒是傳達聖道,後生學者豈敢容易诋斥。”少遊道:“孔子一部《論語》,只教人以學問,從不言及性與天。子貢所言不可得而聞者,非大賢以上的資到,不能及也。子思是孔夫子之孫,親承了家學,故一部《中庸》說到性天上頭,曰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至于與天地參則知聖人之道,粗者夫婦與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誠爲能化,人曰至誠如神。聖人神明變化,豈拘拘焉繩移尺步者手。善學孔子者,惟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義、孝、悌,此入聖人大路也。其性善一語,不過爲中下人說法。他自己得力處,在于盡性知天。孔夫子五十學易,孟子終身未嘗言易。誠以易者乃天道幽遠之極,致上智亦所難明。宋儒未達天道,強爲傳說,如參禅尚隔一塵,徒生後學之障蔽。又講到性理,非影響模糊,便刻畫穿鑿,不能透徹源頭,只覺到處觸礙。若夫日用平常,聖人隨時而應要之,各當其理,何用設立多少規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達權者爲逾閑,通變者爲失守,此真墜入窠臼中耳。孩兒讀書,要悟聖賢本旨,不比經生眼孔,只向章句鑽研,作依樣葫蘆之解。是以與宋代之儒不合,願爺爺勿訝。”謝少傅呆了,伸舌半晌縮不得。孝廉生氣,喝道:“胡說,使不得的。”少傅複道:“侄兒快論,足令學者開得茅塞。”贊歎不已。少遊侍立小頃,退去。
  少傅道:“令郎真天才也,不可及。”孝廉謝道:“孩兒不識方向說話,世兄不可诩可呢。”少傅道:“舉是迹弛之論,何可爲欠。”說罷,擺上酒膳,兩人相對用過。盥漱吃茶畢,又談了一會子的閑話,居然窗日西斜,晚膳夜寢。自不必說。
  次日天明,少傅便欲起身告別,孝廉道:“尊兄又何忙遽?”少傅道:“有官事在前,不敢久留。”孝廉知不可挽,依依相別去了。
  原來謝少傅名瓊,字美玉,號石交,湖州人,晉丞相謝安之後,官居太子少傅。爲人清謹怡雅,告假歸鄉。今日假滿還京,曆訪孝廉。
  孝廉送了少傅,複責少遊道:“你是孩提,妄斥宋代真儒正學,非平日論習正論,可不是駭妄麽?”少遊躬身道:“孩兒不敢,不敢。常聞少傅姨爺酷慕東坡,近又信王、陸之論雲故。孩兒故爲此訝論,俯仰姨爺的,非敢背馳程、朱之正學,甘爲誤見義理呢。伏願爺爺勿疑罷。”孝廉微哂道:“雖然一時之論,後不可再道罷。”少遊道幾個“是”,道:“如命,如命。”語休絮煩。再說倏忽之頃,又過一歲,正是縣府試之年。
  少遊趁期赴考,次第連點了案道。孝廉夫妻,不勝奇喜。少遊自得縣府兩考魁擢,尤爲得意,十分著意講好,只俟宗師來到。
  按下不題。
  話說時神宗皇帝登寶位多年,天下升平,文治燦明。又當歲科取士之時,分遣諸省宗師、學憲。天子召至龍榻前,谕道:“朕以菲躬涼德,獲居民上,實是幸致,才爲國寶。國制,素重科甲,每以詞賦詞章爲准。文章豈獨在科臼,必彩奇才秀士,不負朕眷眷至意。倘者其人,常爲不次之賞。如其怠玩,循私忌公,遺珠,罪又不赦。”聖旨一下,宗師、學憲諸臣各各叩頭,領旨謝恩,不敢怠慢。因是年底,就在家過了年新正,不敢久延,不日辭朝廷,各自赴任去了。
  不說諸省學憲、學政分往赴任。單說湖廣宗師王衮,別了家人,出了都門。一路上旆旆悠悠,行了幾天,上到湖廣任所。
  鄰近管下知府、知縣,滿城文武官員,迎接禮拜,自不必說。
  及至開場期日,一省各坊青襟,紛紛應點。楊少遊隨便考點,進場隨題,著意盡吾所有,納卷回歸。
  且說王宗師,就將諸生卷文次第批閱。聖谕在心,便加意細覽,指望一兩個奇才高品,逢迎天子之旨。不期考來考去,總是肩上肩下的文,並不見一卷出類超衆之才,心下憂悶不平。
  一日,按武昌府知縣胡文卿進見,乃呈上一封書說道:吏部張尚書托他代送的,要將他公子張善考出崇陽縣案首。王宗師看畢遞與一個門子,道:“填案上,禀我說完。”乃打發胡知府出去,心下想道:“別個書不聽,也不多緊。一個吏部,自己升薦榮辱,都在他手裏,這些小小事,難道不聽聽?”又想道:“聖谕諄諄,要得真才。張善這厮若是真才,固是兩得。他是纨中養得的,又有此私托,當可諒其所抱。若取了這些人情貨兒,又如何繳旨呢?且待考過,再處不妨。”更將一府考完,閉門閱卷。
  看到一卷,真是珠玑滿前,錦心繡口,脫乎窠臼,十分奇特。王宗師拍案稱賞道:“今日方遇著一個奇才。”便提起筆來,寫了一等一名。
  寫完,只見門子禀道:“張尚書有書在此,老爺前日吩咐,叫填案時禀的。小人不敢不禀。”宗師道:“是也。這卻不是,如之奈何?你便再查出張秀才卷子來。”門子答應了,就將一個卷文在前,道:“此便是了。”王宗師一看,卻又甚不通,心下沒法,只得勉強填出第二名罷。一面挂出牌來,限了日期,當面發放。
  至期,王宗師自坐在上,兩邊列了各學教官,諸生都立在下面。考填的卷子,都發出來,當面開拆唱名。先拆完府學,拆到鹹甯縣第一名楊少遊,只見人叢中走出一個少年秀才。宗師定睛細看,那秀才生得:垂髫初斂正青年,弱不勝冠長及肩。
  凝眸山水皆添色,倚笑花枝不敢妍。
  王宗師見他儀容清秀,年紀又輕,萬心歡喜,乃問道:“尊銜就是楊少遊嗎?”楊公子道:“解元正是。”王衮又問道:“今年十幾歲了?”少遊應道:“十三歲。”王衮又道:“本院只認各府甲科之才,固自不乏。又奉聖谕,必也求得拔萃之才。今見尊卷,果然是天姿高曠,奇想不群,墨迹縱橫,如神龍不可拘束,真高才也。老師宿儒尚患不克,不意尊庾如是青年,尤可喜賀。本院且可應承聖谕,竊自幸甚。”楊少遊便起身再坐,恭敬答道:“學生庸陋不儒,素淺才識,僥幸得中,誠出望外。今又蒙大人谕獎,多恐有負所舉。”王衮道:“無自過謙。本院非是過诩,誠恐不能道其真才呢。”複唱到第二名,是張善。只見走出一個矮黑秀才,肥頭胖肩,一臉麻黑,到了面前坐下。宗師問道:“賢是張善麽?”張善答道:“現任吏部尚書修河,便是吾家大人呢。”王衮見他出口不雅,全無文字氣,便不再問。連唱第三名,次第發落,畢了考試,別了知府,回京複命去了。不題。
  且說楊少遊一連魁了解元,送了主考,便自起身還家。報喜的已先到家。孝廉、庾夫人滿心喜悅,多給他賞錢,打發去了。及至少遊還第,親戚鄉鄰都來賀喜。孝廉一一款接賀膳,忙亂了幾日,自不必細述。
  漸次秋圍將近,孝廉喻少遊道:“你是略解詞章詩賦,幸擢入泮,會圍三場,天下人才都會之期,非同小可,不可比諸一省鄉塾中考卷。且你又年輕,勝冠的年尚不及,一來不可獨自遠遊,二則雖有再得僥幸,古人有戒,少年登科一不幸,難道自蹈不幸之戒麽?”庾夫人不待少遊仰對爺爺之言,先自接口道:“相公之意,雖然正經的話,爭奈相公與妾身俱是五十上年紀。今幸孩兒解元,如得更進一步,耀宗榮鄰,豈不你我暮年光華嗎?”少遊斂衽仰告道:“娘娘之言,正是孩兒之願。願爺爺諒豚兒至誠罷。”孝廉默然沈吟半晌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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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華陰閨女唱和楊柳詩 紫虛真人傳授陰符經


  話說楊孝廉聽了夫人之言,尋思了半晌,才道:“夫人到也助孩兒之旗鼓了。罷,罷,孩兒惟承順娘娘之意,一番疏暢疏暢罷。但途裏遼遠,爲父的好是牽情挂心,舍不得幾個月日的呢。”少遊應對道:“男兒志要的,志在四方。豈區區爲憚了道途遠迩。但爺娘在上,無人伏侍,孩兒遠離膝下了,不得一年半載,實是情理孝順上不敢了。”乃滴下淚來。
  庾夫人又爲之寬慰他道:“我的兒,你不用多話了。過會子吃了飯罷。你久久沒了吃,多多致乏了。”忙教老蓮端上晚飯來。不須臾,丫鬟們將晚飯擺在小桌兒上,大家用過。漱口茶畢,略說閑話,各自歸房。
  又過了幾日,楊公子涓了吉日上途,拜辭了孝廉、庾夫人。
  庾夫人用手拉住少遊之手,撫背道:“我的兒,一路上穩穩妥妥,到底是成了科,使爲娘的歡喜,見熱熱鬧鬧罷。”又免不得眼圈兒紅了,淌下淚兒,忙用了手帕,握了臉兒拭了。
  少遊道:“娘娘放心,孩兒知道了。”于是就跨上頭口。
  率了書童楊福,跟的離卻鹹甯,一路登程,免不得饑餐渴飲,晝行夜伏。
  現在仲春天氣,旭日和風,花明柳媚,迤逦行了幾日,到遇華陰縣。這是山僻小路治,人煙不甚辏合,樓榭倒是華麗。
  楊公子揀了一個客店,下了頭口,楊福牽在桧上拴了。公子坐在東頭小棂樓上歇歇。
  天尚未晚,但見西邊半箭之地,一渡清溪,晴沙明麗,溪灣穿處,恰一石橋,左右白石欄杆,兩邊蹲著兩對石獅子。那邊兩行垂柳,十分有趣。
  楊公子多日行路,也是寂寞之中,不覺清興起來,獨自出門,移步上他橋頭,緩緩前進。中間露出一帶粉牆,內有一層飛樓,連甍叠架,直插雲漢,掩映于垂柳之中,極其華麗。粉牆角下,有一垂花門,朱扇緊閉,不見人影。兩扇門棂,挂著一幅對聯道:
  書香延慶澤,地脈發祯祥。
  樓上繡戶半掩,樓前便是削砌窪庭,飛塵不到。粉牆外頭列樹著明花異卉。傍邊又有一大盤陀白石,釘麽造成的。盤石明潤華麗,上可坐十數人。
  少遊喝采道:“好盤石了!”石上徘徊數匝,詩興發作,詠了楊柳春景一律。抽筆,碗口大的書于盤石上。詩雲:
  淺綠深黃二月時,傍簾流水一枝枝。
  舞風無力纖纖挂,帶月留情細細垂。
  袅娜未堪持贈別,參差已是好相思。
  東皇若識侬青眼,不負春天幾尺絲。
  下書“鹹甯解元楊少遊題。”寫畢,複朗吟一番,清音戛玉,宛如鳳鳴丹穴,鶴唳中霄。
  忽聞“啞”的一聲,樓上之繡戶半啓,簾中有一女子,年可十三四,生得:
  杏臉光含玉,春山眉戴青。
  秋波留淑意,隔簾環佩聲。
  楊公子擡頭一看,嚇的魂消魄散。定睛看時,體態幽閉,豐神綽約,容光潋滟,嬌媚百生,越看越俏。楊公子呆了半晌,正欲更走一步,不但厝地牆頭,並與自己兩腿爭似釘住了地上,一步也移不得了。
  原來這樓上的女子是誰?侍禦史秦義和之女,幼名彩鳳。
  禦史在京不還,母劉氏早喪。年才及笄,有閉花羞月之容,沈魚落雁之貌。自幼又學習經史,無書不覽,過目成誦。尤工于詩章,風花雪月,口不停哦。睡醒茶余,手不停披。自念:“我以才貌,實不後人。若不遇有才有貌,如自己一般的第一等奇男子,甯可終身守閨,不可造次誤了終身的事。”在閨每添了許多愁緒。
  大凡女人家再起不得這一點貪愛的念。若起了時,便就心猿意馬,把捉不定。當下忽見楊少遊風彩姿容,生得:
  皎皎龐貌俊俏,宛然玉樹臨風。
  滿目端明秀色,正是齒白唇紅。
  秦小姐心下想道:“這般玉琢金雕,神態仙模,決非塵俗之從。又有若此般詩才,可是才貌兼備。閨裏體面,縱不可自爲薦約,又不可當面錯過。”左思右想,倒無個方便。忽然思量,便和他詩律,投下樓去,以觀他如何。倘或因詩成緣,天從人願,有未可知了。隨取筆硯,拂展花幅,和他楊柳詩。詩雲:
  風最輕柔雨最時,根芽長就六朝枝。
  傍橋煙淺詩魂瘦,隨院春憐畫影垂。
  拖地黃金應自惜,漫天白雪爲誰思。
  流莺若問情長短,試驗青青一樹綠。
  寫畢,又想道:“他于詩下落款,乃是遊賞過境之例套。今我斷不可露自己的消息,有礙人見。”遂只作爲方勝,擲于樓下,剛才的落于楊公子面前。
  少遊大爲詫異。忙手拾取,展開看時,又驚又喜,勝似墓地裏拾取珍寶一般。喜出望外,不覺手舞足蹈。仰面看時,樓窗已閉,香息杳然,少遊怅然伫立,躊躇了半晌,又無要問來曆人,心中怏怏,只在那裏出神。
  看看西日已暮,無奈懶步還到店舍,招的小二問道:“這橋外粉牆朱樓,就是誰之宅子,宅是誰是在的?”小二應道:“這是秦禦史宅子。禦史老爺赴任在京,宅上惟有才貌兼全之一小姐,同奶娘、幾個老媽、丫鬟、仆夫們、管家在的。相公如何問的底細了?”少遊點點道:“偶爾問的。”小二出去。
  少焉,楊福擺上晚飯來,遂吃過了。已是掌燈時候,小二點起燈來。公子悄然獨坐,想千思萬,口中只自發言道:“倘得此有貌有才之女,作爲佳偶,足遂平生之志。且當下女子和詩投我,也可揣知他不欲當面錯過之意。下不落款,亦是不欲太露聲息,以礙見聞的。爭奈良媒沒有,冰人莫得。潭潭朱樓,總如弱水三千,何異乎鏡花水月。”再將花箋就了燈下看了又看,不但詩意深婉,情致兼至,墨迹淋漓,龍飛鳳舞。少遊愛玩不已,一邊敬慕一邊怊怅,不忍釋手,而如癡如狂,以心問心,把捉不定,那裏睡得著。
  轉輾到了四更天,和衣疲倚。睡夢中忽聞門人喧馬鬧,一時沸騰,似乎千軍萬騎,潮湧湯沸。楊福兩步做一步,氣喘喘的來告道:“不好了,相公睡起罷。大事發了。”公子大驚,莫知頭緒。從門隙窺,但見劍戟如林,金鼓齊鳴,人民波蕩,哭聲震天。
  你道這是何故?原來萬曆年間,礦彩煩興,征稅征榷重急,萬民嗷嗷。失業之民,締連遼兵,一時作亂,先自邊陲,至于臨兆,劫掠闾裏,殺人放火。男女駭突。時升平日久,民不知兵,自相雜還,紛軿載路。
  楊公子不知原由,但見光景,蒼黃出門,黑影裏跟了楊福,牽了頭口,遑不擇路,雜在避亂人叢中,望他山谷中奔竄。顛仆半夜之間,走到三四十裏。及見天色曙明,才爲出息。
  四下裏觀望,只見青山削翠,碧崗堆雲。流水潺盢,澗內聲聲鳴玉珂,飛泉瀑布,洞中隱隱奏瑤琴。若非道侶修行之所,定有仙翁煉藥之處。
  楊公子看來,不覺有趣。見他緣路傍通,意者有個村居在裏面,看看漸進,行過十許裏,有一樵夫在石崖下刈草。公子向前施禮,說道:“借問此山是何稱名?山裏亦近個村舍麽?”
  樵夫見公子美貌秀麗,便答禮,笑容可掬道:“此山名是二仙山。山下村居,恰爲二十多裏。只過這東山嘴,轉灣有條小石橋,橋東松陰裏,一箭的地,就是紫虛觀,羅真人與公孫一清講道的所。相公且欲修道經講之人,只從這小路進進罷。”公子稱謝,心下想道:“山下村居,遠是二十多裏,又是亂兵所過之處。今我肚饑,不如且進上面裏什麽紫虛觀,一來可得一時充饑,二則看他那裏講道罷。”便別了樵夫,向東抹角,果是小石橋,就到了橋,過了松陰,直到羅真人觀前。仰見有朱紅牌額,上寫著三個金字書“紫虛觀”。公子來到觀前,看那二仙山時,果然是好一座仙境。但見;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一君白鶴聽經,數個(青衣)碾藥。野鹿禦花穿徑去,山猿檠果度岩來。只此便爲真紫府,更于何處覓蓬萊。公子喝采,稱贊好仙界。
  有一個童子,在軒下飼鶴,公子向前揖道:“在下請見。”那童子熟視無言。公子複道:“在下遭難的人,爲拜真人到此。願仙童引進,禀白即個。”童子答道:“真人在松鶴軒內,與一清先生講罷,在雲牀上,相公進見罷。”乃起身前引,楊公子隨至軒,向前拜兩個禮起居,躬身侍立。
  仰看那羅真人時,但見:星冠攢玉葉,鶴氅縷金霞。蒼然古貌,修行到無漏之天,俨如秀色,服食造長生之境。氣滿丹田,端的綠腎紫腦,名登玄 ,定知蒼膽青肝。正是:三更步月鸾聲遠,萬裏垂雲鶴背高。
  又看那一清先生時,長髯青頰,碧眼方瞳。每啖安期之衷,曾嘗方朔之桃。翠眉朱唇,依稀是紫府天尊,素衣青襟,彷佛乎三清道祖。正是藥爐丹竈學神仙,遁迹河山了萬緣。
  此時,那真人問公孫一清道:“此人莫不是鹹甯楊孝廉之公子麽?”一清道:“正是其人,今避亂兵而來,道遇樵夫指視而致此了。”公子心下暗暗驚訝道:“這仙人真真有道學了,那裏知我來曆如此明白了。”只自拱手而立。
  羅真人就命坐道:“你有夙世之緣,今焉到此,姑此留下,就到道途的平。”隨命道童道:“這公子一夜奔竄,想是肚裏乏了,供他早膳充饑罷。”童子應聲,隨將仙果珍羞擺上來。
  公子另饑了一夜半天,各別的乏,便將果膳著實吃過,漱茶,此與別的膳食有異,自覺口內生香,精神爽明,有似醍醐灌頂。
  楊公子就立起身前來,告道:“學生來曆,師父既已明白,無用再渎。但願師父,特垂慈悲。俯賜周全。是惟學生之願。”羅真人道:“這個自然,都是前定呢。”公子再拜,稱:“弟子領教。”自此,公子在松鶴軒套間小屋子,日見真人講道論經。有時與道童遊玩二仙山時景。
  一日,羅真人坐在雲牀上,朝真養性。少遊恭敬伏侍,向前告道:“弟子自從遇亂上山,蒙仙師收育,塵世之念厭冷了,惟是自此長侍師父講道,便是心願。但父母遠離,亦非孝理之情。容弟子歸家,奉我父母一同上山,永爲師父出家之弟子,便是師父慈悲了呢。”真人笑道:“這便是不是了。人之命數,各有天定。塵世之人,自有塵世之事了。他一世一身之事,富貴功業之人,富貴自來逼人有,非人人可求得的。世外之人,自有出家修養之工,以遂岩穴之志。今你是紅塵裏事業的人,自然安邦濟世,榮親耀宗,非同小可。岩穴之棲,講道養真,即你閑管之事。且你畢竟成真,自有歸宿。今我有一部《陰符經》,你須留心熟講,當有後日之需用處。你其勉之。”隨取牀上一部經文,親手送與。
  少遊起身,拜受道:“謹受明教。仙師父即許以紅塵之功業事,伏願更教前程的事。學生與華陰縣秦家閨女,有唱和詩詞之約,可能遂願于何日乎?”真人道:“婚姻之事,自有月姥之系繩。你是封妻蔭子,萬裏封候,自然是三妻五妾,各有各人姻緣,自可成就,奚特怎麽一個秦女子之眷眷乎?但天機不可輕泄,你宜順天而候了罷。”少數複再拜受戒,不敢複問。
  真人又道:“音樂是導人氣和神怡,體妥息平之初。是故大舜聖人之君,彈五弦之琴,能使阜民之財,吹九韶之箫,致有鳳鳥之儀。男子之所不可不知者,你其知之乎?”少遊對道:“樂者,六藝中次于禮者。學者有非疏忽而有師受,然後可以傳其妙處,至若世俗之音樂,類多诖誤,正聲雅音,有難傳得。是以不能學得,世間淫佚之聲,不願知了。”真人道:“善哉言乎,善哉言乎。道童們呢,過來一個。”只見那道童應聲來立于前,唱個諾。真人遂命取匣裏古琴、牀上玉箫來,隨將古樂府微奧之音,次第教授。少遊素是聰明透徹的才,聞一趣,解十音。不止幾日,已盡得其微奧。複將《陰符經》日日講頌,多受合辟奇變之旨,亦複精通。或有認不得的,又承他所授。真人甚喜,谕道:“日後並自有用時,你其識之。”少遊又拜受命。
  自此一連到七個月,光陰倏忽,葭露已換,時值仲秋將盡,少遊念念父母一別,又經亂離,不能放心。
  一日,真人道:“樂燹已息,道途才平。你且下山歸家,科圍退在開春,你其速歸,無贻孝廉倚闾之望。”少遊盡宵南望,不勝憂思之際,今聞真人道路之平,喜從天降,心若離弦之矢,告辭羅真人道:“學生不意遭亂,幾填溝壑之命,厚蒙師父愛育之恩,多承教誨,雖欲長侍丈席之下,奈父母遠在,亂難相阻,生死相味,既知道路之通,不堪久住,就此告歸。日後敬當再造請教,伏願師父諒恕鳥鳥之情罷。”真人道:“你自速還,無得再遲。自後你之一身榮耀,再難相會。”少遊流淚道:“日後如不得再侍師父,學生情願不敢告辭了。”真人道:“不須如此,久後有再會之時,各便相須了。”于是少遊深深四叩起來,又與公孫一清掩淚相別。當晚攜了古琴、玉箫,帶了楊福,一同下山,取路回向鹹甯去了。
  姑且慢表揚少遊還家,見了父母。
  卻說楊孝廉送兒子赴京試,膝下無他子女,只與庾夫人相對,時時只說了兒子成名榮耀,以副爺娘之望,以自慰遣。忽一日道途傳說,礦民繁苦,與金人相通,相率爲盜,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官軍不得禁止。華陰諸縣,兵燹塞路,行旅波蕩。
  孝廉憂虞百出,但道:“孩兒如已到京,萬事都休。若複尚在途中,如之奈何?”孝廉如此思量,猶且放心不得。夫人爲子之心,不覺放聲大哭。
  孝廉見此光景,還不免含淚道:“道上之說,未必確的。竊計行程,想已過了華陰。過此,前途便不搔擾。夫人無爲過慮。”雖然如是爲說,懷著鬼胎,安危未定。
  又過了一個月余,朝廷以年荒兵亂,八方青襟難以齊會,會圍退以明年。華陰數縣,敵兵橫掠,行旅莫通。孝廉夫妻尤覺憂悶。一連過了七個月日,消息杳然。孝廉只命家僮分頭四出探覓找尋,又無苗脈。
  一日,庾夫人夜寢朝起,愁眉不展,眼圈兒紅了,含了些淚,道:“孩兒消息,一向的不得,只因昨夜五更天,得了一夢,思量實見奇怪。未知主何吉凶。好不焦灼的麽?”孝廉道:“夢兆符嚇,自古或稱。古昔聖人,多有傳道,若乎虛假,反能靈應者,聖賢豪傑,神精清明,所思正經,故能然。後世凡類,精神昏濁,物累牽動,私勝思亂,故夢亦胡亂,反多理外之事。但所夢怎麽反自不悅?”夫人道:“相公所說,總是正經話。夢對常膳,取一肉餡,才入口中,咬切兩分。內中有骨肉一塊,骨插牙齒,牙中血來,將骨肉濾血中見骨,啖分合圓不成吞下。諒是凶多吉少,是以納悶不妥了。”孝廉沈吟良久,才道:“我雖不觀雜書,不慣圓夢,只以常理推度,夢事有吉無凶的。”夫人道:“何所謂也?”孝廉道:“肉開見骨,牙齒血濾,骨肉之間分者合圓也,不是主骨肉重逢。常膳又是自己家常之間,無乃孩兒消息在此夢的麽?”夫人登時愁變爲喜,道:“相公之言是了,但願如相公之圓夢罷。”孝廉笑道:“我非圓夢,常理然矣。”仍說些閑話,不在話下。
  且說楊少遊,離了二仙山,一路取途。及至華陰縣,闾裏掃蕩,人煙蕭條,非複前日之繁華。隨到石橋西望,哪裏有粉牆朱樓?但見瓦礫堆積,遺墟茺涼,惟有鳥鵲噪集,衰柳寥落。
  楊公子又驚又傷,伫立砉躇,神魂俱碎,複自獨言道:“兵革之慘,果如是耶?無乃秦小姐被劫不從,遂見了全家屠戮麽?”沒奈何,還至店舍,訪問仔細,居人俱道:“秦禦史潛通礦民,圖爲內應。事發被戮,合家數百人,一時棄市。家産藉沒,婦女沒入,年多的籍爲宮婢,年青的盡入掖庭。沒有一個人之漏。”少遊聞來,大爲傷歎,不覺揮淚道:“罪著不軌,死猶不足說,但婦女奚罪?”氣色慘淡。內中一人,斯文打扮,眉目清明,氣宇軒昂,年可二十余,見了少遊如此光景,便道:“尊兄不知與秦禦史有甚親戚?抑又有宿契麽?”少遊道:“非是親戚,便有舊契呢。”其人道:“尊兄不須問他。”仍丟開眼色。
  少遊知有跷蹊,停口不言,只爲熟視那人。那人會意,便道:“尊兄行路之人。辛苦風霜。暫移玉趾,和我到前面酒樓坐一坐,供一杯水酒,以表芹意,如何?”少遊道:“不敢叨擾。”那人道:“系是兄賓我主,有何不可?”遂一同起身,來到酒樓上,分東西坐定。
  那人叫過酒保,道:“快燙了兩角酒,揀好肴膳來,以供尊客些罷。”酒保諾諾連聲去了。沒多時,燙酒上來,先方開條桌子,鋪下菜蔬果品,羊肉熟鵝,一般案酒之類。二人飲過數杯,少遊道:“敢請高姓大名。”其人答道:“在下姓狄,雙名弼琦,便是本方人氏。未知尊兄貴貫亦是此鄉麽?”少遊欠身道:“久仰,久仰。晚生姓楊,賤名少遊,湖廣之人。仲春有事過此,隨景登此石橋,偶見樓前柳絲如織,夕煙籠罩,吟詩自娛,不料店舍半夜三更落亂,竄伏岩穴。剛方聞知,路平兵息。複路再至,眼見他雕梁綠紗,今作蓬蒿衰草。錦繡池榭,變爲瓦礫亂場。好不傷心麽!”狄弼琦歎出一口氣,便道:“兄長知秦年伯被禍之事麽?”少遊道:“晚弟那裏得知?全然不懂了。”狄弼琦道:“尊兄有所不知。秦年伯性子清白剛直,久在禦史之職,正言極谏,多斥奸黨,重忤今吏部甚麽張修河。修河切齒俟釁,必欲陷害秦年伯。春間礦民和遼兵合勢,一省騷擾,久掠華陰之界。那張修河唱言秦年伯家在華陰,與亂兵結連,要爲內應,暗使小人嚴學初彈了秦年伯,鍛煉成獄,合家遭禍,婦女沒入。秦年伯只有一女,才貌兼備,亦在沒入于掖庭。人莫不掩涕,並爲時諱,人莫敢訴冤,好不悲傷。”乃嗚咽不成聲。少遊聞言,淚落如豆。
  弼琦道:“在下與秦禦史年伯世交,未知尊兄亦與世交麽?”少遊道:“不有宿契,竊有佳緣。在今爲鏡花水月,說之何益?”弼琦道:“尊兄曾與秦小姐有絲蘿之約麽?”少遊道:“無有。”弼琦笑道:“然則曷謂之佳緣?”少遊道:“蒙兄長錯愛,晚弟豈敢有隱。”逐將唱和楊柳詩一事備說一遍。弼琦嗟歎不已,複道:“秦家小姐原來名彩鳳,以才容擅于一府,今爲可憐。自古道,紅顔薄命,是爺又一場。”相與歎惜,乃開懷暢飲,極其殷懃,少遊不勝感謝。
  于焉之間,日色將斜。少遊心忙歸觀,因舉袖告別道:“晚弟亂離奔竄之余,歸心知矢,不敢久陪,望尊兄諒恕。”弼琦知不可挽,還了酒錢,一同下樓出門。半日之間,兩情歡洽,不忍劇別。少遊道:“後期雖無定,男兒前定,豈無再會?”弼琦道:“尊兄在途勉旃。”遂各自分路。
  楊公子依前上路,不消多日,來到家中,拜伏爺娘,涕泣請罪。適才庾夫人說了夜夢,孝廉相對圓夢,說猶未了,孝廉夫妻喜從天降。庾夫人忙手來抱公子,哭道:“我的兒,幾乎想殺了爲娘的,悶殺了爲娘的!”孝謙呆了半晌,乃道:“亂離奔竄,骨肉相散,自古有的。孩見落亂于何地方,寄身于何處?今得歸回,想來乞食何路,風霜多苦,今使爲爺的倒也傷心些啊!”少遊遂將華陰半夜遭亂,潛身亡匿,轉至二仙山,被羅真人收育,教授《陰符經》,又傳授古琴、玉箫之事,一一告訴。
  孝廉大爲奇喜,不勝感歎,道:“羅真人是一世真仙,活佛似的,其言自有靈應的日呢。”庾夫人促令他進早膳。一時老媽、丫鬟們上飯來,大都吃過,擺了。孝廉出外。
  少遊又將華陰秦小姐唱酬楊柳詩,後爲張修河所謀害,全家被沒之事,細述一遍。夫人尤用嗟惜,道:“秦家女雖有才貌,天緣既無,生死難保,何須挂念。我有一般主意,自當有好處。”未知庾夫人有何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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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楊解元獨點花魁 桂蟾月自擬月姥


  再說庾夫人道:“秦女子既無天緣,我自有主意。盛京正陽門外,有名靈佑觀,是我表兄杜煉師出家修行處。煉師年高智深,大有藻鑒。又于文詞音樂,無有不通。名門巨族,舉多親熟。今我爲娘的,趁了你開春赴了京圍時節,再將一封柬書于杜姐姐,爲孩兒揀了有才有貌的一個名閥佳偶成親了,以副我一腔心願罷。”少遊道:“領教,這自好了。”又說些閑話,便教少遊早自休息去了。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且說楊少遊,自此尤爲刻意,講講學問。荏苒之間,歲聿才改,新春已屆。楊少遊將爲再整行裝,赴京就試,辭別了父母,依舊帶了楊福,騎上頭口上程,庾夫人隨將去的杜煉師之書封好了,付與少遊,申言親自往拜,申勤納書之意,再四囑咐。少遊道:“這個自然。”受書,藏在身邊,仍爲出門。離了鹹甯,一路上小心謹慎。
  行了幾日,正值早春天氣。但見輕煙繞樹,薄雲迎風,江山多麗色,花草有奇香。迄逦就途,再過華陰,景物一般蕭條,非複昔日阜盛。度石橋,見秦禦史家遺墟,倍覺?怆。只爲徘徊數匝,再將楊柳和詩育詠幾回,不勝無聊。
  投宿店舍,翌日早起,過的了早膳,計給房錢,問他狄弼琦所居。鄰舍俱言:“狄公子年底往叔父會稽任所,未還。”少遊只爲怊怅,上路趱行。
  行了多日,到洛陽。進城順著大街而行。六街三市,熱鬧非常。酒肆茶坊,朱樓粉壁,十分華麗,人物奢侈。左右來來去去的人,磨肩叠裾,自非別處可比。
  少遊東西尋玩,又到一小小胡衕,一時忽覺肚饑,早看他前面大樹旁邊,挑出一竿酒旗兒來。少遊喚了楊福道:“我們起來早,貪了路,肚裏乏餓,就此靜僻店裏,吃些酒肉,再去玩玩,有何不可。”便隨入前面挑旗兒店裏,揀了一副楠木椅子坐下。
  那小二前來,見了楊公子這般豐彩媚娬,笑嬉嬉的向前唱個諾,道:“相公打多少酒?”少遊道:“我們行路人走得多,正覺乏了,你這裏有何買賣?”小二道:“只有白酒、素面的。”
  公子道:“我不會吃白酒。偌大洛陽,幾番帝王之都,千百年隆盛繁華的地,沒有一個雞、鵝、羊、牛的肉,只有些素面、白酒。也罷。”小二陪笑道:“相公有所不知。這六街三市,棋盤大路上,何物沒有?我這小僻胡衕、草舍店兒,行商稀少,那個沒貨泉行客,小買賣的。既又村裏常吃也,故只有素面、白酒的。相公如覓大盤大莄,向前大石橋平康巷那邊去罷。”楊公子笑道:“正是了。”便出了門,向前行到三十五步。
  前有兩邊蹲著大石獅子的一座虹樣大石橋,橋頭鎸著“天津橋”三字,填著紅。橋西一邊,樹著不長不短恰過五六尺高的一面石牌,又紅紅的填鎸著“平康巷”三個字。側首傍邊。但見雕梁畫棟,接連橫亘,朱樓繡閣,高出天半。少遊一時觀看,目眩神馳,應接不暇。更欲前進,便不知高低。
  正在躊躇之際,南邊特出高聳一大門,滿門口的轎馬填咽。
  傍邊列坐著幾個挺腦叠肚、指手畫腳的豪悍仆夫,說東談西,正是得意的。複聽樓上管弦笙箫,諧谑嘻笑,熱熱鬧鬧。
  原來這平康巷,唐時妓女薛濤所居,仍以爲教坊之稱。當日洛陽纨絝子弟十數人,招會行院的有名稱粉隊幾十人,弦歌娛樂了。
  此時楊少遊在樓下縱觀,欲進趑趄,欲退寂寞,一番思量了:“這是行戶歌舞之場,誰人不去,憑他疏暢,有何不可?”便從樊樓攀上了樓,尋閣子空邊坐下。看時,曲檻雕欄,綠窗朱戶,異香馥郁,周回吊挂古名人書畫幾幅,笙篁聒耳,鼓樂喧天,遊人似蟻。鋪的是錦筵繡墩,列的是山珍海錯。坐榻盡是雕花香楠木花梨降真小牀,坐褥又是紅氈綠毯。傍邊文房四友,又一邊堆積半掩斜展的绫紋花箋。總是炜煌輝目。
  粉頭列坐,最中別有一娥,年可十四五,容貌似海棠滋曉露,腰肢如楊柳袅東風,渾若良苑瓊姬,絕勝桂宮仙娣,默然端坐,目不轉睛。
  那座上少年們,見了楊少遊上樓,都不理他。半日,一人方才說道:“敢問高姓大名。”少遊躬身答道:“在下姓楊,名少遊,湖廣人氏。偶爾過此,聽得絲竹熱鬧,特地敢來。尊位望恕唐突罷。”諸人一見少遊容顔秀美,風彩灑落,又是年輕語恭,便齊起身揖道:“久仰,久仰。幸會贲臨比筵,倍生光輝。”少遊答禮,又謙讓一回,問道:“今日的筵,倘非酒會,正是詩杜。必多佳什瓊琚,如晚生鹵蔑劣,遐士寒酸,年輕識寡,參了盛筵之末,雖蒙曲庇,不勝叨濫了。”座上一人,相貌虛白,懸鼻棱日,颔下胡須的,哈哈大笑道:“楊兄能識今日之詩社,可謂聰慧伶伢了。”又有一人,年可二十四五,紫棠皮面色,黃黃的須密如束針,唇卷齒露,笑道:“晚弟姓王,字古颉。今筵之設,尊兄有所未知。不忒詩杜,個中又有一奇事:今日席上之人,俱有文墨虛名,鹹赴槐黃了。諸娥中,這面東背西、檻頭無語半倚的,便是桂娘子,名蟾月,當今洛陽粉頭中第一有名的,不但姿容歌舞擅于一代,古今詩文無有不通,鑒藻又明。我們爲詩的各賦時景,就考于桂娘。一經題品,隨將入眼的詩詠歌曲,被之管弦,以占今榜折桂的兆驗,兼又結缡的芳緣。席上之人,俱許作賀客。楊兄就是後來,這個詩緣,制之使得,不制亦使得罷。”少遊睇眼再見,不覺魂迷神醉,未及回言。
  又上首坐的一麻黑子,矮黑的,略有面善,那裏見過的,垂著醉氣,便高聲道:“了不得。楊兄亦是男子,既參席末,如何不賦詩?做的時,同就桂娘之考閱。如做不來時,罰依金谷酒數。”便揚眉吐氣,大爲輕蔑的像。
  那黃須的道:“使得。宜以諸兄高作,示諸楊兄,使之同賦。”因伸手卷取詩箋,投之于前,便道:“此春遊詩,這上首坐的張子先,今科湖廣解元亞魁,諱善所著。其爺爺大老爺,當今吏部尚書張公便是。是楊柳詩,敝弟劣做。這贈妓詩,是東首坐的盧兄瓊韻。俱從時景,尊兄亦不多讓罷。”原來王宗師遵胡知府囑咐,勉強選第二名的張善,原是洛陽人,圖開封籍,應武昌試。楊少遊于唱名時暫見,是以面善。
  張善素是愚蠢胡塗,即不記榜首之楊少遊。
  少遊答道:“領教。諸兄瓊什,想必驚人之語,在下謹當盥手敬讀。弟篇成已久,幾篇俱經桂娘之歌曲麽?”黃須的便道:“若是只蔔折桂之光,篇篇皆登桂娘歌,無有不可。芳緣之結,又在其中,則一篇之外,豈可再登歌曲。桂娘尚祈櫻唇之啓,白雪陽春,流水高山,雖難知音,總是桂娘之過于羞澀嬌態。”乃複呵呵大笑。
  少遊亦笑,因取諸詩篇看來。張善春遊詩雲:
  雨落階前水滿溪,系繩牽出野牛西。
  風大吹開楊柳絮,片片飛來好似雞。
  煙迷隱隱山林見,波起飄飄湖不齊。
  畫也難模春日景,樓中歌曲像莺啼。
  楊少遊看過,呆了無言。又看王古颉楊柳詩雲;
  楊柳遇了春之時,生出一枝又一枝。
  況似綠草樹上挂,恰如金線條下垂。
  穿魚正好漁翁喜,打馬不動奴仆思。
  有朝一日幹枯了,一擔柴挑幾萬絲。
  看過,又看盧鎮贈妓詩雲:
  東風蕩蕩吹柳枝,詩不成來仔細思。
  座上如玉一塊玉,酒中不語幾番癡。
  楊少遊看來三詩,不勝絕倒,陪笑道:“總是珠玉瓊章。洛陽素是文章府庫,今日益知不虛也。”諸人俱哈哈大笑。紫髯的道:“子先兄的落句『歌曲像莺啼』,端的神語,好不豔服的。”張善笑嘻嘻道:“古颉兄之首聯,『綠草挂』、『金線垂』,莫不是楊柳畫不得之景了。”又相與大笑。
  少遊不覺大笑,心內想道:“總是光棍,黑 的,何須較他。只爲一番題罷。以看如何光景。”乃取來花箋,抽筆蘸墨,不究思索,隨手寫下三詩,一筆揮灑。放筆,席上向諸人謝道:“拙構宜先請教諸兄。今日桂娘爲考究,不妨先送了宗師罷。”諸人見少遊之詩意敏捷,筆勢飛騰,雖不知大意驚人,莫不憤憤不快。
  《春遊》是古體長篇,詩雲:
  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
  馬聲回合青雲外,人影搖動綠波裏。
  綠波清回玉爲砂,青雲離披錦作霞。
  此日遨遊遇美女,此時歌舞宿娼家。
  娼家美女郁金香,飛去飛來公子觞。
  的的朱簾白日映,娥娥玉顔紅粉妝。
  花際徘徊雙蛱蝶,池邊顧步兩鴛鴦。
  傾國傾城漢武帝,爲雲爲雨楚襄王。
  古來容光人所羨,況複今日遙相見。
  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爲明鏡分嬌面。
  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
  贈妓一律,雲:
  可憐不世豔,嬌美可人心。
  秋色畫雙黛,月痕垂一簪。
  白墮梨花影,香拖楊柳陰。
  情深不肯淺,欲語又沈吟。
  楊柳三絕,雲:
  楚客西遊路入秦,酒樓來醉洛陽春。
  月中丹桂誰先折?今代文章自有人。
  天津橋上楊花飛,珠珀重重映夕輝。
  側耳要聽歌一曲,錦筵誰複舞羅衣。
  花枝羞殺玉人妝,未吐纖歌口已香。
  待得梁塵飛盡後,洞房花燭賀新郎。
  桂蟾月取詩箋,星眸乍轉,春山暫低,從頭至尾,看過三篇,便即舉手擊拍。櫻唇一開,清音忽轉。端的是穿雲裂石,宛然似玉佩齊鳴,余韻悠揚,字正腔直。于是管弦一時,叠作,鼓樂戛雲,滿座莫不動色。群娥不住的拍掌喝采。
  諸人目瞪口呆,又羞又憤,相顧錯愕,反悔許他共賦詩。
  半日,黃髯的強顔道:“楊兄不徒今榜折桂,此席也能獨點花魁。我們只可並作賀客罷。”張善勃然變色道:“楊兄是後來的人,何可讓許桂娘于約外嗄。”少遊揣知張善倚強侮弱,暗自冷笑。便道:“在下是約外的,猥參盛會,多蒙座上之包容。醉飽已是,況遠途貪走,心神勞瘁,早投宿店,就是分內。惟諸先生意晷娛樂罷,劣弟不能久陪。”乃拂袖下梯,諸人相顧唯唯,張善只點點頭兒。
  桂娘一聞諸人之言,眉頭暫蹙,正色發言道:“人而無信,狗彘不知。妾身已有歸宿,諸相公無複更挽。”便起身,輕移蓮步,款蹙湘裙,揚長下樓,隨從楊公子之後,諸人無奈。
  複言桂蟾月追蹑楊公子,到了店舍。公子喜的不勝道:“桂娘何能脫身到此?”蟾月撒嬌撒癡道:“此非可話之地。相公如不遐棄,幸移金步,屈臨陋居,以永今夕嗄。”公子欣然允諾,隨喚楊福,看的頭口、行裝守著,便與桂娘一同出門。
  行不數箭的地,便是桂娘之家。到得門前,但見兩行垂柳掩映,一帶低亞粉牆。牆邊一個垂花門,朱扉半掩,牆頭露出幾百竿翠竹。桂娘引前進入,兩邊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廳後便是五間上房,俱是雕欄畫棟。樓頭挂著鹦鹉、畫眉等雀籠。台階上坐著兩個穿紅著綠的丫鬟,便笑嘻嘻的迎來,道:“娘子剛才早回了。”爭著忙打起簾子。
  蟾月便與公子同進房裏坐下,丫鬟登時倒了兩鍾茶,獻上來。吃過,漱口畢,公子看他房裏,正面設著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樣漆小幾。右邊幾上,擺著汝窯美人觚,裏面插著時鮮花草。西邊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
  其余陳設,不必細述。
  桂娘喚著丫鬟來擺上晚飯,自然是鴨蛋羊腮, 蒸菜果等珍膳。桂娘在傍邊搬出精致、細軟、色鮮的,奉在公子面前。
  斟上酒來,兩人吃過了。丫鬟斟了茶來,用過。
  桂娘道:“春冷猶狠,相公不妨更移套間暖屋裏坐罷。”隨同出了門,到了東南三間小正房內。但見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堆著書籍、茶具。臨窗大炕上,鋪著狸紅洋毯。左邊幾上擺著香鼎,鼎傍匙筋、香盒。兩邊下首,設著半新不舊的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靠背引枕,壁上挂著古今名人書畫。
  暖閣兩邊,黏著一對聯道: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外他一切清靜,穩穩正正,便是桂娘之寢炕。丫鬟掌起燈來,兩人相對,說些一會子閑話。
  正是:
  夜闌更秉燭,想對如夢寐。
  到得夜深,又擺上夜膳。把杯殷懃相酬,酒過三巡,食供兩套,桂娘站起身,複斂衽更坐,道:“妾今蒙相公不棄,玉趾光臨,蓬荜生輝。妾雖木石,敢不以肝隔相告。”因潸然淚下。公子親手取了帕子,拭道:“桂娘有甚麽衷曲,這般傷心,請道其詳。”桂娘方才的用手帕握了臉兒,說道:“妾本韶州之人,母氏早喪,他無兄弟,獨侍嚴父。亡父本以鄉貢,升遷爲此州驿丞,不幸病死。妾想他鄉流落,故山迢娣,反葬無路,自鬻于娼家。幸虧表兄同在,托他攜榇歸葬。妾既寄身娼樓,惟當逐流隨波,羞雲怯雨,就是分內。晝宵一念,尚冀天或垂憐,幸逢君子,複睹天日之照臨。年今十五,猩血尚留臂上。今天得蒙相公之垂憐,相公如不以妾身爲風月中鄙類棄之,則妾願隨樵爨之列,妾不敢辭。”公子又驚又憐,欠身答道:“桂娘既以苦衷喻我,照知此心,亦豈負桂娘哉!余是鹹甯一秀才,年與桂娘同。粗辨魚魯,僥幸入泮。雙親在堂,過于慈愛,要得才美兼全,方許絲夢。我又有一般癡想,若不遇兩全,甯可終身不娶。今日幸逢桂娘之有一無雙,正是天從人願呢。”蟾月正容道:“相公何見外至此。人倫以伉俪爲重,是故詩經三百,關雎爲首。龍繇一篇,乾坤定位。然後萬物滋育,不可一分疏忽,必有父母之命,媒妁明正,門當戶對,涓吉合卺,拜天地祖先,親迎是爲夫婦。有若賤妾,名在妓籍,才貌沒稱,邂逅于青樓歌舞之場,甯可比議于壺儀。只望相公不嫌鄙卑,設置箕帚之末,于分足矣。相公才藝,必不讓頭于今榜。華門名閥,不患無淑女。妾身從此杜門潔身,以俟相公之俯察,更有何辭呢。”公子聽來,尤覺明快,半日複道:“我于前春,赴圍到華陰。有秦家閨女,唱和詩童,又瞥然望見他容貌,可與桂娘爲伯仲。後聞秦禦史被慘禍,家屬盡爲沒入掖庭。今無用可言,天之生才色,既有秦氏女,又有桂娘,複豈多出絕豔于一世乎!”蟾月笑道:“相公之言,太近管窺。大凡天之生人,有大仁,又有大惡,又有奇才,人所共稱之外,其它皆無足大異,只沒個名稱些。是故大仁應運而生,大惡應劫而生。奇才絕貌,應時而出。大惡固不足論。以大仁言之,堯、舜、益、臯、夔、稷、(占內),四嶽群牧,同時而出。孔夫子時,十哲之外,七十子亦皆聞道禮義之類。又以將帥言之,楚漢之時,漢有韓、彭、哙、勃,楚有穰苴、黥布,與秦之王翦、欣翳,同時並出,俱有萬夫不當的力。漢、魏、吳、三國時,名將勇武,百余半時。文章亦然,于盛唐之世,女子之才藝容貌,豈獨悭于一時之多乎。概以天之清明靈秀的氣,在天爲瑞日祥雲,和氣甘露,在人爲大仁、大智、大勇。文章豔色,總是文明昌盛之世,在多並時者。相公何爲小觑的話來?唐明皇、隋炀帝時,宮中絕豔的粉黛,奚特百千人哉!此則應所尚而然呢。”楊公子見他說得這般重大,說起來不徒歎服,反覺了茫然自失,半日無語,才道:“桂娘真天仙谪降了。”蟾月又道;“秦姑娘,必是秦禦史女彩鳳姐。禦史曾爲此州知府,鳳姑娘與妾同庚。其高才豔色,誠出絕世。但相公何以相見唱酬乎?”公子就將楊柳詩和韻之事,細述一遍。蟾月道:“真奇事,奇事。鳳姑娘不忒才貌,伶牙乖覺,人所不及,又有丈夫的志。但今不可再會,宜乎相公之傷惜。秦禦史老爺,爲政清白剛正。聞被奸黨構陷,全家屠戮,此州的人莫不傷悲。”公子尤爲之歎。蟾月又道:“若複青樓中人物,人所賤卑。而又有三絕之稱:江南萬玉燕,河北狄驚鴻,洛陽桂蟾月。蟾月,是妾身,固是虛名,不足道也。玉燕,江南迥絕,雖不得見面,聞說城之豔,百個難揀一個的。狄娘,是妾之中表姊妹,長妾一月,自幼在一張桌兒吃飯,一張牀兒睡覺,比別的姊妹們分外的不同。後來大了,隨各星散,端的天下之奇才絕色。狄娘亦良家女,早失怙恃,育于舅母。美麗之名,稱于一世。媒婆盈門,千金爲資者,日以十數。狄娘又有一般癡病,非一世之奇男子,不願奉其箕帚,欲效臣擇君的想。自托于青樓,公子王孫之筵,名公巨卿之會,日與之促膝。狄娘之心堅如金石,妾所知之。曾與妾身有同事一人之約,祝天共誓。今雖天南地北,一片靈犀,相照不渝。妾今托身于相公,狄娘亦當自歸于相公,妾身願爲月姥,紅線之系,相公不可不知罷。”公子又願他長篇大套之說話,便道:“桂娘說來,只使人如入桃源一路,不尋界境,先自心迷神醉。雖然青樓中名譽,苟如桂娘之言,閨閣中獨無與狄、桂兩娘並驅者乎?”蟾月道:“可不是乎!閨閣裏豔色,豈獨比之行院中乎?妾之目見,無如秦姑娘。比肩耳聞,雖有,有難輕說。”公子道:“但說不妨。”蟾月嗫嚅不言。
  未知蟾月所言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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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假女冠鄭府彈琴韻 巧春娘妝閣喻弓影


  且說桂蟾月說來:“閨閣中,才容兼備,既未目見,只憑耳聞。長安鄭司徒女子,名瓊貝,幽閑容貌,發越才藝,爲當今之有一無二。司徒求婿甚備的,相公緩緩訪問他得詳。”說話之間,已聞更鼓四聲。蟾月道:“夜已過半,相公請安寢罷。”公子道:“桂娘使我自寢乎?”蟾月道:“妾身已托于相公,抱綢薦寢,便是分內,豈敢辭焉?但妾身今不能追相公之後,只自隱身已謝客,以俟相公之複眄。妾所自恃而自潔者,惟臂上之一點紅,今先磨滅,他日後再侍之時,何以明妾心之自潔乎?是以不敢自薦于今宵,願相公垂察而憐之。”公子大加歎服,知不可強,笑道:“桂娘之心,我已知之。何待臂上之紅乎?”蟾月道:“嫌疑之際,聖人之所遠。尤況如賤妾者乎?”公子益爲愛敬,各自安寢。
  次日天明,自起盥洗,用過早膳,吃茶。蟾月道:“昨天樓上的諸公子,舉是本省的護官符,並帶著怏怏的色,恐不自在,到要惹起事來。相公不宜延停于此,趁早兒上程罷。”公子道:“倒不移累于桂娘,不是?”蟾月道:“妾身自有自爲的道,相公放心,再陪之期,只望相公之成名。”乃各自揮淚,黯黯而別。暫且不題。
  再說當日樓上諸人,眼見他桂娘子將楊少遊三詩唱個歌曲,被的管弦,反悔許他約外賦詩。又見蟾月跟了他揚長下樓去了,舉皆憤憤錯愕。張善大聲道:“楊家子,這後來的淩侮我們,白日地側奪我座上的佳姬,正宜追趕,打個稀爛,搶還桂娘來了。這可也不是?”衆人默默,半日無語。張善左跳右踉,呼喝不已。
  那王古颉道:“張兄息怒。這還了不得。我們既許他賦詩,不論後來之約外,今複追他,攘奪桂娘,桂娘必無到來之意。不但打草驚蛇,倒惹人癡笑,不是了。”張善道:“我看他楊家子,是個蠻子、小猢狲,分明是從前有私于桂娘,今天跟了他,到來欺侮我們,暗地裏唆他唱了甚麽曲兒,登時攝了他去,敗了我們一時高興,自作好好兒的樂一夜,我們白白地奪他坐罷。斷不可使得的。”盧鎮又道:“王兄之言是矣。兄長仰仗大老爺之鼎力,何憚除了他一個窮秀才、小蹄子。俗說的道,忍不住一刻之忿耫,倒招來百日之禍胎。倒不如忍住了一天圖他,後日暗地裏無蹤無迹的害了他兩個狗命,不啻斬草除根,人不知,鬼不知,也是妥當的呢。”衆人又一齊解勸了張善,張善咬牙切齒道:“吾誓不與他賊頭賊腦的窮猢狲共戴一天了。”乃相攜下樓,各自去了。按下不表。
  再說楊少遊,別了桂娘子,還了店舍,依舊跨上頭口,跟了楊福,逶逶迤迤,見景詠物,名勝留題,十分的得意。不消幾日,來到京師。但見六街三市,人煙稠密,人民居止鋪戶,密密層層,非同小可。時科日尚遠,四方青衿多不齊到,店舍鋪院多有閑的。楊福先進城去,找個體面有的鋪舍定租了,還迎公子安歇。
  次日清早,公子叫過店小二來,問問靈佑觀在那裏,又距此幾許上程。小二答道:“由此三裏多遠,定安門內大橋向西邊,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裏有一個東嶽廟,廟前十步許的一個小體面新鮮彩樓,便是靈佑觀呢。”楊公子問得他仔細,換上了新衣,將母夫人之書信揣在袖裏。一路上緩步而行。到大橋西邊,果有一岔道,就由岔道進,進約有半箭地,見有一樓,顔色鮮明,匾上橫書“靈佑觀”三個金字。只見樓下有兩個垂髫女童,在那裏頑耍。
  公子向前陪笑道:“姐姐們,我是鹹甯楊少遊。觀中老師父杜煉師,是我的中表嬸姑。姐姐代爲通禀:中表侄楊少遊,到門請見罷。”那女童凝眸端詳了,楊公子儀容齊整,便笑嘻嘻的進觀去了。公子立在樓前,看了靈佑觀景致。
  無多時,那女童走出來,笑道:“杜老師父有請。”公子整理了衣冠,恭敬的走進觀來。只見煉師鬓發半白,顔華韶紅,著的素衣素冠,坐在木榻素毯上。少遊連忙搶步進前,頹金山、倒玉柱的拜了再拜,側立傍邊,請了安,複要磕頭。煉師忙拉了起來,道:“賢侄難爲雲天霧地,百山千水的,走到這裏來。身上大好麽呢?”即命坐下,女童供了茶湯。少遊躬身對道:“多蒙嬸姑福庇。”煉師道:“尊堂妹丈暨妹妹俱大好麽?”少遊立起身來,道:“都好了。”煉師又道:“賢侄今幾歲了?”少遊道:“十五歲的。”煉師見少遊生得儀容秀美,器宇軒昂,複道:“賢侄氣韻風雅,動止典重,真乃克家大器。總是妹丈福澤,家傳所致。賢侄已聘幣名閥何在?”少遊道:“鹹甯僻在,小侄年又幼衝,到無定論了。”乃取懷中母夫人啓書,雙手獻上。
  煉師接來,忙手拆看。護封披開,看過。總是骨肉相離、倏爾十稔的語。便眼圈兒紅,流下淚來。又看到爲兒子另揀絲蘿的話兒,默默頭來。又至今榜鄉圍解元中魁的語,滿面堆笑。
  看畢,複道:“侄兒這般風彩,又點魁入泮,可知文章卓越,自然是上天也必生才美,兼全一對夫妻呢。當今有一無二、第一等閨女,即是鄭司徒之女,名瓊貝。司徒擬以今榜狀元,爲擇婿之要徑。賢侄,今榜榜頭,如解元之魁,這親事無有不成。”
  少遊道:“慈母書中,既告明白,侄兒無用再渎。京圍榜首,也不多緊,劣侄般愚衷,如不親眼看過他,無意求親。只仰嬸太太,特垂慈悲,得使愚侄一睹其顔面。成全了罷。”煉師大笑道:“賢侄差矣。卿相家潭如海,朱門蓕戟,厮隸填擁。且鄭小姐識禮明法,持身嚴重。寺院禮佛,觀宇焚香,一無躬行。上元燈鬧,天中蒲浴,並不出門。一動一靜,動合規範。重重的門,深深的園,雖俱羽翼,亦難飛越。賢侄雖欲窺觇他影響得麽?”少遊聞來煉師一遍言語,便低頭無精打采的,默無一言,落下淚來。
  煉師見少遊如此光景,又笑又憐,將他好言慰過了,道:“賢侄難爲乎今科狀元,則鄭氏姻緣,認是容易了。”少遊?然道:“愚侄索性如不得自己眼看他,雖有司徒招求媒的聘信,斷不可詐親呢。”煉師料他這般執拗,倒也好不妥意,心內想道:“楊家侄兒雖甚癡想妄思,性格兒到這步田地,豈不辜負了妹妹申勤之托。怎麽得他成全了?”左思右量,那有個方策?只將閑話說些兒。
  少遊起身告退道:“容小侄改日再叨。伏願嬸太太再三慈悲罷。”乃拜辭出門歸寓,又想起來桂娘子之話,又合于煉師所言,十分傾意。爭奈相對看看,自己思量,到無些方便,只自暗暗發歎。及至夜深,轉輾不寐。
  次日早起,盥洗、早膳畢,來靈佑觀。請煉師夜來之安,說了前話,複勤勤懇懇兒的。煉師只爲勉強答應著,沈吟了半日。
  忽然一曲琴聲,自套間屋裏悠揚出外。楊少遊側耳聽聽曲兒,微笑不言。煉師問道:“賢侄有知音于音樂不是?”少遊對道:“小侄雖然略知粗粕,敢問此琴,從那裏彈來?聲韻雖清,大弦不武,小弦太促,只是流俗之音了。”煉師道:“此觀女冠們,有時彈習的。出家之人何事聲樂,但有所由。賢侄有所不知。原來此靈佑觀,是鄭司徒夫人崔氏,爲司徒及小姐祈福延壽,常常送他奶媽、老媽們燒香,女冠們又常來往鄭府中。原來司徒性格,不喜流俗,厭薄紅塵,告病在第,唯以山林、園囿爲晚年逍遙。崔夫人雅解音律。小姐聰慧識透,詩文詞章,品竹調絲,無有不通。女冠們爲是學習。有時司徒夫人招致彈彈,使小姐評評。小姐每以女冠門之彈,不娴古雅,非之,奈無傳學之人。賢侄也能彈得好古雅之音,個中更圖計策了。”少遊喜之不勝,便起身說道:“侄之所學,非人世之音,即仙人所授。伏願嬸太太指教罷。”煉師笑而不言。少遊著急叩頭,請教道:“侄兒如不得看見鄭小姐,還恐一命休了。”煉師笑道:“賢侄無爲燥急。此月大明天,是月終晦日,就是靈符道君聖誕。鄭府中年年送他老奶奶、奶娘們,齋香備燭,禮拜道君,祝祈壽命。乘此機會,賢侄如此如此。彼必歸告于夫人,夫人必當請邀,另求聽琴。賢侄入他府中,得見與不得見,非老身所知。但賢侄不嫌巾帼之著嗎?”少遊欣喜道:“侄兒如得見鄭氏一面,情願死且不避,何傷乎著了巾帼。但怕一時露出馬腳來也,不是惡處麽?”煉師道:“賢侄年輕貌妍,好似一位觀音像的,人孰致疑。但女人家與男子不同,年輕有似二十多歲的。”少遊道:“這個不妨,一從嬸太太教誨。侄兒如得遂心願,當結草銜珠,以報嬸太太的恩德呢。”煉師道:“賢侄,何用此套話來。”乃說一會子閑話。
  少遊辭了煉師,再三留約,還到館寓,恨不二天做一天,只俟月晦日。按下不題。
  且說原來鄭司徒名鄤,字玄寶,號石園,天姿老成忠慎,又是清直練達,有古大臣風。年老無子,唯有一女。夫人崔氏,夜夢明珠投懷,生下小姐,故做名瓊貝。自在孩提,聰明溫柔,美麗袅娜,兼又知禮豁達。凡于文墨針黹,書畫音律,無有不通,無有不精細,不學自知。年今十五,司徒夫妻愛如珍寶,常求第一等奇男子爲夫婿。司徒告老休官,遨遊林泉,消遣世慮。
  崔夫人素癖絲竹,每以琴箫爲娛。時當仲春月將晦的,招的女兒奶娘姓馮的,開言道:“明天是月晦,靈佑觀靈符道君聖誕。你同錢老老、周瑞家的。備了香燭禮儀,頂禮虔誠,冀壽回來。”周瑞家的們都答應著道:“豈敢慢怠。”一宿無話。
  次日天明,馮奶娘、錢老老、周瑞家的一同攜了香燭禮儀,辭了夫人、小姐。小姐又另送兩個丫鬟、鴛鴦、鹦鹉,一同奶娘們出府門,各騎頭口,向靈佑觀去了。且不說奶媽們的往靈佑觀。
  且說楊少遊,燥燥耐過二夜。晦日清晨,一早起來,淨面漱口畢,新整了一套新衣,攜了古琴,徑往靈佑觀,拜見了杜煉師,請了安,煉師歡喜,答了半禮,已先備下敵體不長不短的新鮮女冠衣裳,登時送套間屋裏換著;然後送他暖炕上,彈出霓裳羽衣一曲,音韻清揚,宛如仙鶴響亮九霄之外。衆女冠一聽,莫不喝采。
  少頃,鄭府奶娘、丫鬟們一齊到了觀門外,下了頭口,起先直進到道君神榻下,頂禮,焚了香祝。祝畢,又拜下四拜,還到禅堂,拜見杜煉師。煉師先問:“司徒、夫人俱大好麽?”周瑞家的道:“好了。”煉師又問:“瓊姑娘亦好麽?”錢老老、馮奶娘同時答道:“托庇老師父福蔭,好了。”女童各獻茶盤接風,又擺上酒兒珍果等素膳來,極其精好。衆人一時吃過。
  茶湯畢,複說說話兒一會子,一壁廂周觀觀中風景。忽然聽得琴聲亮,周瑞家的道:“老師父常常使小師父們彈著這般音聲,也不是好好的清福麽?”煉師紅了臉道:“嗳啊,出家之人,那裏以這絲竹爲娛。女冠們多進了府中,太太每使賜坐,命彈琴曲,他們自嫌手澀調疏。昨有一年輕客女冠,自湖廣來,容貌豐彩,又慣于音律。徒弟們欲其願學,那女冠果然彈得好稀世的音。”錢老老們齊道:“好奇,好奇。我們向前看一看呢。”煉師道:“媽媽,使不得。那女冠一來初來面生,二則年輕羞澀。一見媽媽們,知自鄉相府中來的,他也必然害羞起來,不肯動手。媽媽如欲聽聽,輕放著跫音,在窗眼兒窺觇著,看一看他罷。”媽媽們點點頭,一時起身,便蹑足蹑腳,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紙窗,向裏面偷看時:正中桌兒上,坐著一個年可十八、九歲的女冠,極其婵娟華麗,低著頭,手弄彈琴,兩傍分坐著三、四個女冠,齊聲喝采。媽媽人一見假女冠,端坐彈琴,宛似出水芙蓉,愛慕不住,只黏住了看。
  杜煉師送女童暗暗告訴道:“媽媽們,我師父拿酒來,敬老老們一杯罷。”老老們點著頭,拉著諸人,齊齊還到禅堂。
  女童們進前,斟上酒來。奶娘們三人,一同飲過。一壁廂又端上飯來,大家用畢。
  盥漱茶罷,周瑞家的道:“師父,剛才彈琴的女冠,容姿秀美,舉止端雅。琴調我們雖不知高低,聲韻悠揚,比別的不同。我們太太聽得,必然要師父邀請邀請。師父須用力幫了送府裏罷。”錢老老接口道:“我們不告了太太,太太不知道,可以無言。若告的時,太太請邀的很了。”煉師道:“太太若要叫他進來,他哪裏敢不趨進候谒?”周瑞家的大喜,再四囑咐,複散坐說了一會子閑話,遂告別起身道:“多多叨擾了,請改日再候。”煉師道:“老媽說那裏話?山僻小院,每每不能適稱了。”于是大家都回府中,就將虔誠頂禮的話告了。又將客女冠玉琢金雕一般美麗,彈琴清亮,一五一十,告訴了一回。崔夫人大喜道:“你們何不同邀他來”
  周瑞家的道:“他女冠恐害臊起來,小的們亦不敢當面看看,只再三要煉師幫了解勸他,以俟太太之命。那裏與他一同來的?”夫人點點頭,便使周瑞家的,同數個丫鬟,一葉遮轎,往靈佑觀請他一見。
  煉師同周瑞家的對假女冠道:“鄭司徒、夫人,本是此觀檀越。老夫人有請的,貧道難道不盡心輸誠,客冠不辭一番之勞,以副貧道之望罷。”假女冠假意道:“遐士賤蹤,本不當于蓕戟之門。師父勤教,豈敢違拗?”煉師稱謝。周瑞家的大喜。
  于是假女冠重整了衣裳,攜了古琴,坐了遮轎。端的是天然高標,望之無一點塵累,媽媽們稱贊不已。
  行不多時,到了司徒門前,落下轎。老媽們引從垂花門至內堂堂下。只見兩侍娥扶著一位鬓發半白的夫人迎上來,假女冠知是太太,仰看拜了四拜。夫人答以半禮道:“只常禮罷。”便命侍婢扶上堂來,設了繡墩賜坐,又命供茶。
  茶罷,假女冠躬身拜問太太之安。夫人欠身問好,一眼看他儀容豐麗,言辭溫恭,愛的不勝,便問道:“女菩薩今年幾歲?何方人氏?”假女冠恭敬答道:“賤庚今十八歲,湖廣世居。今爲遊觀到京師,在靈佑觀杜煉師法座下呢。”夫人道:“老身又病又老,塵念已冷。素性癖于絲竹,以娛暮年。聞得女冠峨詳得其神妙,請邀光降,冀恕唐突。”假女冠起身複坐,斂膝答道:“雲遊蹤迹,不敢候谒于相門。即蒙賜教,恭敬莫如承命,敢冒唐突而造門。這些賤枝,有不足仰塵高明呢。”夫人就命侍娥搬來女冠素琴,在前摩挲道:“好枯桐!女冠從那裏有此罕世的寶?”假女冠道:“貧道師父,是世外的人,學琴而乃賜的。聞是峄陽石上之材,音韻比他些清亮。”夫人點點頭,贊道:“必是仙人所授,難道曠世之調。老身有一女兒,今年十五,頗免魯鈍,略解音律。女冠彈得好,使他評評,也是韻事。”隨命鹦鹉,叫請姑娘來。鹦鹉答應著去了。
  一盞茶時,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不知是何氣味?但看遠遠有五六個奶娘、丫鬟們,簇擁著一位小姐來,坐在太太傍邊。
  假女冠定晴看時,端的肌膚微豐,身才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沈默,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背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羅褂,下著翡翠散花洋绉裙,裙下半露三寸金蓮,蓮步生花。
  假女冠望的目眩神暈,不覺身一時酥麻起來。半日才定了神魂,立起身,請了姑娘之安。瓊貝便欠身問好了。
  須臾,夫人命侍兒擺上香案。夫人親手開爐,插下香,請女冠彈下一古樂譜聽聽。假女冠重申斂襟,抖擻精神,手弄彈一阙。鄭小姐一聽,便喜動顔色說:“宛然天寶升平氣象!這所謂『漁陽擊鼓動地來,驚罷霓裳羽衣曲』者。但是階亂的音,更他調罷。”假女冠又彈一調。小姐道:“這是樂而淫,哀而促,所謂『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者。爭奈亡國之繁音了無足尚的。”假女冠複奏一曲,小姐道:“此調悲喜感激,也又思念。昔蔡文姬遭難被拘,生二子于胡中,後得曹孟德贖還,將歸故國,留別二子,寓悲憐于胡笳十八拍,所謂『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者。其音雖可聽,總是失節之人,無足比評。請新他曲。”女冠乃彈王昭君出塞之曲。小姐道:“這是『誰憐西傳樂府,能使千秋傷绮羅』者。王昭君眷戀舊國,瞻望故鄉,所謂悲此身之失所,怨畫師之不公,無恨不平的心,付之邊塞之音,也非正聲了。”女冠更奏一轉,其聲清烈激仰,一座肅然。小姐斂容改色道:“此非『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是』者乎?英雄不遇時,忠義之氣,壹郁于板蕩之中。嵇叔夜被戮于東市,顧日影而彈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學廣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傳。嗟乎,廣陵散從此絕矣!』後人無傳之者。道人獨傳其妙,實非塵世的人也。”假女冠膝席對道:“小姐聰慧,人所不及。貧道學于師父,今小姐所教,一般師父之語。請奏一曲。”小姐道:“優優乎,諷諷乎,青山峨峨,綠水洋洋。神仙之迹,超蛻于塵臼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這所謂鍾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慚者也。道人千載之下,也能知音,伯牙不恨鍾子期之死。”女冠又弄他一調,小姐正襟危望,便道:“至矣,盡矣。聖人不得其位,轍環天下,遑遑于亂世。非孔宣父,誰能作此猗蘭操乎?所謂逍遙九州島,無有定處者哉!”女冠起身整襟,複添了一炷香,複重新彈過一阙。小姐道:“高哉,美哉!猗蘭之操,雖出于大聖人,憂時救世之心,猶有不過時之歎。此曲與天地萬物熙熙同春,巍巍蕩蕩,無得以名焉。這是大舜南熏殿五弦之調,所謂『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者,非其詩乎?盡善盡美矣,無過于此。雖有他調,不願更勞。”
  假女冠道:“樂以九成,天神感化。貧道所奏已八阙,尚有一曲請玉振之。”便轉柱拂弦,手弄而彈來。其音悠揚閱悅,使人魂佚心蕩。庭前百花,一時齊綻。梁燕雙飛,林莺互歌。
  小姐聽來未半,蛾眉暫低,眼波不轉,至“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之句,再舉眼看一看,女冠飛紅了臉,便起身往自己房中躲著。
  此時夫人聽聽女冠琴聲清絕,女兒評論峥嵘,喜之不勝,正在津津。假女冠見小姐猝然起避,便愕然 琴,起身複坐。
  夫人道:“女冠見天酬接,也有乏了。女冠恐是餓乏?”隨命端上午膳來。須臾,擺上桌素膳、珍果之類。女冠謙讓,略爲用過。
  後夫人又使丫鬟,問了姑娘用的午膳:“便來接了女冠罷。”丫鬟答應著,走了房裏,同奶娘回來,告道:“姑娘半日冒風氣不舒服,要不克出來侍太太。”假女冠聞他這般話,大驚,想道:“聽了鳳求凰曲,托病不出,必然他起了疑惑。”便站起身,告道:“姑娘玉體不舒服,多由貧道。惶愧告退了。”夫人道:“女冠說那裏話?疾病人所難免,何由乎女冠?女冠要歸,不宜強挽。便當改日再邀,願副渴望。”乃命出匹頭金帛爲禮。女冠堅意不受,謝辭道:“出家之人,無用此重賞,雲遊的蹤,如不遐去,敢不再叩請安。”遂下階再拜告退,依前坐了遮轎,還靈佑觀去了。按下不題假女冠回見杜煉師的話。
  再說崔夫人送了女冠,招的馮奶娘、錢老老來問:“姑娘身上如何不舒舒服服?沒有用午膳不是?”奶娘、老老們一時邊忙答道:“太太不用慮可的。姑娘已痊愈好了,剛才用過食膳,比前的多大的了。”夫人喜道:“知是些乏的了。”按下不表。
  再說鄭瓊貝,承太太招的半日聽他女冠的琴,脫了塵凡,音韻正雅,又愛他豐美,評評篇篇雅變之音。及至“鳳兮鳳兮求其凰”之曲,陡然起來了疑惑,便有意看他容貌、言笑,倒是活潑玲珑,有非女子溫柔氣象,肚裏摸捉了不得,即起身歸房躲避,托病不出。越想越疑,又憤又羞,默然不語。半日,才發言問錢老老道:“春娘身上有些不好,今幾天到底是怎麽樣了?老老走一走,問他仔細罷。”老老未及回話,鴛鴦接口道:“春娘至二十八天,好好的伏侍姑娘。可不是大昨天日晨後,頓覺懶了,寒栗了半天,又懶吃東西,只睡覺躺牀上。周媽媽說的,有甚麽患慮起來。忙去問問大夫,要他吃藥了。大夫道:『春天困懶,停了食些兒,只是不服他劑藥,教他好好的調將。又另餓了半天,便可舒服。』春娘到底昨兒半天不吃了東西,到夜半後,只吃黃梁移粥半碗。朝起,才用過小姐送的半碗燕窩湯。剛兒討面湯盥洗淨面了,嬌嬌嫩嫩的來太太房裏先請了安才來的。”說猶未了,只見春雲撒嬌撒癡,笑嘻嘻的進來,道:“我聞靈佑觀新來女冠,彈得琴聲,倒又神妙,又婵娟,又可愛,多是姑娘贊贊評評。我剛才的扶著病起來,玩玩他怎樣的。那裏他去的這般快了?姑娘倒不挽他半天也不得麽罷。”小姐粉臉飛紅了,低著頭不言,久之,說道:“春娘身上大好麽?”春雲道:“已好了。”一邊看小姐色辭有些尬尴,錢老老道:“春娘之言可不是,太太倒不挽他。女冠在姑娘房裏逛逛罷。”小姐又變了色,只不答。春雲會意,要的有些不快的來曆,只將他閑話說說一會子,一壁廂猜疑不得。
  原來春雲姓賈氏,其父宣德府益州人,善于程序文,鄉貢在京,屢中不舉,後爲丞相府椽吏,多蒙司徒顧眷,後又不幸病死。妻蘇氏相繼而亡。只有一女春女,年才十二,托于司徒府裏。崔夫人憐他孤茕,收與瓊貝姑娘相伴。年與姑娘少一月。
  詩文筆藝,無有不通。又生得削肩細腰,身量苗條,粉面含春,丹唇似櫻。又是伶牙俐齒,十分乖覺。瓊貝愛若同氣,一桌吃飯,一牀睡覺,比別的丫鬟分外親熱。一府之人,無有不愛歡他,常稱以春娘。
  小姐顧謂鹦鹉道:“何不倒茶來,與春娘解渴兒罷”鹦鹉答應著出外。
  瓊貝只與春雲對坐,雙眉暫蹙,兩臉發紅,道:“春娘啊,我以閨中之女,跬步不出于中門,語言尚稀于親戚,你所知的。今一朝被人欺侮,與他男子半天對坐,言來語去,評論音樂,可不是難洗的趾,羞憤的辱麽?”春雲驚道:“剛才女冠之謂,則姑娘何以知男子,有甚明證麽?”瓊貝遂將女冠彈琴次序說了一遍:“至于南熏曲,我遵秀劄之言,谕他正曲。他便以九成感神,複將司馬相如挑他卓文君之鳳求凰曲彈來,這不是有意弄出,以試我知也不知也。我有眼無瞳,被人欺侮,變服來試,至于這般,而全然不覺,臨他侮弄,何忍舉顔對人。”春雲道:“姑娘得非杯中的弓影,認真而自疑起來的麽?”瓊貝道:“我看他彈得起疑之後,更察他容貌舉止,斷然非女中人。春娘如在我傍邊,豈至半天之不能破綻,甯不能使他白露馬腳罷。這必然是四方愧圍之士鹹萃京師,有此輕薄之子,誤聞我虛名,到來探試的。陷了他術中,可不是憤惋的麽?”春雲笑道“誠以賤見,他是容貌如是秀美,氣象如是豁達,品竹調絲又如是聰明,定然又當文章如是,謂之才貌兼全的真豪傑,何虧乎真相如的罷。”瓊貝啐了他一口,飛紅了兩臉,道:“他雖欲爲相如,我斷不爲文君的。”春雲道:“姑娘差矣。文君寡女也,有心而從之。姑娘閨女也,無心而聽之。甯可比擬于是乎?”瓊貝低頭無答。春雲亦會意,只說一會子閑話。
  在後又衍何辭?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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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假女冠鄭府彈琴韻 巧春娘妝閣喻弓影


  且說桂蟾月說來:“閨閣中,才容兼備,既未目見,只憑耳聞。長安鄭司徒女子,名瓊貝,幽閑容貌,發越才藝,爲當今之有一無二。司徒求婿甚備的,相公緩緩訪問他得詳。”說話之間,已聞更鼓四聲。蟾月道:“夜已過半,相公請安寢罷。”公子道:“桂娘使我自寢乎?”蟾月道:“妾身已托于相公,抱綢薦寢,便是分內,豈敢辭焉?但妾身今不能追相公之後,只自隱身已謝客,以俟相公之複眄。妾所自恃而自潔者,惟臂上之一點紅,今先磨滅,他日後再侍之時,何以明妾心之自潔乎?是以不敢自薦于今宵,願相公垂察而憐之。”公子大加歎服,知不可強,笑道:“桂娘之心,我已知之。何待臂上之紅乎?”蟾月道:“嫌疑之際,聖人之所遠。尤況如賤妾者乎?”公子益爲愛敬,各自安寢。
  次日天明,自起盥洗,用過早膳,吃茶。蟾月道:“昨天樓上的諸公子,舉是本省的護官符,並帶著怏怏的色,恐不自在,到要惹起事來。相公不宜延停于此,趁早兒上程罷。”公子道:“倒不移累于桂娘,不是?”蟾月道:“妾身自有自爲的道,相公放心,再陪之期,只望相公之成名。”乃各自揮淚,黯黯而別。暫且不題。
  再說當日樓上諸人,眼見他桂娘子將楊少遊三詩唱個歌曲,被的管弦,反悔許他約外賦詩。又見蟾月跟了他揚長下樓去了,舉皆憤憤錯愕。張善大聲道:“楊家子,這後來的淩侮我們,白日地側奪我座上的佳姬,正宜追趕,打個稀爛,搶還桂娘來了。這可也不是?”衆人默默,半日無語。張善左跳右踉,呼喝不已。
  那王古颉道:“張兄息怒。這還了不得。我們既許他賦詩,不論後來之約外,今複追他,攘奪桂娘,桂娘必無到來之意。不但打草驚蛇,倒惹人癡笑,不是了。”張善道:“我看他楊家子,是個蠻子、小猢狲,分明是從前有私于桂娘,今天跟了他,到來欺侮我們,暗地裏唆他唱了甚麽曲兒,登時攝了他去,敗了我們一時高興,自作好好兒的樂一夜,我們白白地奪他坐罷。斷不可使得的。”盧鎮又道:“王兄之言是矣。兄長仰仗大老爺之鼎力,何憚除了他一個窮秀才、小蹄子。俗說的道,忍不住一刻之忿耫,倒招來百日之禍胎。倒不如忍住了一天圖他,後日暗地裏無蹤無迹的害了他兩個狗命,不啻斬草除根,人不知,鬼不知,也是妥當的呢。”衆人又一齊解勸了張善,張善咬牙切齒道:“吾誓不與他賊頭賊腦的窮猢狲共戴一天了。”乃相攜下樓,各自去了。按下不表。
  再說楊少遊,別了桂娘子,還了店舍,依舊跨上頭口,跟了楊福,逶逶迤迤,見景詠物,名勝留題,十分的得意。不消幾日,來到京師。但見六街三市,人煙稠密,人民居止鋪戶,密密層層,非同小可。時科日尚遠,四方青衿多不齊到,店舍鋪院多有閑的。楊福先進城去,找個體面有的鋪舍定租了,還迎公子安歇。
  次日清早,公子叫過店小二來,問問靈佑觀在那裏,又距此幾許上程。小二答道:“由此三裏多遠,定安門內大橋向西邊,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裏有一個東嶽廟,廟前十步許的一個小體面新鮮彩樓,便是靈佑觀呢。”楊公子問得他仔細,換上了新衣,將母夫人之書信揣在袖裏。一路上緩步而行。到大橋西邊,果有一岔道,就由岔道進,進約有半箭地,見有一樓,顔色鮮明,匾上橫書“靈佑觀”三個金字。只見樓下有兩個垂髫女童,在那裏頑耍。
  公子向前陪笑道:“姐姐們,我是鹹甯楊少遊。觀中老師父杜煉師,是我的中表嬸姑。姐姐代爲通禀:中表侄楊少遊,到門請見罷。”那女童凝眸端詳了,楊公子儀容齊整,便笑嘻嘻的進觀去了。公子立在樓前,看了靈佑觀景致。
  無多時,那女童走出來,笑道:“杜老師父有請。”公子整理了衣冠,恭敬的走進觀來。只見煉師鬓發半白,顔華韶紅,著的素衣素冠,坐在木榻素毯上。少遊連忙搶步進前,頹金山、倒玉柱的拜了再拜,側立傍邊,請了安,複要磕頭。煉師忙拉了起來,道:“賢侄難爲雲天霧地,百山千水的,走到這裏來。身上大好麽呢?”即命坐下,女童供了茶湯。少遊躬身對道:“多蒙嬸姑福庇。”煉師道:“尊堂妹丈暨妹妹俱大好麽?”少遊立起身來,道:“都好了。”煉師又道:“賢侄今幾歲了?”少遊道:“十五歲的。”煉師見少遊生得儀容秀美,器宇軒昂,複道:“賢侄氣韻風雅,動止典重,真乃克家大器。總是妹丈福澤,家傳所致。賢侄已聘幣名閥何在?”少遊道:“鹹甯僻在,小侄年又幼衝,到無定論了。”乃取懷中母夫人啓書,雙手獻上。
  煉師接來,忙手拆看。護封披開,看過。總是骨肉相離、倏爾十稔的語。便眼圈兒紅,流下淚來。又看到爲兒子另揀絲蘿的話兒,默默頭來。又至今榜鄉圍解元中魁的語,滿面堆笑。
  看畢,複道:“侄兒這般風彩,又點魁入泮,可知文章卓越,自然是上天也必生才美,兼全一對夫妻呢。當今有一無二、第一等閨女,即是鄭司徒之女,名瓊貝。司徒擬以今榜狀元,爲擇婿之要徑。賢侄,今榜榜頭,如解元之魁,這親事無有不成。”
  少遊道:“慈母書中,既告明白,侄兒無用再渎。京圍榜首,也不多緊,劣侄般愚衷,如不親眼看過他,無意求親。只仰嬸太太,特垂慈悲,得使愚侄一睹其顔面。成全了罷。”煉師大笑道:“賢侄差矣。卿相家潭如海,朱門蓕戟,厮隸填擁。且鄭小姐識禮明法,持身嚴重。寺院禮佛,觀宇焚香,一無躬行。上元燈鬧,天中蒲浴,並不出門。一動一靜,動合規範。重重的門,深深的園,雖俱羽翼,亦難飛越。賢侄雖欲窺觇他影響得麽?”少遊聞來煉師一遍言語,便低頭無精打采的,默無一言,落下淚來。
  煉師見少遊如此光景,又笑又憐,將他好言慰過了,道:“賢侄難爲乎今科狀元,則鄭氏姻緣,認是容易了。”少遊?然道:“愚侄索性如不得自己眼看他,雖有司徒招求媒的聘信,斷不可詐親呢。”煉師料他這般執拗,倒也好不妥意,心內想道:“楊家侄兒雖甚癡想妄思,性格兒到這步田地,豈不辜負了妹妹申勤之托。怎麽得他成全了?”左思右量,那有個方策?只將閑話說些兒。
  少遊起身告退道:“容小侄改日再叨。伏願嬸太太再三慈悲罷。”乃拜辭出門歸寓,又想起來桂娘子之話,又合于煉師所言,十分傾意。爭奈相對看看,自己思量,到無些方便,只自暗暗發歎。及至夜深,轉輾不寐。
  次日早起,盥洗、早膳畢,來靈佑觀。請煉師夜來之安,說了前話,複勤勤懇懇兒的。煉師只爲勉強答應著,沈吟了半日。
  忽然一曲琴聲,自套間屋裏悠揚出外。楊少遊側耳聽聽曲兒,微笑不言。煉師問道:“賢侄有知音于音樂不是?”少遊對道:“小侄雖然略知粗粕,敢問此琴,從那裏彈來?聲韻雖清,大弦不武,小弦太促,只是流俗之音了。”煉師道:“此觀女冠們,有時彈習的。出家之人何事聲樂,但有所由。賢侄有所不知。原來此靈佑觀,是鄭司徒夫人崔氏,爲司徒及小姐祈福延壽,常常送他奶媽、老媽們燒香,女冠們又常來往鄭府中。原來司徒性格,不喜流俗,厭薄紅塵,告病在第,唯以山林、園囿爲晚年逍遙。崔夫人雅解音律。小姐聰慧識透,詩文詞章,品竹調絲,無有不通。女冠們爲是學習。有時司徒夫人招致彈彈,使小姐評評。小姐每以女冠門之彈,不娴古雅,非之,奈無傳學之人。賢侄也能彈得好古雅之音,個中更圖計策了。”少遊喜之不勝,便起身說道:“侄之所學,非人世之音,即仙人所授。伏願嬸太太指教罷。”煉師笑而不言。少遊著急叩頭,請教道:“侄兒如不得看見鄭小姐,還恐一命休了。”煉師笑道:“賢侄無爲燥急。此月大明天,是月終晦日,就是靈符道君聖誕。鄭府中年年送他老奶奶、奶娘們,齋香備燭,禮拜道君,祝祈壽命。乘此機會,賢侄如此如此。彼必歸告于夫人,夫人必當請邀,另求聽琴。賢侄入他府中,得見與不得見,非老身所知。但賢侄不嫌巾帼之著嗎?”少遊欣喜道:“侄兒如得見鄭氏一面,情願死且不避,何傷乎著了巾帼。但怕一時露出馬腳來也,不是惡處麽?”煉師道:“賢侄年輕貌妍,好似一位觀音像的,人孰致疑。但女人家與男子不同,年輕有似二十多歲的。”少遊道:“這個不妨,一從嬸太太教誨。侄兒如得遂心願,當結草銜珠,以報嬸太太的恩德呢。”煉師道:“賢侄,何用此套話來。”乃說一會子閑話。
  少遊辭了煉師,再三留約,還到館寓,恨不二天做一天,只俟月晦日。按下不題。
  且說原來鄭司徒名鄤,字玄寶,號石園,天姿老成忠慎,又是清直練達,有古大臣風。年老無子,唯有一女。夫人崔氏,夜夢明珠投懷,生下小姐,故做名瓊貝。自在孩提,聰明溫柔,美麗袅娜,兼又知禮豁達。凡于文墨針黹,書畫音律,無有不通,無有不精細,不學自知。年今十五,司徒夫妻愛如珍寶,常求第一等奇男子爲夫婿。司徒告老休官,遨遊林泉,消遣世慮。
  崔夫人素癖絲竹,每以琴箫爲娛。時當仲春月將晦的,招的女兒奶娘姓馮的,開言道:“明天是月晦,靈佑觀靈符道君聖誕。你同錢老老、周瑞家的。備了香燭禮儀,頂禮虔誠,冀壽回來。”周瑞家的們都答應著道:“豈敢慢怠。”一宿無話。
  次日天明,馮奶娘、錢老老、周瑞家的一同攜了香燭禮儀,辭了夫人、小姐。小姐又另送兩個丫鬟、鴛鴦、鹦鹉,一同奶娘們出府門,各騎頭口,向靈佑觀去了。且不說奶媽們的往靈佑觀。
  且說楊少遊,燥燥耐過二夜。晦日清晨,一早起來,淨面漱口畢,新整了一套新衣,攜了古琴,徑往靈佑觀,拜見了杜煉師,請了安,煉師歡喜,答了半禮,已先備下敵體不長不短的新鮮女冠衣裳,登時送套間屋裏換著;然後送他暖炕上,彈出霓裳羽衣一曲,音韻清揚,宛如仙鶴響亮九霄之外。衆女冠一聽,莫不喝采。
  少頃,鄭府奶娘、丫鬟們一齊到了觀門外,下了頭口,起先直進到道君神榻下,頂禮,焚了香祝。祝畢,又拜下四拜,還到禅堂,拜見杜煉師。煉師先問:“司徒、夫人俱大好麽?”周瑞家的道:“好了。”煉師又問:“瓊姑娘亦好麽?”錢老老、馮奶娘同時答道:“托庇老師父福蔭,好了。”女童各獻茶盤接風,又擺上酒兒珍果等素膳來,極其精好。衆人一時吃過。
  茶湯畢,複說說話兒一會子,一壁廂周觀觀中風景。忽然聽得琴聲亮,周瑞家的道:“老師父常常使小師父們彈著這般音聲,也不是好好的清福麽?”煉師紅了臉道:“嗳啊,出家之人,那裏以這絲竹爲娛。女冠們多進了府中,太太每使賜坐,命彈琴曲,他們自嫌手澀調疏。昨有一年輕客女冠,自湖廣來,容貌豐彩,又慣于音律。徒弟們欲其願學,那女冠果然彈得好稀世的音。”錢老老們齊道:“好奇,好奇。我們向前看一看呢。”煉師道:“媽媽,使不得。那女冠一來初來面生,二則年輕羞澀。一見媽媽們,知自鄉相府中來的,他也必然害羞起來,不肯動手。媽媽如欲聽聽,輕放著跫音,在窗眼兒窺觇著,看一看他罷。”媽媽們點點頭,一時起身,便蹑足蹑腳,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紙窗,向裏面偷看時:正中桌兒上,坐著一個年可十八、九歲的女冠,極其婵娟華麗,低著頭,手弄彈琴,兩傍分坐著三、四個女冠,齊聲喝采。媽媽人一見假女冠,端坐彈琴,宛似出水芙蓉,愛慕不住,只黏住了看。
  杜煉師送女童暗暗告訴道:“媽媽們,我師父拿酒來,敬老老們一杯罷。”老老們點著頭,拉著諸人,齊齊還到禅堂。
  女童們進前,斟上酒來。奶娘們三人,一同飲過。一壁廂又端上飯來,大家用畢。
  盥漱茶罷,周瑞家的道:“師父,剛才彈琴的女冠,容姿秀美,舉止端雅。琴調我們雖不知高低,聲韻悠揚,比別的不同。我們太太聽得,必然要師父邀請邀請。師父須用力幫了送府裏罷。”錢老老接口道:“我們不告了太太,太太不知道,可以無言。若告的時,太太請邀的很了。”煉師道:“太太若要叫他進來,他哪裏敢不趨進候谒?”周瑞家的大喜,再四囑咐,複散坐說了一會子閑話,遂告別起身道:“多多叨擾了,請改日再候。”煉師道:“老媽說那裏話?山僻小院,每每不能適稱了。”于是大家都回府中,就將虔誠頂禮的話告了。又將客女冠玉琢金雕一般美麗,彈琴清亮,一五一十,告訴了一回。崔夫人大喜道:“你們何不同邀他來”
  周瑞家的道:“他女冠恐害臊起來,小的們亦不敢當面看看,只再三要煉師幫了解勸他,以俟太太之命。那裏與他一同來的?”夫人點點頭,便使周瑞家的,同數個丫鬟,一葉遮轎,往靈佑觀請他一見。
  煉師同周瑞家的對假女冠道:“鄭司徒、夫人,本是此觀檀越。老夫人有請的,貧道難道不盡心輸誠,客冠不辭一番之勞,以副貧道之望罷。”假女冠假意道:“遐士賤蹤,本不當于蓕戟之門。師父勤教,豈敢違拗?”煉師稱謝。周瑞家的大喜。
  于是假女冠重整了衣裳,攜了古琴,坐了遮轎。端的是天然高標,望之無一點塵累,媽媽們稱贊不已。
  行不多時,到了司徒門前,落下轎。老媽們引從垂花門至內堂堂下。只見兩侍娥扶著一位鬓發半白的夫人迎上來,假女冠知是太太,仰看拜了四拜。夫人答以半禮道:“只常禮罷。”便命侍婢扶上堂來,設了繡墩賜坐,又命供茶。
  茶罷,假女冠躬身拜問太太之安。夫人欠身問好,一眼看他儀容豐麗,言辭溫恭,愛的不勝,便問道:“女菩薩今年幾歲?何方人氏?”假女冠恭敬答道:“賤庚今十八歲,湖廣世居。今爲遊觀到京師,在靈佑觀杜煉師法座下呢。”夫人道:“老身又病又老,塵念已冷。素性癖于絲竹,以娛暮年。聞得女冠峨詳得其神妙,請邀光降,冀恕唐突。”假女冠起身複坐,斂膝答道:“雲遊蹤迹,不敢候谒于相門。即蒙賜教,恭敬莫如承命,敢冒唐突而造門。這些賤枝,有不足仰塵高明呢。”夫人就命侍娥搬來女冠素琴,在前摩挲道:“好枯桐!女冠從那裏有此罕世的寶?”假女冠道:“貧道師父,是世外的人,學琴而乃賜的。聞是峄陽石上之材,音韻比他些清亮。”夫人點點頭,贊道:“必是仙人所授,難道曠世之調。老身有一女兒,今年十五,頗免魯鈍,略解音律。女冠彈得好,使他評評,也是韻事。”隨命鹦鹉,叫請姑娘來。鹦鹉答應著去了。
  一盞茶時,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不知是何氣味?但看遠遠有五六個奶娘、丫鬟們,簇擁著一位小姐來,坐在太太傍邊。
  假女冠定晴看時,端的肌膚微豐,身才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沈默,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背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羅褂,下著翡翠散花洋绉裙,裙下半露三寸金蓮,蓮步生花。
  假女冠望的目眩神暈,不覺身一時酥麻起來。半日才定了神魂,立起身,請了姑娘之安。瓊貝便欠身問好了。
  須臾,夫人命侍兒擺上香案。夫人親手開爐,插下香,請女冠彈下一古樂譜聽聽。假女冠重申斂襟,抖擻精神,手弄彈一阙。鄭小姐一聽,便喜動顔色說:“宛然天寶升平氣象!這所謂『漁陽擊鼓動地來,驚罷霓裳羽衣曲』者。但是階亂的音,更他調罷。”假女冠又彈一調。小姐道:“這是樂而淫,哀而促,所謂『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者。爭奈亡國之繁音了無足尚的。”假女冠複奏一曲,小姐道:“此調悲喜感激,也又思念。昔蔡文姬遭難被拘,生二子于胡中,後得曹孟德贖還,將歸故國,留別二子,寓悲憐于胡笳十八拍,所謂『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者。其音雖可聽,總是失節之人,無足比評。請新他曲。”女冠乃彈王昭君出塞之曲。小姐道:“這是『誰憐西傳樂府,能使千秋傷绮羅』者。王昭君眷戀舊國,瞻望故鄉,所謂悲此身之失所,怨畫師之不公,無恨不平的心,付之邊塞之音,也非正聲了。”女冠更奏一轉,其聲清烈激仰,一座肅然。小姐斂容改色道:“此非『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是』者乎?英雄不遇時,忠義之氣,壹郁于板蕩之中。嵇叔夜被戮于東市,顧日影而彈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學廣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傳。嗟乎,廣陵散從此絕矣!』後人無傳之者。道人獨傳其妙,實非塵世的人也。”假女冠膝席對道:“小姐聰慧,人所不及。貧道學于師父,今小姐所教,一般師父之語。請奏一曲。”小姐道:“優優乎,諷諷乎,青山峨峨,綠水洋洋。神仙之迹,超蛻于塵臼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這所謂鍾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慚者也。道人千載之下,也能知音,伯牙不恨鍾子期之死。”女冠又弄他一調,小姐正襟危望,便道:“至矣,盡矣。聖人不得其位,轍環天下,遑遑于亂世。非孔宣父,誰能作此猗蘭操乎?所謂逍遙九州島,無有定處者哉!”女冠起身整襟,複添了一炷香,複重新彈過一阙。小姐道:“高哉,美哉!猗蘭之操,雖出于大聖人,憂時救世之心,猶有不過時之歎。此曲與天地萬物熙熙同春,巍巍蕩蕩,無得以名焉。這是大舜南熏殿五弦之調,所謂『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者,非其詩乎?盡善盡美矣,無過于此。雖有他調,不願更勞。”
  假女冠道:“樂以九成,天神感化。貧道所奏已八阙,尚有一曲請玉振之。”便轉柱拂弦,手弄而彈來。其音悠揚閱悅,使人魂佚心蕩。庭前百花,一時齊綻。梁燕雙飛,林莺互歌。
  小姐聽來未半,蛾眉暫低,眼波不轉,至“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之句,再舉眼看一看,女冠飛紅了臉,便起身往自己房中躲著。
  此時夫人聽聽女冠琴聲清絕,女兒評論峥嵘,喜之不勝,正在津津。假女冠見小姐猝然起避,便愕然 琴,起身複坐。
  夫人道:“女冠見天酬接,也有乏了。女冠恐是餓乏?”隨命端上午膳來。須臾,擺上桌素膳、珍果之類。女冠謙讓,略爲用過。
  後夫人又使丫鬟,問了姑娘用的午膳:“便來接了女冠罷。”丫鬟答應著,走了房裏,同奶娘回來,告道:“姑娘半日冒風氣不舒服,要不克出來侍太太。”假女冠聞他這般話,大驚,想道:“聽了鳳求凰曲,托病不出,必然他起了疑惑。”便站起身,告道:“姑娘玉體不舒服,多由貧道。惶愧告退了。”夫人道:“女冠說那裏話?疾病人所難免,何由乎女冠?女冠要歸,不宜強挽。便當改日再邀,願副渴望。”乃命出匹頭金帛爲禮。女冠堅意不受,謝辭道:“出家之人,無用此重賞,雲遊的蹤,如不遐去,敢不再叩請安。”遂下階再拜告退,依前坐了遮轎,還靈佑觀去了。按下不題假女冠回見杜煉師的話。
  再說崔夫人送了女冠,招的馮奶娘、錢老老來問:“姑娘身上如何不舒舒服服?沒有用午膳不是?”奶娘、老老們一時邊忙答道:“太太不用慮可的。姑娘已痊愈好了,剛才用過食膳,比前的多大的了。”夫人喜道:“知是些乏的了。”按下不表。
  再說鄭瓊貝,承太太招的半日聽他女冠的琴,脫了塵凡,音韻正雅,又愛他豐美,評評篇篇雅變之音。及至“鳳兮鳳兮求其凰”之曲,陡然起來了疑惑,便有意看他容貌、言笑,倒是活潑玲珑,有非女子溫柔氣象,肚裏摸捉了不得,即起身歸房躲避,托病不出。越想越疑,又憤又羞,默然不語。半日,才發言問錢老老道:“春娘身上有些不好,今幾天到底是怎麽樣了?老老走一走,問他仔細罷。”老老未及回話,鴛鴦接口道:“春娘至二十八天,好好的伏侍姑娘。可不是大昨天日晨後,頓覺懶了,寒栗了半天,又懶吃東西,只睡覺躺牀上。周媽媽說的,有甚麽患慮起來。忙去問問大夫,要他吃藥了。大夫道:『春天困懶,停了食些兒,只是不服他劑藥,教他好好的調將。又另餓了半天,便可舒服。』春娘到底昨兒半天不吃了東西,到夜半後,只吃黃梁移粥半碗。朝起,才用過小姐送的半碗燕窩湯。剛兒討面湯盥洗淨面了,嬌嬌嫩嫩的來太太房裏先請了安才來的。”說猶未了,只見春雲撒嬌撒癡,笑嘻嘻的進來,道:“我聞靈佑觀新來女冠,彈得琴聲,倒又神妙,又婵娟,又可愛,多是姑娘贊贊評評。我剛才的扶著病起來,玩玩他怎樣的。那裏他去的這般快了?姑娘倒不挽他半天也不得麽罷。”小姐粉臉飛紅了,低著頭不言,久之,說道:“春娘身上大好麽?”春雲道:“已好了。”一邊看小姐色辭有些尬尴,錢老老道:“春娘之言可不是,太太倒不挽他。女冠在姑娘房裏逛逛罷。”小姐又變了色,只不答。春雲會意,要的有些不快的來曆,只將他閑話說說一會子,一壁廂猜疑不得。
  原來春雲姓賈氏,其父宣德府益州人,善于程序文,鄉貢在京,屢中不舉,後爲丞相府椽吏,多蒙司徒顧眷,後又不幸病死。妻蘇氏相繼而亡。只有一女春女,年才十二,托于司徒府裏。崔夫人憐他孤茕,收與瓊貝姑娘相伴。年與姑娘少一月。
  詩文筆藝,無有不通。又生得削肩細腰,身量苗條,粉面含春,丹唇似櫻。又是伶牙俐齒,十分乖覺。瓊貝愛若同氣,一桌吃飯,一牀睡覺,比別的丫鬟分外親熱。一府之人,無有不愛歡他,常稱以春娘。
  小姐顧謂鹦鹉道:“何不倒茶來,與春娘解渴兒罷”鹦鹉答應著出外。
  瓊貝只與春雲對坐,雙眉暫蹙,兩臉發紅,道:“春娘啊,我以閨中之女,跬步不出于中門,語言尚稀于親戚,你所知的。今一朝被人欺侮,與他男子半天對坐,言來語去,評論音樂,可不是難洗的趾,羞憤的辱麽?”春雲驚道:“剛才女冠之謂,則姑娘何以知男子,有甚明證麽?”瓊貝遂將女冠彈琴次序說了一遍:“至于南熏曲,我遵秀劄之言,谕他正曲。他便以九成感神,複將司馬相如挑他卓文君之鳳求凰曲彈來,這不是有意弄出,以試我知也不知也。我有眼無瞳,被人欺侮,變服來試,至于這般,而全然不覺,臨他侮弄,何忍舉顔對人。”春雲道:“姑娘得非杯中的弓影,認真而自疑起來的麽?”瓊貝道:“我看他彈得起疑之後,更察他容貌舉止,斷然非女中人。春娘如在我傍邊,豈至半天之不能破綻,甯不能使他白露馬腳罷。這必然是四方愧圍之士鹹萃京師,有此輕薄之子,誤聞我虛名,到來探試的。陷了他術中,可不是憤惋的麽?”春雲笑道“誠以賤見,他是容貌如是秀美,氣象如是豁達,品竹調絲又如是聰明,定然又當文章如是,謂之才貌兼全的真豪傑,何虧乎真相如的罷。”瓊貝啐了他一口,飛紅了兩臉,道:“他雖欲爲相如,我斷不爲文君的。”春雲道:“姑娘差矣。文君寡女也,有心而從之。姑娘閨女也,無心而聽之。甯可比擬于是乎?”瓊貝低頭無答。春雲亦會意,只說一會子閑話。
  在後又衍何辭?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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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說婚媾老司徒起怒 通關節大學士發誓


  話說楊公子,假做女冠打扮,自鄭府彈琴席罷,仍坐遮轎,回至靈佑觀,下轎,直向奪間屋裏,換著自己巾服,來見杜煉師,千恩萬謝道:“姨太太說的,千真萬真的,鄭小姐豔容奇才,到是千古難再得的。窈窕之空,綽約之態,說不得其萬一。
  姻緣若得遂願,總是姨太太造化了。”煉師笑道:“老身豈或過獎于賢侄。金榜狀元,賢侄占得,無虞其不成親事了。”楊公子歡喜不勝,乃告別歸寓。自此心滿意得,天天出路,探勝找奇,遊賞暢懷。
  一日,信步獨自出街,輾轉出了廣渠門。但見春色明媚,百花爭妍,歌樓傍水,酒肆臨街,十分鬧熱。少遊想道:“早知有此樂地,豈不天天來逛逛?”便緩步向前。時八方赴圍之青衿,互相提攜,盈街滿衢。行了半天,到是忘倦。
  一路上,早有一帶柳林,青青在望,少遊頓覺歡喜。原來這柳林,約有裏馀,也有疏處,也有密處,也有幾株近水垂橋的,也有幾本依山拂石的。中間最疏茂處,蓋了一座大亭子,供人遊賞。到春深時,莺聲如織,時時人多來登玩。
  此時楊少遊看看喝采道:“好亭閣呢!”望見亭上,早坐下若幹人。少遊攀梯上亭,進了看時,只是少年青衿六七人,各坐桌椅上。尚有數個空椅,揀了西邊一空椅坐) 下。*坐上一人,不期變了色,開言道:“楊兄何時到京了?”少遊答道:“才數天了。兄長好像在那裏見過的?一時再想不起來了。”其人道:“在下姓盧,名鎮。天津橋酒樓上賦詩,到也忘遺了麽?”又指上首坐的麻黑子人道:“此位那天同賦詩之張兄,今吏部老爺之賢胤,又圍第二名解元的呢。”楊少遊猛然想起,道:“正是,損弟到底眼鈍神迷,兄長請了安”張善便怒目視來,道:“不滿一月上過的,豈真忘了?楊兄總是輕慢了我們,不要說話的。”少遊陪笑道:“到也情外,實緣在下記性魯鈍,逆旅稠曠之事,霎時記不來。惟高明厚恕罷。”盧鎮接口道:“到是無怪,逆旅過境,何須爲說。”因說道:“這般好時景,恨不拿酒到來了。”張善強笑道:“呸,對面杏花樹下,飄搖的不是酒簾麽?”盧鎮看道:“正是。這疏柳中,一樹杏花,臨水婵娟,青簾拂檻,十分幽雅,多多勝了坐此。我們與楊兄,一同到他樓上坐坐,隨意節酒飲了,豈不有趣麽?”張善此時再逢楊少遊,心中到記著舊恨,正欲尋事覓機,惹起一番厮擾,接口道:“這有何不可?文人相逢,豈無酒呢?”楊少遊聞他“文人”二字,心內不覺好笑,仍強道:“張兄之言有趣。”三人便同時下亭,同到對面酒樓上看時,椅桌、靠背等擺列也甚齊整。三人揀了三個坐椅坐下。
  酒保上來打恭,唱個諾道:“列位相公,還是看柳聽莺,還是待尊客的?到是爲吃酒麽?”張善攘臂嚷道:“不關甚麽聽莺,甚麽待客,這裏可有好酒?只有搬上來罷。”酒保諾諾連聲道:“我家賣的,多是名色。鎮江百花,無錫惠泉,汶川蓮花白,江南狀元紅,都有。請問相公,特特的拈出那一種罷?”張善哈哈大筆道:“狀元紅,最是好名,有似乎爲我預拈谶兆的。特特把好一壇狀元紅來,精潔的小菜兒,熟鵝蒸羊,好的肴膳,一同取下酒來罷。”酒保連忙應道:“都有,有。”連忙下樓去。
  不多時,一發搬運上來,擺列面前楠木桌上,道:“真正原壇狀元紅,剛剛開呢。頭發的相公們,到也有福。請嘗嘗滋味罷。”盧鎮道:“好,是好灑,酒香已覺撲鼻來。我們自飲,你自下樓去罷。”酒保道:“領命。酒如倒壇,幸又教添斟。來罷,有的是,好好新味了。”乃下樓去了。
  于是三人輪流把杯,吃到半酣,楊少遊詩興發作,恨了今日只吃悶酒罷。忽然,張善大言道:“如此好時景,安可有酒無詩?楊兄便高興做來幾篇罷。”因命酒保借來文房四友,來在面前。
  少遊肚裏笑道:“這厮直直才子自居,又出『雨落階前』的雞鳴犬吠了。”便道:“若有詩,記今日之事,也是趣事。但詩豈可獨做的?”張善勃然道:“誰令楊兄獨做的?難道我少弟們不能做詩來麽?好是太慢了。”原來張善強爲大談,略略誦習前人遊玩詩篇幾句,來到處出來,作爲自己題詠,慣爲瞞人,鈎得謅谀的稱贊,晏然自居才子。故爲此“有酒無詩”話來,複道:“大凡詩料,惟可隨意隨景賦來,到無分韻拘束起來,最宜潑潑了。”自己暗暗念來他人幾句,庶幾湊合。
  楊少遊陪笑道:“豈敢,豈敢。但天已向晚,今日之遇,直是邂逅也,非是結社爲約的,不過任意潦草。各人不必各做一篇。不如同兩兄聯句,互相照應頑惡,便覺有情。個中到置一令,如遲慢不工,罰依金谷酒數,到也有趣。”張善正擬誦他前人記遊應接,今聞聯詩設令,心下著急,到想“聯句也是一般捏合來,有何不可?”正躊躇思量之際,盧鎮道:“小弟本無倚馬之才,又是疏于工詩。情願罰一杯罷。”仍自酌一杯,飲盡了。張善強笑道:“盧兄真個膽小,只可做的做,不做的不做。”複勉強道:“詩當隨興而發,楊兄且請起句罷。弟可臨時看興,若是興發時,便不打緊。”楊少遊道:“如此僭了。”遂提起筆來,蘸蘸墨,先將詩題寫在粉壁上,道:“春日城西訪柳留飲,偶爾聯句。”寫完,便題一句道:
  不記花蹊與柳溪。
  題了,便將筆遞與張善道:“該兄了。”張善只指望前人的詩湊合全句的,哪裏合他只句來?推辭道:“起頭須一貫而下,若兩手湊成,詞意參差。到中聯,小弟續罷。”只自肚裏暗誦誦,自己誦他的句,以望捏合的。少遊道:“這也便得。”又寫二句道:
  城南訪柳又城西。
  酒逢量大何容小。
  寫罷,仍遞與張善道:“這卻該兄對了。”張善接了筆,只管思想,又並無借合之前人詩,只自臉上發紅,左右顧眄,到也不知所措。少遊催促道:“太遲了,該罰。”張善聽見個“罰”字,便說道:“若是花鳥山水之句,便容易對。這『大』、『小』二字,要對實難。小弟情願依盧兄例,罰一杯罷。”楊少遊道:“該罰三杯。”張善道:“便是三杯。看兄怎生對的?”就拿杯自倒了三杯來。少遊取回筆,又寫兩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
  客筆似花爭起舞,張善看完,不待少遊開口,便先贊說道:“對得妙,對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的。”少遊笑道:“偶爾適情之句,有甚麽妙處?兄方才說,『花鳥』之句便容易。這一聯卻是『花』了,且請對來。”張善道:“花便是花,卻有『客筆』二字在上面,卻見個假借之花,越發難了。到不如照舊,還是三杯罷。楊兄一發完了。”少遊道:“既要小弟完,也自從教。”就提起筆,卒完三句道:
  主情如鳥倦于啼。
  三章有約聯成詠,
  依舊詩人獨自題。
  少遊題罷,大笑,提笑而起,道:“多擾了。”遂往外便走。
  張善挽道:“酒尚有余,何不再爲?”少遊道:“張兄既不以杜陵詩人自居,小弟安可以高陽酒徒相待。”乃將手一拱,往外徑走。張善思:“吾惹他歪纏,一來沒有執迹,二則已去遠了。”只獨自憤憤,咬牙切齒,免不得計給酒錢,下樓還歸。
  原來張善,天津橋酒樓,看他桂蟾月唱的楊少遊三詩,蹑了少遊去了,又被他一句搶白,又羞又憤,倚杖父勢,當日將欲追去厮打,爲衆人挽止,心中怏怏,好不舒服,及又柳林聯句,逢他羞恥。一日,請其爺爺將先次洛陽酒樓詠詩侮辱,後複城西柳林聯句搶白,捏他架鑿,無數虛僞,告訴一遍道:“孩兒不欲與他共載一天了。”張修河自托胡知府欲點其子爲榜首,王宗師擢楊少遊爲狀元,渠兒張善爲二名,中心大是不平,欲圖擠掐他二人。今聞楊少遊之名,怒從心上起,到如火上添油,便拍案大叫道:“這個野種蠻子,若不殺害,那裏出我口氣!”張善諾諾連聲道:“爺爺所教很是。這楊家小猢狲若能除害,孩兒到是解元之魁了。願爺爺搶來這厮幽閉暗室,使他餓死,有何不可,有誰知之?”修河道:“使不得。這便容易,豈無人言籍籍,到是爲累。孩兒不須性急,設了機括,暗中伏弩,也是閉人之唇舌。設使有人猜得,我複白賴,闇昧之事,誰可揣知,又況他窮秀才,沒有對頭,此時上下使用,便可妥停了。我之兒那時可以雪他憤的。”張善笑了幾個“是”,又道:“孩兒索性不喜不中意的。若是朋友,合則好,不合則去,可也。若是夫婦,乃五倫之始,一諧伉俪,便爲白頭相守。倘造次成婚,苟非豔色,勉強周旋,乃是傷性,失了和氣,去而擲之,傷倫又惹人說,不可輕議。是故孩兒年已及冠,未定室家。必得才容出衆之一佳配,庶遂終身之事。今到京師,多聞媒婆之說,司徒鄭鄤有女及笄,美麗無雙,當冠一民。願爺爺要勸他有勢有力之冰人執柯,使他不敢推托,得遂孩兒之願罷。”修河聽罷,皺眉道:“鄭鄤那厮,平日驕亢倔強,不合于吾。然其女兒果若佳麗,則犁年之子,何傷秦、陳之結。但必與嚴善官爲謀,斯可作成呢。”張善道:“孩兒聞鄭鄤將以今番金榜,欲爲擇婿之媒雲。孩兒若得金榜之狀元,一來,榮親輝宗,爲一時之瞻仰,一則仗勢倚寵,遂百年之姻緣。可不是兩全其美的麽?”修河道:“孩兒之言很是,但孩兒的文章,難道壓倒了八方之土?此必有關節通了,入簾乃可。爭奈宗師王衮那斯,鄉圍入泮,孩兒不置榜頭,余至今甚不快活了。”仍于沈吟半日乃道:“有了。必也准備了原幣,得力于魏忠賢。如得皇太孫千戴爺,一辭半諾,何論房師座師,王衮這斯不敢違旨。千歲爺如不肯旨,魏太監矯旨嚇恐,有何難的?”張善大喜道:“爺爺神機秘謀,人所不及。但鄭司徒親事,爺爺使嚴侍郎世丈爲轉媒,先于會圍之前。彼若以金榜狀元爲說,孩兒通關節,點得了魁名,不但倍爲生輝,彼有前言,更無可辭呢。”修河點點頭兒道:“兒子深遠算計,到勝了爲爺的。”乃哈哈大笑。張善得他父親言准他,又許以遠算,便歡天喜地,退去自己書房,喜而不寐。
  次日,張吏部書了請帖,使親迎走堂的送邀嚴侍郎。
  原來嚴侍郎名學初,字善官,是奸臣世蕃之孫。爲人陰谲多智,專趨勢利。見今張修河在吏部之任,學初時常來谒,谄谀虱附,指望他引薦好官做來。修河見他殷懃,待以心腹。此日,學初見了吏部遣帖請他,十分歡喜,登時坐了便轎,擡到門前。門子不敢怠慢,連忙飛告中堂。張吏部出來,邀請直至後堂坐下。敘罷寒暄,賓東主西。茶畢,嚴侍郎膝席躬身道:“下官本擬早來請安,因有俗冗,不免分身。今承寵速,專誠候谒。老爺有何吩咐?”張吏部道:“行將有話。”仍說些閑話。
  須臾,獻酒進膳,極其豐裕。用過,嚴侍郎複和顔整衽,頻頻瞻視,十分作殷懃承望之態。吏部會意,開言道:“在下有子張善,年今十九,已擢鄉解第二名。薄雲有才學,尚未有室。今聞鄭司徒有女,才貌俱備。如荷尊兄高誼,做爲冰人,玉成豚兒親事,在下斷斷不敢忘報些兒。”嚴學初滿臉堆笑道:“下官平日奉教如蓍龜,敢不敬從,以效至枕。但他鄭鄤驕亢古怪,如即允從,萬事都休。他或執拗不從,難以勢力動他。那時別有奇謀秘機,也能成就。老先生豫可運籌罷。”修河道:“既蒙尊兄概允,諸事惟在鼎力吹噓,隨變而應,千萬周全罷。”學初道:“這個自然盡心。”乃告別道:“明天再當造府拜見。”遂起身出門。修河下堂,再三申托而送。
  再說嚴學初次日請造書了名帖,一程來至鄭司徒門外請候。
  門吏見是禮部侍郎名帖,呈上。鄭司徒見他名帖,驚訝想道:“他如何造我?從不到探望,此來好是訝惑。想有歪纏,可不是惱。”勉強迎接,才敘寒喧。茶罷,司徒問道:“侍郎光降,有何見谕?”嚴學初開言道:“無事不敢叩擾。今吏部張老爺先生,有子名善,年方及冠,已入泮亞魁,聰明才學,會圍狀元要不讓他。張老爺久聞令愛才德雙全,願爲絲蘿于老先生。下生不敢辭爲作伐,伏想老先生必當慨允,成全了好緣。今來請教,先生裁處罷。”司徒大駭,答道:“賤息才鈍質鹵,不合攀高結親。張吏部令郎果有人才,要擢金榜,定然無疑。狀元之後,乞過寒舍再爲商議,未爲晚也。”嚴學初再四說吏部勢炎、解元才學。司徒只爲冷笑,閉口不答,心內鄙他氣色冷淡。嚴學初無精打采,只爲強說道:“張郎折挂,非爲榜首,必當探花。下生伊時當先報喜于老先生,今姑告退。”司徒道:“張生之喜,哪可報于老身,高駕豈望再屈。”乃下階送之。
  姑且不說嚴學初歸見張吏部。先言鄭司徒送了嚴侍郎,氣憤憤入于內堂,對崔夫人說道:“老身夜裏做過一惡夢,剛才兒白受了一聲鬧景,可不是怪的。”夫人道:“有甚受氣的?”
  司徒吐出一口氣,道:“瓊貝女兒年已及笄,尚未擇乘龍之喜。剛才張修河藉他吏部之勢,送他嚴學初那厮,說他有子張善,已擢鄉解,說親女兒。老夫年未及古人致仕之年,疏求退者,正以此輩淆亂朝著,作爲亂階。老夫尚恨不能把尚方斬馬劍,以斬佞臣之頭,以靖朝廷,豈與他妄君敗國之張賊婚媾,使谄附權奸之學初作爲冰人麽!可不是白受了一場乖氣的。”崔夫人亦嘗慣知嚴、張兩人陰谲贊谄,登時勃然大怒道:“女兒甯可結親于鄉戶人家,豈與彼輩秦晉呢?”仍罵他“千可殺、萬可殺”、“忘八”、“蠻種”不已。話休絮煩。
  再說荏苒之間,場期只隔了三日。張善不勝著急,對他父親道:“說圖關節,得使孩兒點得狀元。孩兒仕道榮耀,反屬第二件。那老鄭親事,不但不敢推诿,亦當不敢正眼看摅,正是孩兒揚眉吐氣之秋。倘或遲延,還恐他有勢有力的王親國戚,先以厚賂,已點榜頭,悔無及的。伏願爺爺再爲商量罷。”修河道:“孩兒也說得是。爲爺的明天一早自有妙計。”張善答幾個“是”,退去。
  次日黎明,修河裹了黃白厚幣,潛往太監魏忠賢門首。忠賢驚倒出迎,直到後堂坐定。禮畢,獻茶罷,忠賢躬身道:“吏部老爺遠勞光屈,有何吩咐?”修河道:“不瞞太監說,學生有一子,名善,頗以才學稱名,已中解元亞魁。今科會圍,大學士葉公當爲座師。那厮素性古怪,願太監得借千斤之力,使孩兒得點狀元,從此學生父子,世世生生,結草圖報,不忘厚恩。今以不腆薄禮,聊表見大人的寸芹。願太監哂留罷。”乃將黃金百镒、白金千兩、拳頭大的明珠三十顆,雙手奉上,擺在桌上,登時金壁輝煌。
  忠賢喜動顔色,道:“老爺如此厚眷,只當銘佩。但因功受賞,不敢克當。令郎才學出類,已點他亞魁,金榜狀元必不讓他。如有吹噓,另效微力。”便使走堂的收藏了。
  修河謝道:“既蒙太監慨允,無有不成。太監倘有私人,明示補缺,謹當遵教。”忠賢道:“老爺鄭囗之教,惟當镂肺。”修河遂別忠賢,還歸,對兒子備說忠賢之語。張善喜之不勝。
  按下休題。
  且說原來忠賢奸邪善谀,又善騎射,精狠自用,目不識丁。
  一日,與人賭博爭道,不勝憤恚,自宮。時熹宗萬歲在太孫,乳媪客氏封爲奉聖夫人。忠賢善事客氏,又得寵于太孫,性又巧黜,幹與朝政,朝野側目。
  此時得了修河之厚賂,欲點張善爲進士狀元,著實著在肚裏。乘他大學士葉向高承皇太孫侍講罷,退在朝房,忠賢訪進,請了安,葉學士只自答禮。忠賢環視左右無人,便近前說道:“今吏部尚書張老先生之子張善,才學超越,已點入泮亞魁。
  春圍在今,如擢此人才爲榜首,也是得人。萬歲爺每以才學進用爲期,小的敢此進請于老爺呢。”葉學士莞爾笑道:“朝廷科試,非太監們所幹預的了。”忠賢道:“是吏部之子,又有文章,公議正然。故不避越俎,是敢說的。”學士正容道:“太監何以知張善文章?科試公義,太監又安知的?”忠賢怫然道:“我是爲老先生說的。老先生雖欲不爲,難道不能罷?”葉公大怒道:“太監這般說來,還是千歲爺使太監谕旨,還是萬歲爺使太監有旨麽?必有來曆,請見明示。雖有聖上密旨,天日在上,老夫非承望用情,屈伏勢力的。太監勿複多話。”乃拂袖而起。
  忠賢著實無聊,老羞成怒,作色道:“老先生說得雖容易,多恐倒不利于先生的。”葉公厲聲道:“不利且怎的?太監奈何此聖世之一葉向高,我是斬頭瀝血之人,太監惟任自爲之罷。”便下堂出去。
  忠賢大爲慚忿,心內想了半日道:“張吏部這般厚意,實是難孤。今若以葉學士不許允從爲說,不但張吏部敗了興也,不倒輕視了我?我且姑以他應許瞞說,回張吏部。且慢慢看下回,倘有機會徐圖,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即書了名帖,直往張吏部請見。
  修河方與兒子鬼鬼祟祟的說了科場事,見了魏忠賢名帖,便大喜道:“魏太監今來,必有好事。”忙下堂迎接,直到裏面套間密室坐下,道:“太監光臨,想是好的。還是爲學生賀的,還是慰的?”忠賢躬身笑嘻嘻道:“恭賀老先生了。”修河道:“有何賀事?”忠賢道:“葉學士初甚躊躇,及至下生說了又說,未乃免不得許允了。爭奈榜頭雖不得,亞魁、探花分明是已諾的。”張修河那裏知道忠賢設詭說謊的?只自喜從天降,感謝不盡,說道:“總是公公千斤鼎力,學生與家豚前程一同都靠了太監。”乃命進杯盤,擺下太托,款款的接待。用過,忠賢告別。修河複重申托,他去了。
  此時張善見了魏忠賢之來,便在屏風後面隱身,一五一十,並聽過了,喜之不勝。待忠賢去後,迎將出來。修河便將忠賢說話來,張善笑嘻嘻的道:“孩兒多的在屏後聽過。”相與賀喜,退去。
  不多辰,張善滿面堆笑,走進來,說道:“有一件天降喜事,兒子說告爺爺。”修河道:“什麽事,這樣喜的?爾且坐下說來,仔細使爲爺的知來罷。”未知張善說出何事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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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楊少遊金榜擢狀元 鄭司徒花園迎嬌客


  再說張善笑嘻嘻的說道:“從天降之喜事,以告爺爺”修河道:“有甚喜事?你且坐下說來罷。”張善便順跨兒坐在椅上,說道:“剛才兒魏太監送了他心腹走堂的說來:三場已臨,禮部石老爺當爲房師,呈病致仕,嚴侍郎替爲房師。見機先報爺爺。剛才有公事說了孩兒回去,孩兒賞他二大錠銀子送去。可不是天從人願、天大喜事的麽?”修河一聽,以手加額道:“善官做得房師,葉學士雖許我的兒爲探花,善官必運他心籌,難道不爲狀元的了?”乃哈哈大笑。張善答應著幾個“是”,退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魏忠賢逢了葉學士叱咤搶白,心中怏怏,暗自叫苦,難爲他張善效力,只將說謊瞞了他,姑使好顔看觑,隨爲見景生情,另圖奇變。奈他不得方便,忽見石禮部上表致仕,到望嚴學初爲房師,張吏部必當通個關節,學初又要盡力,無有不成,自要挽爲己功,副他厚幣,先爲此報喜。張善父子不知是計,認以爲真,歡喜的了不得。按下不題。
  且說萬歲爺登殿,文武百官朝賀。舞蹈揚塵畢,皇爺特下一道诏旨,谕他閣臣、學臣道:
  朕以否德,獲承丕基,今已廿載。幸賴文武賢臣,同心弼予,庶致升平既往。爭奈近歲以來,士趨澆漓,官方碩缺。鑽窺隙窦,巧爲躥取的媒;鼓煽朋侪,公肆擠排的術。诋老成廉退爲無用,謂讒佞便捷爲有才。愛惡橫生,恩仇交錯。逐使朝廷威福之柄,徒爲權奸應酬之資。朕悉燭弊源,亟欲度除。但念 鋤或及芝蘭,密網恐驚鸾鳳。是用薄示戒懲,與之更始。嗟爾臣僚,俱體聖心。于是群臣拜賀恐懼,俯伏謝罪。
  皇爺複下旨道:“今番大比,朕必得奇才秀士爲難。特以閣臣王世爵爲宗師,大學士葉向高爲座師,王衮爲房師。考了會圍,到了殿試,朕當親試取士。”群臣又拜伏承诏畢,各自退朝。王世爵、葉向高、王衮三人直詣圍試。
  當日楊少遊考點就圍,做得三場文字,皆如錦鏽一般,十分得意。三場一完,歸寓歇息,倒是無聊,出門向前,往靈佑觀拜見杜煉師。煉師迎喜說道:“賢侄才學出類,三場得意。難道榜頭如探囊取物,意像便是不讓的麽?”少遊答道:“仗嬸嬸福蔭,免得曳白。八方人才鹹聚,如侄兒魯純,那裏捷得高。不在孫山外,尚是幸的呢。”煉師道:“賢侄太厚謙了。老嬸嬸正待好聲到了。”話休絮煩。過了數天,場內揭曉。時乃夜半,士子提燈爭看榜文。圍外報子,各執火把,左衝右探厮鬧。及見榜首,第一名是鹹陽楊少遊。報子登時捏手捏腳,三步做一步,追找寓館,前來打門,高聲嚷道:“會元楊相公寓舍在此麽?”楊福連忙笑嘻嘻的迎出門來,道:“正是。相公方在靈佑觀。報喜的裏面坐坐。我們邀請相公還來罷。”內中一人道:“使不得。見是巍巍的一頭狀元報喜,比別的等閑參榜大小相岡。曉漏多不遠的,待他城門輪開,我們自去投出城去了。少刻遲延,奪他有先去的。我們也不是門外可笑客,不中用的麽。”衆人高聲道:“是,是。”將火把執在門傍,說說笑笑,猜拳撐掌,團團坐下了,等待曉鍾。楊福不敢怠慢,多將好酒好肉,擺在報子面前接待。衆人齊聲道:“好。”狼貪虎啖的,彈指間都吃得幹淨了。
  說話間,聽了更鼓打來五個聲。內中一人道:“這城頭叮當叮當,打的也不是五鼓三铮麽?”衆人道:“我們貪飲,好不仔細,真真是五鼓麽?”又一人道:“你聽聽罷,那不是五鼓三铮的?”衆人方欲起身,忽聽街上車馬鬧熱,知是城鑰已開,王公貴卿會朝紛紛。衆人一齊飛也出了廣渠門,望靈佑觀去了。未到門前,一人高聲嚷道:“新榜會元榜頭楊相公在此麽?我們多多候了。會元寓館失了他。許多報喜帖,全靠了狀元相公賞的多。我們三歲一次,常常見會元榜頭是一世的文章,多多又做了殿試狀元,翰林學士不比他唱名第幾人了,喜錢比不得的。”亂嚷亂叫。
  此時楊少遊在套間屋裏,挑燈看了經文。杜煉師剛才睡著,聞他大呼小喝,驚醒起來,喜不自勝。那報子們,只在觀裏亂鬧。煉師使女徒傳谕:“喜錢當多的賞了。本觀是奉著白衣真人娘娘香願之地,不宜叫嚷的。”衆人那裏肯聽。煉師將十兩銀子賞他,楊狀元又賞五兩銀,打發去了。
  煉師即命將喜酒來,連勸狀元三杯,又將佳肴果品用過,道:“賢侄文章振世,三狀元固所當來。想來,妹丈、妹妹聞喜嘉悅,榮親耀宗,何等慶賀。”少遊欠身對道:“莫不是祖宗余庥,爺娘福蔭,小子何有自得了。”乃相對閑話,各自安寢。
  次日天明,少遊早起盥洗,別了煉師,還寓,換著中式衣冠,就到各衙門拜客。滿都官員無不稱揚他年青貌秀又文章出衆,莫不注目豔羨。有女的名門巨族,叠叠送媒婆,會元只是辭謝,等了殿試有命。
  到了第三天晨朝,天子親臨新榜殿試,警跸出禦文華殿上。
  日色初升,淨鞭三聲,衆樂齊奏。正是: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及到辰刻,禦題高揭。各省進士攬題就席,各盡所有的文章,抖擻精神,孰不努力,紛紛呈卷。楊少遊真正不遑不忙,拂紙揮酒,筆騰龍蛇,文無加點,呈了螭陛。暫退,候了唱名。
  到了午刻,揭限兩班進士,鹄立 行,一聽唱名。
  此時皇爺龍案親拆,看他狀元第一人,便是會元榜首湖廣楊少遊。唱名畢,天子命黃門官宣名狀元上殿。楊少遊承旨上陛。俯伏金陛下。天子見狀元如此年輕,十分英俊,龍顔大悅,賜下禦酒三杯,金花兩朵,即拜翰林學士之職。以下金榜,一體插花。謝恩畢,暫退出,赴瓊林宴遊街。
  翰林退赴瓊林宴,鼓樂前引,長班後擁,一時榮耀,驚動一世。當下合京男男女女,挨肩叠袂,爭睹新恩一面,無有不喝采稱贊。又各自言自語道:“這般年紀,想是不逾了十五六歲的。那裏連連三場會圍,親拆殿試,都做了狀元,容顔俊豔,舉止典雅,也是天仙下降。”滿街上熱熱鬧鬧,看玩不已。
  此時翰林十分得意,一心在鄭小姐親事,要見謝少傅執柯。
  爭奈各衙門拜客,房師、座師、同年一時拜過,一刻不得空閑。
  又去到翰林院赴任,十分榮耀。過了遊街三日,始乘片暇,先往拜謝少傅。少傅欣歡嘉喜,自不必說。
  茶罷,翰林躬身道:“小侄年今及冠,尚未有絲蘿之結。鹹甯便是僻偶小縣治,難得合意佳偶。今于繁華都會之地,應多十分合式的。是故娘娘裁書,親托于煉師杜嬸母。聞知鄭司徒世丈有女,才貌雙全。伏願姨爺,暫勞金語,爲侄兒作伐,以遂終身之事。”少傅笑道:“以賢侄才學,今捷狀元、翰林、錦上添花。有女之家,孰不願爲之求親?鄭司徒是我年伯,我當躬往,願爲之冰人呢。賢侄曾已拜鄭年伯嗎?”翰林道:“一自瓊林宴罷之後,那有閑工夫?世丈、年伯一不得訪過。頭一次先請了安姨爺後,將爲就拜于鄭世丈呢。”少傅道:“賢侄理當如是。”翰林告退。按下不題。
  且說鄭司徒,自見嚴學初來說張善求親之後,憤憤不勝,心下不舒服,擬待新榜,要爲親擇榜中之英俊,以遂女兒之親事。及見榜眼狀元楊少遊,知是禦史楊彥之孫,心甚喜悅。
  原來司徒與楊禦史爲世兄,情好十分稠密。及到禦史殿上彈駁張璁、桂萼,天子震怒,貶降之後,禦史直聲聞天下。司徒恨不能力爭,同被貶谪,在家郁郁不樂。只爲尊慕禦史,倍他前日。今聞楊翰林年紀且輕,又無有聘幣之約,入于內堂,對崔夫人說道:“金榜狀元楊少遊,湖廣人,我世兄楊禦史之孫。年與女兒同庚,風彩才藝,動人耳目,正是女兒之對偶。我將迎爲東牀之賓。夫人之意何如?”夫人道:“世閥才學,盡是佳郎。常言道,十聞不如一見。相公何不邀見楊狀元,看看他。”司徒道:“狀元自當來了拜過。且婚姻重事,不可無媒的斧柯。少傅謝石交,便是狀元姨丈。且請謝少傅妥爲執柯,便是正經事理。”說猶未了,自外堂報道:“新榜狀元楊翰林,呈帖到門。”司徒大喜道:“狀元來的快。”連忙起身,出外迎接。但見翰林面若春花,目若點漆,趨走如龍,神威照日,上堂再拜,躬身請安。司徒答禮道:“久仰,久仰。”翰林站起身,再坐道:“仰仗德蔭。”茶罷,司徒定晴再看,真是鶴骨鳳姿,不覺鄙吝自消,吉相德器,俨若天人。司徒心下十分愛慕,便命家人端進肴膳。
  此時司徒府中,內外家人,知是老爺迎見新榜狀元,爲小姐擇婿,奔走窺見,莫不喝采。須臾,擺上有體面的果菜酒膳,用過。
  此時小姐在自己房中,對春娘飛紅了臉說道:“春娘,向日彈琴的女冠,自言湖廣人氏。今楊翰林,聞是鹹甯人。鹹甯是湖廣。又其年紀相似,我之當日猜疑斷然非杯中之弓影。你便隨他老媽們見一見他罷。”春雲“嘻”的一聲笑道;“我未曾見那女冠。今見楊翰林,何以辯之?到不如姐姐從青瑣窺一窺罷。”瓊貝啐了一口,面上通紅,低頭不語。
  春雲嘻嘻笑了,出門向外,堂簾內在他老媽、丫鬟們後窺見他。看來,果然是玉琢金雕,神態仙模,無一點塵累,非天下之大英雄不能如是。春雲十分愛慕。
  鴛鴦道:“今那翰林爺有些面善,好像那裏見過的。”馮奶娘複道:“可不是真真是面善、見過的了?”春雲假意道:“我聞翰林與前日靈佑觀來彈琴的客女冠爲表從妹弟的。”馮奶娘、鴛鴦齊聲道:“是,是。今其容貌、聲音,一絲不差,正是酷相似的。”春雲知是小姐之猜不錯,便旋入小姐房內,笑道:“姐姐明鑒,正不差了。”小姐道:“有何明白?”春雲遂將鴛鴦、馮奶娘言語,自己假意之話,一一說了。小姐老著臉飛紅了。
  按下不題。
  且說謝少傅送了楊翰林,心下想道:“翰林必是直往鄭司徒家。我且合席說親,司徒必當允從。同飲喜酒,豈不有趣。”登時坐了便轎一程。到了司徒門前,落下轎,平時常常簡便往候,便緩步直至堂下。
  司徒一見少傅來至,甚是中意,忙起身迎接,坐下寒暄。
  茶罷,司徒向少傅道:“尊兄平日贲臨,無用謝套。今天光降,允副渴望。”少傅心知司徒之言有所苗脈,假意道:“年伯有何明教?”此時翰林方欲退辭,見了謝少傅之來,必說柯斧,且坐躊躇。司徒說道:“老身年老無子,只有一女。薄有才貌,尊兄所知。年今十五,尚未得佳偶。今楊翰林未有定聘,年又相合。願尊兄執柯作成,以副老身之望。”少傅微笑,睇視翰林。司徒摸不著猜疑,少傅便道:“學士請安年伯,正爲此事。剛才楊翰林說的,學生講年伯求親。今承教示,正謂不約同心,周全作成,可是此席呢。”司徒大喜,笑道:“冰人喜酒,難道不醉無歸!”即命家人多多端上喜酒來。
  此時媽媽們聽了謝少傅之話,一時傳告崔夫人。崔夫人喜酒不勝,便命管家的飛也似整備豐膳佳肴。一壇喜酒,擺送外堂。
  瓊貝此刻在傍,滿面通紅,不避害臊,告于娘娘道:“婚姻重事,一來不可造次輕許,二來女孩兒與他有夙昔不湔之嫌。今與結親,更無望焉。”夫人驚問道:“卻又作怪。女兒怯步不出乎閨門,言語不及乎戶庭。楊翰林外省遠方的人,聲聞素昧,恩怨並無,有甚嫌怨之可擬?”小姐道:“女兒之事,說猶慚愧。前者彈琴之女冠,便是今來的翰林。彼爲巾帼之服,假作女冠之樣,敢人相府,彈琴簸弄。其意必欲試女冠之才藝,欲探女兒的妍媸。孩兒不知奸計,墮他術中,半日相接,說長道短。甯不言之可慚,思之可憤麽?”夫人笑道:“我兒何以知之?”小姐道:“女兒始也愛其才而評琴,後爲疑其迹而避身。”說猶未了,司徒送客,入于內堂,笑容可掬的道:“老身常以女兒親事,未得佳郎爲憂。新榜翰林楊少遊,果然名不虛傳,如玉似金,秀麗風彩,真是女兒一雙。謝石交自爲執斧,不但門坎增喜氣,老身足以托倚于半子了。”夫人道:“女兒之意不然,奈何?”司徒驚怪道:“何以言之?”夫人遂將瓊貝之言,一一告訴。
  司徒大笑道:“誠如是也,楊翰林真風流才子。昔王子猶著樂工之服,彈琵琶于太平公主之弟,仍告狀元,當時傳爲美事。從古才子文士,往往有此等戲劇。女兒與女道士論琴,不與楊公子說話,何嫌之有?”瓊貝道:“我實無愧于心,誠忿見欺于人,奈無報雪之道乎?”司徒笑道:“百年在前,豈無可報之時乎?惟在乎你。”複大笑。瓊貝低著頭不言。
  夫人喜的不勝,問道:“聘幣之禮,行于何時?”司徒道:“楊孝廉夫婦遠在,合卺親迎,自當俟其父母,相會納聘。只與謝少傅相謀,不可久延。聘禮之後,仍邀楊郎處之花園別亭,以東牀之禮待之,使無礙矣。免他旅邸之苦,是老夫可以放心呢。”夫人大喜,乃說些成親受聘的儀。
  瓊貝起身歸房,心裏好像不平。一來他是女兒家,素來孝順守禮的人。二則楊公子假做女冠,半天接話,才貌動人,安得無傾慕之意,只低頭發紅了臉。春雲會意,故意說道:“姐姐,恭賀了。”瓊貝啐了一口,道:“春娘,見欺之忿,何以報上?”春雲道:“姑娘說那裏話?楊翰林素非出于侮弄我姐姐,便是慕悅而欲探,今一陪話于老爺,先請求親于謝少傅老爺,愛敬之意切矣,姑娘何忿之有?”瓊貝只自無言,但說些閑話頑耍。話休絮煩。
  且說謝少傅既自執柯于鄭府,手寫庚貼,盛備聘儀,自然是翰林官儀豐腴,少傅辦備侈厚,妝豔貝飾,無有不備。涓了黃道天德吉日,正月四月上旬。至期,自謝少傅府中,盛具笙箫鼓樂,將聘幣納于鄭司徒府中。司徒受聘,歡喜自不必說。
  不費多日,淨掃花園別亭,椅桌蹬踏,文房日用,齊整備設,就迎翰林移居。
  司徒日與翰林從新敘舊,日夜談文評詩。翰林父事司徒,司徒倚仗半子,極其親愛歡樂。翰林在花園閑阒之時,又與鄭十三看書吟詩,對酒圍局,無有不同,情投意合。
  原來鄭十三名雲鎬,字周京,即是司徒侄子,排行十三。
  時年十九,最有才學,志氣豪蕩,文詞發越,又好機警,善戲谑,衆人無不愛他。又與瓊貝情如同氣,和詩圍棋,日日頑耍。
  一自翰林東牀之後,時時將女冠“鳳求凰”曲嘲耍他妹妹。瓊貝又羞又憤,飛紅了臉,每將他話遮掩。
  一日,十三來至,瓊貝道:“十三哥哥,今與圍棋一賭罷。”周京笑道:“正好,正是爲兄的意。妹妹,賭甚麽?”瓊貝道:“哥哥猜罷。”十三道:“我非妹妹,何以知妹妹之心?”瓊貝不遑不忙,說甚麽賭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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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鄭瓊貝書齋賭棋 賈春雲繡閨詠鞋


  且說鄭瓊貝同十三兄圍棋,說他重賭罷。十三道:“妹妹曾無什麽說重賭,今日爲甚必要設個賭的?”瓊貝道:“閑事且置。哥哥得贏,愚妹便從哥哥的信。不論難易,一不敢違背。哥哥如又輸的,又依愚妹所說,不論難易,一不可違背。是可使得,不使得的麽?”十三呵呵大笑道:“從未聞如此設賭。妹妹有何說不出的事,要的備棋籠絡愚兄了麽?罷,罷,惟從妹妹的言。”說罷,相與對了紋枰,落子停。十三道:“這裏一個兒,那裏不應麽?”瓊貝道:“怕怎麽?若這麽一吃我,我還這麽一應,又這麽吃,我又這麽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欠連的上著。”又一頃,瓊貝道:“我要這麽一吃呢,我倒沒防備。沒奈何,這自輸了。這般的半晌,才了個一局。”十三果輸二孔。
  瓊貝大喜,笑道:“賭的當于後天說了的。”十三憤憤道:“再圍一局罷。”瓊貝笑道:“不必,不必。今才的賭,哥哥行的施,然後再賭不妨。”十三道:“妹妹說出話來,再賭罷。”瓊貝道:“自古道,得意之地勿再往。”十三固請,小姐不聽。十三無奈,只自笑嘻嘻的道:“爲兄的但當白賴罷。”乃起身出外。不在話下。
  且說鄭小姐常常風花雪月,睡醒茶余,每與春娘同往花園別亭,或詠詩詞,或論談話。一自翰林來處花園,小姐除了崔夫人問寢起居之外,無他適往。
  一日,偶爾到春雲套間小房,見房門堅閉,笑道:“如此長天夏日,如何合了門?寂寂寞寞的,做了什麽?”因開門進去。春雲枕了引枕,在繡機傍邊,側身斜臥,晝寢正濃,不省小姐之人來。但見雲鬓暫斜,粉臉微紅,天然是一朵芙蓉,露半低。
  小姐愛不勝,便輕輕坐下傍邊,見他一個大紅雲緞弓鞋,繡著穿花蝴蝶,十分精巧。小姐歎道:“古之蘇若蘭,亦當讓一頭于春娘。”方欲喚醒起來,忽又看他一幅花箋,半掩半斜,略露墨痕,笑道:“春娘獨自詠什麽詩了?”便隨手拿取看時,便是詠鞋一絕,詩雲:
  憐渠最爲玉人親,步步睡隨不暫舍。
  燭滅羅帏解帶時,使你抛卻象牀下。
  小姐看畢,心內想道:“不但詩辭之絕妙,春娘以鞋自比,嘲我疏棄之意。斟酌我心,欲其同事一人之意。我豈負春娘之心,還恐驚動他起來,他必害臊了我見詩意了。”便潛起身,開門出外,往太太房中坐下。
  夫人道:“春娘爲何那裏去了?楊郎之午膳,剛才的使我端送的。女兒,你可吃了飯了沒有?”小姐道:“可也是呢,已吃過了。”乃告道:“自翰林來處花園,凡他事爲娘娘每躬親照檢,多勞神情。女兒自不能放心,理宜替勞,又礙禮法。今也春雲,年已及字。女兒之意,送了春娘于花園,以奉翰林中栉。春娘自當謹慎當任,以替娘娘勞動勞動。可不是得宜的麽?”夫人道:“春娘伶牙利齒,能堪供奉,又有才德于百事上。且念春娘之爺,有勞于昔,老爺每欲爲春娘求一良匹,與女孩兒不與相難則個。但翰林未及與女兒成親,先蔔媵妾,也非遠虛之及有麽?”小姐道:“楊翰林以十五歲書生,初入京師,媒三尺之琴,試探相府之閨女。其氣味風度,已自浩蕩。今登鵬程,三媵四妾,便是自然當爲的事。奚獨遠慮于一春娘乎?”夫人聽他大套語,猶且谘躇,適自司徒入內,夫人以女兒之言,告于司徒道:“女兒之言雖如此,春娘之才貌,出于等第,少年相遇,倘或有什麽三心四意,不但非女兒之長策,倒也難道是遠慮的,不妨松了呢。”司徒笑道:“是誠夫人之話。春娘才貌,足與女兒相近。春雲不欲與女兒相難,何妨先侍。且翰林風彩,當不起獨處花園寂寞之甚。但春雲之心,何以先探了?”瓊貝道:“春雲一心,女兒曾是料度了。”司徒道:“也如是的,也宜涓了黃道吉日,送侍花園罷。”瓊貝道:“爺娘俱許他送陪,不須待什麽黃道、白道。女孩兒自有道理了。”夫人道:“有何道理?”瓊貝暫且粉面飛紅,道:“前者見欺的羞憤,且憑此有報的機了。”司徒笑道:“惟你任爲。”乃說些家閑常話。司徒出外。
  瓊貝歸房,對春雲說道:“我與春娘自在豜□,在一桌兒吃飯,一牀兒睡覺,爭花鬥草,吟詩弄墨,無有不共,比別的人分外不同。我意之所,惟願同在一處,不願分別。春娘之意,將複何如?”春雲斂衽道:“妾身偏蒙姑娘眷愛,涓埃之報,未由自效。名雖侍娥,情同兄弟。惟願長侍姑娘之巾迤,以終百年。是外豈有他了。”瓊貝道:“我已知春娘之意,與我無異。今有一事于春娘,春娘倘不辭一番之勞麽?”春雲道:“姑娘有命,妾身何敢憚勞。願聞其祥。”小姐道:“楊翰林假著巾帼之服,攜一片枯桐,欺侮深閨之女子,當真是空頭的羞,一時難湔,墮他術中,胡塗接應,越越是氣不過的。今我有一計,瞞他報雪之機。已與十三兄賭棋,輸他的。剛才老爺、娘娘俱說,春娘將送花園,陪過翰林。我知春娘之心,故已一力攢說。今使十三兄同翰林如此如此,設春娘花燭于我家東城別園。春娘又爲這般這般,使翰林一時沒把沒捉,落在圈套。少湔前日之羞憤。春娘,弄你一時之權,雪我百年之恥罷。”春雲笑道:“這可使得。但將事其人,先要冒弄,可不是使他見怪,又非女子之道,如何是可?”瓊貝道:“出乎你者,反乎你。況欺人之羞,不猶愈乎見欺之羞乎?前頭之事,都在我身上,春娘無虞罷。”春雲笑道:“這般說來,惟命罷。”小姐大喜,登時請十三至裏面坐下。十三笑道:“妹妹且賭棋麽?”瓊貝道:“哥哥前日輸了棋,方才的說聽聽。”十三笑道:“有甚鄭重難慎、言三語四的、說不出的事?”瓊貝道:“前者假女冠彈琴評調,被他侮弄,至今思惟,羞老成憤。今也春娘,爺爺將送翰林爲媵侍。哥哥爲愚妹如此如此,弄他在夢中,可不是報雪女冠之假弄麽?”十三大笑道:“以真報怨,便是聖人之言。妹妹愚弄丈夫,得無後患麽?”瓊貝道:“以德報德,獨非聖人之教乎?文來文對,武來武對,便是古今之通義。哥哥慨許罷。”十三道:“都在我身上。妹妹爲春娘發蹤指示罷,我不怕後日之患的。”瓊貝複囑咐多少了,十三應諾,出外去了。晚景無話。
  次日,十三到花園與翰林對酌。翰林道:“那得好個林泉,偷了一日之閑。”十三道:“正與兄長好說。今也天氣舒和,我們也去城南走走,正多了幽閑與林泉,愚弟常常走過的,但一不能窮源,源頭多雲奇像的。惟兄屏簡厮隸,一馬一童,倒是有趣呢。”少遊道:“這個自然。”于是十三暗通消息于瓊貝,與翰林各騎頭口,挈杯攜壺,出了城門。一路上說說笑笑,看他路傍芳草如錦,新綠漲波,禽聲上下,翰林不勝清興喝采。
  行了幾裏,一渡清溪,晴沙鋪雪,白石嶙峋,翰林道:“好溪水。”于是兩人下騎坐下,把杯相酬。
  翰林舉眼周覽,又見東南上一座名山,午岚才收,山容缥缈,忽然想起二仙山紫虛觀來,說道:“周京兄這秀麗明美的山,是何名山?這等 肶空翠,真是罕有的。”十三道:“天衢兄有所不知,這山是天摩山,最中持立側?龍聳,便是玉女峰。峰下有遊仙洞,洞中有遊仙亭,亭下清流萦回,白石盤陀,奇賞妙景非同不可。素稱女仙往往來遊。人或有至其洞外者,若其清心寡欲,超于塵埃中者,往往有聞其聲樂音。又或冗累塵臼中最甚的人,冒死進洞裏,必發暴疾,不得前進。傳說若是,第最是塵臼中甚冗的,曾不敢遊玩裏邊之意像呢。”翰林一聞此言,高興陡發,心內想道:“我曾二仙山半載居住紫虛觀,羅真人徒弟,又有些學道習經的,如無仙分,豈能有此?乘此機會,一往遊仙洞賞一賞,正是不可已者。”乃欣然說道:“劣弟雖是紅塵中人,清心寡欲,多不讓人了。曷不一往玩玩?十三兄願與之偕,也能足蹑靈境,眼睹真景,拍洪崖之肩,窺玉女之窗,有何不可?裴航藍橋遇雲英,劉晨天台訪玉真,難道別人也的?”十三躊躇道:“天衢兄誠是仙類中人。如弟冗陋,冒進靈界,有甚不可,得不贻笑于兄長麽?”翰林笑道:“兄長太嘲人而好自謙的,弟前往看看罷。”周京勉強起身,兩人緩步向前進去。
  不及數箭之地,忽有鄭十三家僮,慌慌張張走進來,叫道:“鄭相公休要腳步。”十三立住了腳,高聲問道:“有甚事體,如此慌亂?”家僮喘籲籲道:“娘子一口氣不來便撞倒了。小的一邊叫人送太醫家問問,小的一口氣追相公到此。相公快回去看視看視罷。”十三聞了,面色怃然發紅了,勉強說道:“弟本冗陋,不合仙洞之遊,庶擬天衢兄清分之余?,一進仙界的,不料有此這般之事。此山非俗人敢爲冒進者,盡知非虛言呢。”因上了馬,促鞭還歸。
  翰林一頭怊怅,一頭詫異,肚裏自言道:“周京果無仙分了。我且獨自進去,試看如何光景,有何不可?”便隨步進去。
  走了十裏多路,果然是一個洞門。翰林想來,此定然是遊仙洞,乃過了門,複轉彎抹角,走到裏面。但見奇花異卉,古幹虬枝,清香撲鼻,真是窈然深,蔚然秀,無有飛塵到來。
  翰林自然是怡情說性,不覺愛慕起來。到了一度溪水邊坐下,忽見水上漂漂流下一片桐葉,葉上略露墨字。翰林大爲驚異,便隨手拿來看時,有兩行字迹。看時,即是兩句詩,雲:
  仙龍吠雲外,知是楊郎來。
  翰林看來,不勝奇異,心內自言道:“此山之內,豈有人居住?『楊郎來』雲者,知我之來者,可不是我有仙緣,安知非雲英遇了裴航?”正在躊躇之間,山日容易西墜,東嶺月上,如同白日。翰林便從著小徑,穿林轉角,又走了數裏。真是松梢露濕,峰腰霧鎖。月影之下,隱隱出見一亭榭來,翰林喜道:“這必然是仙樂亭。雖不聞樂聲,一番登臨,豈不是快活!”便進一步,正然徘徊顧眄,忽見從裏面走出一個垂髫的青衣女音來,迎面見了翰林,並不羞澀,笑問道:“仙郎來何晚也?”更不對回語,轉身走內,呼聲道:“娘子,楊郎至矣。”翰林驚喜若夢,伫立尋思,莫知端倪。
  忽又女童走出來,笑嘻嘻的向前道:“娘子請進了。”翰林始接口道:“谷人偶然隨景,入山失路,又值日暮,不期到此。不知此處是何名?娘子又是誰?又什麽使我到那裏?”女童答道:“此處便是遊仙洞仙樂亭,願仙郎走進可知,不須問我呢。”翰林不勝有趣,向前轉至亭下。忽然從裏面出來一位女娘,風鬟霧髻,環佩珊珊,下階迎著道:“郎君請安。莫非夙緣,郎君請到裏邊奉茶。”翰林且驚且疑,笑道:“仙女姐姐,我是俗陋之人。素無月下之期,姐姐那裏先送了葉上詩,又有下階之邀,學生不勝感激汗顔,不知所措”乃舉眼暫見那仙娘時,天然豔容,真是出水芙蓉未足喻其香豔。
  那仙女答道:“總是前定。快至亭上,願道其詳。”翰林喜的不勝,乃與上了亭,分賓東主西坐下。女仙招的女童來,先倒茶獻上,道:“郎君半夜失乏,快去整備酒筵上來,別誤了千金一刻。”那女童答應著去了。登時進了一個華盤,托著兩盞香茶,在面前先賓後主分上畢,繼即端上飯來,無非是胡麻、桃脯、蒓羹、鲈 之類。
  翰林半日山行,正在肚裏餓乏,便先茶後食,飯餐已畢,漱口吃茶用過,便重整衣衿,欠身問道:“神仙姐姐,敢問名位是何?如何降遊到此?鸾骖還玉京,又在那時呢?”女仙道:“妾是王母娘娘侍娥,長侍娘娘在玉案之前。大凡仙家規模,便見塵世中名山麗水,多與赤城華標,與上界彷佛處。群仙有時下降,愛其時景,或群仙作伴,笙蕭隨之,抑或獨坐雲頭,以時賞玩。此山名玉女峰。峰下有洞,曰:遊仙洞。中有亭,曰乘鶴。以亭上種種有仙樂故,或稱仙樂,以副其名,便是俗人的稱。妾自不免有俗緣在于郎君,故不勝缱绻之意。今日知郎君到此,先來等候,便是天定所在。天雞才鳴,將還玉京。郎君綢缪之情,只今一夜而已。”翰林聽來,喜的不勝,問道:“劉、阮入天台,王質看棋一局,斧柯便爛,天上之一日,便是下界之幾年雲者,盡然學生一夜之緣,明天下山,則還複幾年麽?”女仙笑道:“非謂是也。天上之日月遲永,故天上一日,便是下界之以年計數。仙人降遊下界,雖擇勝景,同是下界所在,便是一日,等是一日,有何疑的呢?”翰林道了幾個“是”而已。
  銀河已傾,桂影複斜,翰林神魂怡蕩,渾身酥麻,遂與仙娘共入羅帏,一夜殷懃,便同百年佳期,不勝歡娛。
  俄而曉雲蔥胧,明星在東。仙娘自起梳妝,謂翰林道:“塵緣已續,天機有定。郎君速還,若有重逢之日,以詩相照。”乃寫一詩于羅巾以贈,雲:
  相逢花滿天,相別花在地。
  春色如夢中,弱水杳千裏。
  翰林看畢,吟詠嗟歎,受來藏過身邊,不覺離情之黯然,自取汗巾,寫下一詩,以贈仙娘,雲:
  天風吹玉佩,白雲何披離。
  巫山何夜雨,願濕襄王衣。
  仙娘忙接郎吟,藏之袖中。促令翰林起身,相視淒怆,揮淚分手。
  翰林步出洞門,伫立回首,真是碧樹叠叠,瑞霭朦朦,況若瑤台一夢,怅然回到昨日芳草溪邊。家僮、仆夫迎來,接應道:“大爺高興,林間宿不歸呢。”翰林不答,跨上頭口,回至花園,神魂浩蕩,懷思倏忽,心內自言自語道:“仙娘愛他遊仙洞,既降下界,又有宿緣于我,一夜情愛,其駕鶴骖鸾,不當如是其遽。我且再往,或者重逢婵娟,缱绻佳緣,豈不多勝于初見。”只自悔恨其先歸。
  一夜不寐,千思萬想,坐待天明。忙過早膳,複命書僮備了牲口,騎上出城,複至溪邊,下騎獨自步行,再到遊仙洞,山花寂曆,石泉淙盢,虛亭巋然,仙塵已渺。翰林悄然怅望,但見彩雲重叠,有如幡幢飄搖,層巒窈窕,宛若環佩叮當,乃撫掌自歎道:“山花應知崔護城南之恨矣。”乃撫然回來,心中忽忽不樂,若有所失。
  一日,鄭十三來到,翰林欣迎敘話。十三道:“前日之遊,猝因拙荊有疾,使兄長獨留敗興。向所謂仙分之無,有此符合,只自愧歎。”翰林道:“此直偶爾,何必有雲,尊嫂患症已大好麽?”十三道:“好了。”複道:“天衢兄,今天無所事,今要再往城南,看看他無邊芳草,臨流洗爵,好不是半日偷閑的,好了麽?”翰林正在郁悒之中,聞此城南之言,心內又起玉女峰之想,欣然道:“芳草連天,綠陰滿地,多勝了花辰。弟當蹑周京兄之後,疏暢疏暢罷。”于是兩人聯镳再往城南,一路上說些時景閑話,來到溪上,綠陰之下,藉草爲茵,酌酒暢飲。但見流莺織柳,飛蝶拈花,端的是好風景。
  酒過數巡,瞥看對面斷岸之上,有一荒冢,蓬蒿四沒,莎片半頹,猶有野花爭發于亂木之間,幽蘭特抽于叢薄之中。
  翰林指點而歎道:“賢愚貴賤,都歸于一?土,竟成土饅頭者,盡是實際話。孟嘗君之所以下淚于雍門琴者是也。詩人所謂『孔聖、盜跖都塵埃』者,可不是慷慨乎?”周京道:“可不是乎!天衢兄有所不知,這是張麗華這冢。麗華當時但知姓張,不傳其名,顔容絕豔,時人以麗華稱之。年二十而沒,瘗于此地。當時愛慕之人,哀其豔容,多種芳蘭豔花于其傍,以志之。今又年久,花又不能盛開,猶存余葩殘香,倒也可憐,令人發歎。吾輩今著酒興,須將一杯酒以澆其墳,又以一詩慰他芳魂,豈不是一時的好事麽?”翰林道:“兄長之言有趣。”即將一杯酒,滿滿的酌來,舉以澆于墳上,乃以一律之。
  詩雲:
  美人曾傾國,芳魂已上天。
  管弦山鳥學,羅绮野花傳。
  古墓空春草,虛樓自暮煙。
  秦天舊聲價,今日爲誰邊?
  鄭周京複將一杯酒,又以詩吊。詩雲:
  問昔繁華地,誰家窈窕娘?
  荒涼蘇小宅,寂寞薛濤莊。
  草帶羅裙色,花留寶靥香。
  芳魂招不得,惟有暮鴉翔。
  兩人詠吊罷,一笑,各飲一杯十三複起身彷徨,至頹土崩薄之邊,見了一個白羅汗巾,墨迹新潤,半埋半露于塵土之間。周京用手拿來看時,便是一首絕句,吟詠一回,詩意極其缱绻,便笑道:“世間原多有心好事者,不知作此多情之事,獨自歎傷。”翰林笑道:“周京兄有何說不出的心懷如此獨唏麽?”周京躊躇不答,端的是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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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賈春雲爲仙爲鬼 鍬驚鴻乍陰乍陽


  且說翰林見了鄭十三獨自嗟歎,問道:“兄長有何獨唏之事?何不說來?”十三笑道:“兄長看此多情好事之人,作此可笑之事。”乃以汗巾投之。
  翰林接手看來,便是自家贈他仙樂亭仙娘之詩。心下大驚,不覺一身上寒粟遍起,旋又自解自言道:“向日之仙娘,必是張麗華。總是奇緣,如能再會,豈不多勝他女神仙的,難得再會乎?凡人所以害怕鬼魅者,恐他傷害人命。那女娘半夜三更,知我之來,送我葉上的詩,一夜缱绻,如重三生。臨別贈詩十分殷懃。可見他出自衷曲。何怕之有?”想畢,強言道:“總是傷他芳豔者的事,亦雲奇男子之所爲也。”便乘了十三朝空不見之時,撮土爲香,複以一酌,澆他墳上,暗自禱祝道:“生以爲人,死而爲鬼,其本一也。惟冀芳魂,察此至意。今宵重續前緣,這是張娘之有信。”禱畢,還坐草茵,相與暢飲。
  十三細察翰林澆酒潛禱之狀,佯若不知他了。直到山西日斜,方才起身,一同還歸。
  十三將他一五一十備說于妹妹瓊貝,只爲暗笑,伫見翰林落在圈套,不勝奇喜。
  且說翰林至夜,獨坐焚香,推窗伫望。但見月色朦胧,樹影參差,書童走堂的鞬鞬都睡著,萬籁寂然無聲。翰林怊怅危坐,更焚一柱心香,默禱芙蓉帳裏李夫人,庶幾來至乎。
  良久,但聞遠遠足音,稍稍漸近。翰林又驚又疑,拭目視之:果然是仙樂亭女娘,袅袅而來,到了窗前,躊躇不入。翰林喜之不勝,跳了出門,攜手上堂道:“娘子誠有信,感我至誠,玉趾光降,感激不盡。”美人辭謝道:“妾身陋穢,郎已盡知。幽明路殊,慚愧難盡。前者之夜,非敢欲欺蹤迹,恐驚動郎君,假稱仙娘,是妾之過。今日妾之本末已露,而郎君酌酒澆荒墳,爲詩慰孤魂,爲謝郎君大德而來。豈望重續前緣,以汙郎君之貴體。”乃欲回身自去。
  翰林連忙款住了,說道:“娘子聽我。娘子悅我,我之慕娘,重于結發。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佛家說的,總是水漚風火,生而爲人,死而爲鬼,何別乎幽明?娘子勿以自外。”乃與相攜入室就寐,情愛缜密,有倍前日。
  乃至雞聲初唱,張娘忙起身欲去。翰林道:“娘子無遽,明星未遽了。”張娘道:“雞聲一唱,陽氣來逼,不敢久留。”翰林無奈,出門相送,約以來夜,美人笑而不答。自此,夜必來會。
  翰林不勝喜愛,夜夜惟靜坐焚蚝,只待張娘之至。女娘或三日一至,或五日一來。翰林情好日笃,惟恨女娘之不能夜夜相會,一心都在張娘身上。晝則待夜,夜則待來。朋友也不接,書籍也不看。又有時發呆,癡癡坐著,言笑無常。
  看官聽我,楊翰林以少年才學,內蘊濟世安民之策,外優經天緯地之量,那裏以一個美貌之女,如是绻绻戀戀,至于發呆癡呆了?大凡人之虛靈者心,而初見女娘,認以仙娥,及其再遇,知其死鬼,疑眩蠱惑,只貪豔美,恐或人知,以至心不自在,疑癡發呆,可不戒哉!此是漫語,姑不多述。
  一日,鄭雲鎬訪至,翰林欣迎,一同坐下。十三道:“近日俗冗,不能分身,久失與兄談話。今夜月色將好,要與兄長開懷對酌,賦詩圍棋,以續前遊,特地而來了。”翰林肚裏日以女娘爲心,夜夜苦企,今聞十三夜飲之語,蹙眉不展道:“愚弟近日氣宇好不舒舒服服,難乎夜酌。惟兄長只蔔其晝。”十三笑道:“兄長高興,胡爲衰倦?”乃說些閑語,別去。
  次日,十三又同一先生來到,坐下,問夜來之安,乃道:“此先生不但娴于籌命,又精麻衣之篇,近日來住廣渠門外東嶽廟,所籌無不靈異。今與兄長同爲相一相問的何如?”翰林點點頭道:“好”。但見他先生生得眉分春山,眼如銅鈴,懸鼻方口,七尺以上身材,頭戴一頂烏绉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白絹道服,系雜彩呂公縧,著一雙方頭青布履,手裏拿一副賽炙金熟鋼鈴杆,氣宇軒軒。
  茶罷,翰林向前施禮道:“請問先生貴鄉何處,高姓大名?”那先生躬身答禮道:“晚生祖貫山東人,姓吳,雙名榮澤便是。”翰林道:“久仰,久仰。君子問災不問福,只求推籌目下行藏則個。在下今年十五歲,甲午年甲午月天中部甲午日甲午時生。”那先生取出一把鐵算子來,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叫一聲道:“怪哉!”翰林失驚道:“賤造主何凶吉?”先生道:“翰林若不見怪,當以直言。”翰林道:“正要先生與迷人指路,但說不妨。”先生道:“翰林這命,文章出群,功業振業,手執兵權,萬裏封侯之相,福祿無窮,但目下橫厄。極其怪哉呢!”翰林道:“人之吉凶禍福,自有前定。疾病之自來,人所不見。有何目下之災乎?疾病麽?”先生道:“非爲是也。”翰林笑道:“然則先生差矣。在下新入翰林,言語謹慎,作事遵法,非理不爲,非財不取。疾病之外,有何橫厄之來?”那先生作色道:“天下原來都要人阿谀谄佞。罷,罷,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晚生告退了。”乃起身欲去。
  翰林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戲耳。願聽指教。”十三又挽住了,說道:“先生再加仔細。”先生道:“翰林貴造,一切都在好運。但今年時犯歲君,正交橫厄,不徒造命如是,晚生粗解麻衣,翰林鳳眼龍准,耳白唇紅。天下之人,莫不聞名瞻仰。但今黑氣侵于明堂,如非鬼祟,來于夢中,必是穢汙,近于寢簟。旬日之內,一臥難起。不足疏忽。再加慎旃。”翰林聽來,想道:“先生所言,也指張女娘,頗解術數來曆。女娘情愛,決無害我之心。且我有天命,豈一麽魔鬼祟,有能害我?”想畢,便道:“今禍福夭壽,已定于有生之初。在下苟有富貴封侯之相,雖有鬼魅,于我何有?周京兄更觀貴造。”那先生道:“大凡算命,便是算了先天之數,一從古法。倘或精神不能專一,便爲舛錯,是謂差毫謬千。是故晚生一日一命之外,再不叠說,願相公更蔔他日罷。”翰林點點頭兒。
  十三道:“賤造改日再論,有甚不可。但翰林兄之橫厄,且有何導避的法了?”先生道:“翰林公甚不准信,晚生何敢多論。”乃拂袖而起。翰林只將例金賞他,先生不受而去。
  翰林不平,倒不挽他。十三道:“人不可確信。兄長吉人天相,那有鬼祟來侵?原來術數之人,不作誕說,無以動人,往往作此虛妄怪誕之論,欲爲驚人,甚是不妥。”乃相對而笑。
  翰林對酌暢飲,十三有意連以大白相勸,翰林不知其計,連倒大醉。至夜深方醒驚,重整衣衿,焚香危坐,以待張女娘之來。到了深更,不勝焦燥,忽聞窗外有噓唏啼哭之聲。翰林大駭,推窗跳出看時,女娘隱身樹林之中,啼泣不來。翰林說道:“娘子有什麽委屈,有此悲切?”女娘嗚咽道:“郎君信他妖道之言,欲絕妾身,妾不敢近前。天緣已盡,從此永訣。”翰林大驚,欲近豔女娘,已遠去了。有一紙落在庭前,翰林拾取視之,乃張娘告訣之詩。詩雲:
  昔訪佳期蹑彩雲,更將清酌酹荒墳。
  深誠未效恩先絕,不怨郎君怨鄭君。
  翰林大憤,拂衣而搜,果然頭髻中墜落朱砂符咒一片來。
  翰林大怒道:“周京之誤我事如是了!”遂拈裂投火,不勝恨歎。須次女娘之詩作爲方勝兒,以埋女娘之墳,以俟更來,深藏袖裏,詩雲:
  冷然風馭上神雲,莫道芳魂寄孤墳。
  園裏百花花底月,故人何處不思君。
  一番吟罷,不勝憤憤道:“女郎詩雲,不怨我而怨鄭君。我見周京,必大辱之矣。”次日早起,往訪于十三。十三已他出不在家,懷恨歸來。
  三日連忙,一不相遇。翰林無奈,將欲往城南,埋了和詩于女娘之墳矣。¥司徒置酒內堂,使邀翰林,翰林即進陪席。司徒道:“近日楊郎一何憔悴?”翰林道:“前日與周京一夜過飲,因此氣不舒服。”十三自房裏笑笑嘻嘻出來,翰林怒目相視,不作一言。十三道:“兄長雖欲諱我,我已盡知。兄不謝我,反爲藏怒于我耶?”司徒接口道:“老夫有聞,楊郎夜夜與美妹共坐花園,信然麽?”翰林低頭,未及回話。
  十三道:“楊兄恕諒罷。愚弟憂悶,兄長見迷于鬼魅,畫了符咒于吳先生,乘兄醉睡,藏之頭髻,潛身窺見女鬼哭訣,而不敢近兄。吳先生之言,果不差矣。弟心爲兄長,而遠逐鬼魅,兄反怒我,可乎麽?”司徒道:“誠有這事,楊郎不必牢諱,略說所由也,且不妨。”翰林無奈,遂將仙樂初見女娘,後又澆酒孤墳,夜會花園之事,一一備說,道:“張女娘雖然非陽界上人,爲性和柔,動止典則,必不爲祟傷人。且學生雖甚疲劣,甯爲鬼魅所迷?楚襄王遇神女而同席,柳春畜鬼妻而生子,人不爲怪。今周京與妖道相謀,將不經之符,斷女娘自來之路,可不是駭慨了麽?”司徒撫掌大笑道:“賢婿何不早言于老夫?宋玉賦神女而遇神女,少翁致李夫人魂于芙蓉帳裏。老夫薄解是法,今爲賢婿致張女娘于前,何如?”翰林道:“嶽丈戲學生,不敢仰對呢。”司徒笑道:“曷嘗戲也?”便把手裏麝尾,向空擊了屏風,道:“張女娘安在?”言未已,有一美娥,凝妝豔飾,從屏風後來,立司徒面前。
  翰林驚訝,舉眼視之,果與張女娘無差。翰林瞠然,莫知其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是爲環顧一堂,目睜口呆。
  此時司徒夫妻掌不住哈哈大笑。十三彎腰屈背,兩手握著嘴,卻說不出話來。滿堂老媽、奶娘、丫鬟們,也有笑岔了氣,伏著桌兒的,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上來替他搬去東西的,哄然一堂。翰林益摸不著頭腦,啞口無言。
  司徒笑道:“老夫剛才說的實話來。這女娘非仙非鬼,俺家養育之賈氏,名春雲,與女兒爲伴,薄有才貌。老夫念賢婿獨處花園,不免龃龉,且念寂寥,欲先送此賈娘,要爲媵侍。賢郎少輩居中用事,戲谑使賢郎墮他圈中,三疑四惑,弄了幾天。老夫若不說明,無以解賢郎之猜疑,多是老夫之過了呢。”十三陪笑道:“仙娥相迎,我所媒的。張娘夜至,我所媒的。楊兄將恩作仇,倒也怒目疾視,甯不愧的?”翰林如夢初醒,起身拜謝道:“嶽丈如是原眷,周京這般欺冒,極爲大駭呢。”十三道:“弟非欺冒,自在欺冒之發蹤指示者也。兄勿怨我。”翰林道:“十三兄如不立幟,誰複作誦?”十三道:“聖人有言,出乎你者反乎你。兄自思之。兄欺何人乎?以男而尚爲假女,以人而獨不爲假仙假鬼乎麽?”翰林剛才大覺,道:“我尚在夢中了。”司徒夫妻複大噱。
  翰林方才大喜,顧謂春雲道:“將事其人,先欺其人,可是婦人之道麽?”春雲斂祚道:“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诏也。”翰林道:“自古強將無弱卒,其將不亦可知乎?昔神女朝爲雲,暮爲雨,襄王見雲見雨,惟以神女知之。今春娘昨爲仙,今爲鬼,但當遇仙遇鬼,惟以春娘知之。正是古今同一軌的。”滿座皆大笑。于是擺上肴膳、果酒,盡日乃罷。
  翰林將歸,春雲秉燭前導,自是伏侍花園,百般乖覺,又十分謹慎。翰林情愛日笃,晷刻不離左右。
  有話即長,無辭即短。光陰荏苒,已屬仲秋。翰林正擬上表歸觐,奉孝廉夫妻還京,以成鄭小姐親迎的禮。一日,忽然邊報驟至,礦民內應,遼兵深入,侵掠邊境,失勢浩大。星馬日至,翰廷洶懼,謀欲興兵征討,互相推委,莫有正論。
  翰林學士楊少遊出班奏道:“遼兵爲患,今爲久矣,不可不大興征伐,屠至巢穴,永除後虞。礦民是我赤子,不過一時的不堪繁役,民生日困,邊釁漸開,以至于此。今宜罷其繁役,一番下旨宣谕朝廷之德意,發倉赈濟,自爲鎮安,不爲邊憂。臣願奉聖教,布宣德化,歸順其心,遼兵自然退去。不有興兵騷擾。伏惟聖裁。”天子准奏,龍顔大悅道:“谕以你妙然文臣,有此深猷宏略,朕甚嘉尚。雖然宣谕,不可獨出邊境,以示草率。”即日升拜楊少遊爲禦史大夫,兼宣谕使;升大將廖鋼爲兵馬團練使,領三千兵馬爲後隊護行,不日上程。
  翰林受命謝恩,回至花園,拜告司徒。司徒興歎道:“國家有事,臣子分義,只當蹋蹷,不有其身。今賢婿以妙年文僚,受此重任,不避虎狼之穴,可以飲敬。但老懷分張,自不勝悒悒的了。”崔夫人登時眼圈紅了,落下淚來,道:“自迎到翰林以來,夫妻二人依靠爲命。今爲遠出邊疆,那裏放得心來?吉人天相,自然是建功立業,萬代榮華。但女兒親事差遲,無有期會,可不是不遂心願?爲娘的自不已戀戀的呢。”禦史站起身,複坐,欠身道:“王靈攸暨,不當言私。不過是礦民役繁自亂,以致繹騷。今宣德意,罷其礦稅,必當自安。礦民安,則遼兵不足憂矣,但一年半載,遲速不可預定。願大人自重。”春娘在夫人座下,只自兩臉飛紅,不敢即聲。
  禦史不以爲顧,定以明天發程。
  次日,天子禦文華殿,文武百官朝賀畢,下旨禦史楊少遊上殿進前,欽賜禦酒三杯,谕道:“邊阃事務,一依卿從便用事。安民討賊,務要建功立業,式遄其歸。”少遊領命,奏道:“聖德如天,臣雖一介書生,鼠竅小醜,不勞聖念,臣當竭力。”退朝,直出都門。滿朝文武,無有不出送都門遣別,禦史一一把酒相謝。
  鄭十三遠遠到來,依依臨別。禦史道:“多勞周京兄特地相送。惟願兄長陪侍嶽丈、嶽母,照管花園,若弟在時。”十三道:“這個自然。”乃與各相慰勉而別。
  于是三聲炮響,征旆悠悠,車馬之壯,威儀之盛,自不必論。大將軍廖鋼,自然選了將佐,練束兵馬,一路上軍容整肅。
  禦史行了幾日,到了洛陽,滿城官員出城迎接。禦史一一接過,先使人往天津橋,探問桂蟾月。家僮歸告道:“桂娘重門深鎖,寂無人影。訪問鄰舍,俱言:桂娘自今春杜門謝客,有時公子王孫來鬧門外,桂娘自言出家,換著女道士之服,乘夜出門,今不知所在處。屢訪同言,也是確信的。”禦史怊怅歎服,遂題一詩于壁上。詩雲:
  雨過天津柳色新,風光宛似去時春。
  可憐玉郎重來地,不見當垆勸酒人。
  題罷,一宿無話。
  次日登程,行了月余,到了邊境。礦民相聚,望見禦史威儀,莫不贊歎,舉杯向化之心。禦史見了府尹,宣布聖化,盡罷礦役,出榜揭曉,發倉赈濟。其揭示雲:
  欽差禦史大夫、兼宣谕使、原任翰林學士楊爲出榜揭曉事:
  蓋萬物自生自新,而天地之涵養不息。雖或自陷自覆,而天地之栽培猶然。凡我黎民,多因礦稅繁興,征調四出,民生日困,邊釁漸開。朝廷用是憫憐,一民不得其所,尚且聖世之不忍,況幾萬生靈,總是國家之赤子,豈不欲使安土樂業。自今悉罷礦役。積欠逋稅者,並令蕩滌。饑寒貧窮者,丞爲赈調。
  凡有迫于繁役而過失者,俱使赦宥。鹹與惟新,以頌聖明之德意。如或執迷不悟,外寇相連,自陷重辜,大兵一臨,玉石俱焚,盡爲齑粉,悔無及矣。先申告示,想宜知悉。
  于是礦民鹹聚視谕,匍匍前來,俱稱死罪。往往有年老扶杖者,以手加額,相賀道:“不意今日複睹聖天子德儀,一朝歸化。”遼兵原來無興兵犯境之心,只爲礦民思亂繹騷,相聚剽掠,見礦民向化自安,遼兵亦歸剿穴,更無興鬧侵邊之舉。
  禦史與團練使,同爲屯兵營紮,留了一月,慰撫礦民,安土歸農。上表奏明,朝廷遂設屯兵備禦,將爲撤兵複路。滿城文武俱來參候餞別,禦史各各慰安,一路回程。廖將軍嚴束隊旅,所過秋毫不犯,百姓無不壺漿迎送。旌旗耀日,刀槍如霜,自不必說。
  一日,行至延安府。禦史驅馳原隰,早定館舍,暫爲倚忱。
  忽有一個書生,便衣進前。禦史驚起看時,眉分春山,眼如秋水,潘嶽之風彩,年可十五六。禦史問道:“兄長曾無夙契,今賜贲顧,有何所教?願聞高姓大名。”那書生再拜躬身道:“學生姓狄,名伯鸾。北方之人,生于遐陬,學術空疏,書劍無成。願得一侍大人君子,以托終身之事,自效雞鳴狗吠之誠。今聞大人德量海涵,不遠千裏,敢蹑車塵,不嫌自薦,唐突進見。今蒙聖德,不以遐陋而疏棄,款賜包容,自幸已有托身之所也。”禦史一見其顔,已先情投意合,答禮道:“在下塵臼中人,尚不遇良朋碩友,談情話心。今荷狄兄遠訪于道次,一對清範,自不覺清如潭水,味似醇醪,令人未飲,已先心醉。”狄生不勝感謝,謙讓一回。自此同在一處,行則並镳,止則同榻,須臾不舍。
  狄生心透識遠,語言爽利,志氣不俗。禦史日興契合,狄生雖無倚馬之才,唱和詞章,禦史隨景題詠,必興誦喻,狄生隨句達意,無不中節。禦史尤爲奇道,道:“狄兄雖無七步成詩,藻識明澈。昔白樂天,喜有解詩媪。今我得狄兄,解詩友呢。”狄生亦笑。
  一日,行至宜陽,洛陽將近。狄生告道:“自此無遠,有親戚嬸姑,暫且分路,找尋訪見也。趨明天追會洛陽館舍了。”禦史雖甚怅然,不能挽止,便道:“狄兄無違約期。”狄生應答,坐下自己牲口,獨先揚鞭而去。
  且說禦史分送狄伯鸾,自如失侶之雁,獨行無聊。及至洛陽,府尹、文武官員迎來候谒,俱道礦氏招安,遼釁自息,贊歎禦史洪福,設宴接風。禦史一一接應,各自散去。
  不覺西日已暮,獨依靠背,自言自語道:“桂娘消息,今又杳然。複見之期,將在何日?”不勝悒悒不樂。走堂的進來,掌燈起來。禦史遂拿筆硯,將欲複題虛伫之詩,忽然一個道士,皂袍草履,登堂進前,請了道路之安。禦史縱目視之,非別人,即是桂娘子。
  禦史驚喜欲狂,握手促膝道:“桂娘自何而來?”蟾月道:“自從當日,大爺分手之後,杜門謝病,不與外人相接。樓上諸公子,日至門外,吆喝惹鬧。最中張公子仗他吏部之勢,言辭悖醜,多率狠仆,將欲劫逼。妾身無奈,乘夜變服逃避,寄身于尼院、道觀之間。首者,得聞大爺奉旨過此,題了『不見垆頭勸酒人』之句,于心感激。多般伺探,聞知大爺別後事情,有興妾教谕者,請道其概罷。”禦史道:“有難倉卒盡道,一自奉命遠出,三月道上,一無可意。曾到延安府,遇一知己之友,行則同镳,食則同桌,夜與一榻,頗慰寂寞了。”蟾月道:“大爺許心之友,可知超世的仙類。果是姓甚名誰,今在哪裏?”禦史道:“行至宜陽,雲是親戚找訪,約以洛陽更會。定知今夜不至,必然明天到來。姓狄,名伯鸾,年與我同庚。潘嶽之風彩,杜牧之氣象。與之同榻,自不免熏莸之同器呢。桂娘如一見過,可知此言之不謬獎呢。”蟾月道:“大爺吹噓之獎,得不太過麽?”禦史道:“說人容貌,到不如模畫丹青。丹青尚雲七分,況以言辭傳道,多不及丹青者乎。其超越之風韻,尚不能道一一了。”桂娘只爲微笑,乃說別後事情,道途閑話,便不知更鼓三打了。
  禦史複把桂娘之手,欣然一笑道:“佳人重逢,一刻千金,豈非今宵實是題語乎?”蟾月道:“大爺垂眷賤妾,如此戀戀,妾雖碎骨靡身,豈敢忘之。但嫌疑之際,與昔無異。願伏大爺俯察妾身之至情。”禦史道:“桂娘之心,堅如金石,我所知的。甯有區區之嫌疑呢?”蟾月道:“非謂大爺之不信。女子事君子之道,固如是了。而今大爺,旅館殘燈,不免寂寞。妾當以絕豔之娥,爲大爺一夜之侍矣。”禦史笑道:“觀于海者難爲水。洛陽粉黛,我已三見。”蟾月道:“大爺無爲小觑,試看他出世之標,不比妾身的庸陋。”乃出外一杯茶時,同一美女花隱柳遮的進來,坐于燭影之下。
  禦史舉眼一看,端的是梳雲掠月,膚潔端明,與桂娘可以上下。禦史大爲驚異,定睛熟視,略有些面善,那裏見過的,一時想不起來,便開言問道:“娘子姓甚,年幾?”美人斂膝對道:“妾身早失父母,姓與年紀都不記了。”禦史聽其聲音,尤爲詫異,複問道:“我今三過洛陽,娘子實與面善。娘子亦曾記那裏看我的了麽?”美人笑道:“倘或于路上瞻望呢?”禦史聞“路上瞻望”,複近前熟視,也非別人,直與狄生二而一也。又問道:“娘子得與狄伯鸾爲甚麽親戚麽?”美人笑而不言。
  未知哪美人是誰?又是哪裏面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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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金銮直廬學士吹箫 蓬萊別殿宮娥請詩


  且說燭影之下,禦史看了美人好是面善,一時只想不起來,看他秀麗之色,與狄生一而二也,問道:“娘子與狄生伯鸾,爲甚麽親戚麽?”美人笑而不答。蟾月掌不住大笑道:“此是狄驚鴻。妾前已曾許月下之姥于大老爺,老爺倘或忘之。”禦史道:“然則娘子與伯鸾爲兄妹麽?”驚鴻斂衽笑道:“妾是狄伯鸾。妾本河北人,與桂娘爲中表姊妹。自幼同室,情同一身。常以同事一人,祝天共誓。桂娘得侍相公之後,千裏寄信。妾竊想:單身女兒,莫能致身于千裏之外。自爲男裝,蹑大人車塵之後,唐突候谒于旅館。蒙相公之錯愛,中心感激,天高地厚。初見欺瞞之罪,自所甘受。”禦史大笑道:“我尚大夢中呢。”乃與促膝相語。
  驚鴻複站起身,坐下,複道:“妾之衷曲,不敢不達。妾本良家女,僻居天涯,無以睹大人君子,以托終身之事。自屬于青樓,公子王孫日與相接,錦衣玉食,口饫身厭,終非遂願。桂娘親愛之心,千裏相照。今遂生平之願,倘蒙大德君子,不以鄙卑而棄之,許以一枝之棲,使妾身居于箕帚末,得與桂娘同居不離,至願畢矣。大爺深察。”禦史大喜道:“我與伯鸾,許以知己。況娘子便是伯鸾者乎!”于是三人環坐進酒談情,宛如芝蘭交秀。
  乃至更深,禦史憑著酒興,心怡神蕩,欲與狄娘親愛昵狎。
  驚鴻整襟卻坐,肅然告道:“妾身既自追蹑于館舍,今又自薦于中夜,抱綢薦枕,即是分內。妾年今十五,娼樓托身已三年,尚又一點猩紅爲賤軀自守之證。今雖托身于君子,不能相隨而侍中栉。只與桂娘退居岩穴觀院之間,以侍君子之不棄。遲速又難預料,嫌疑之際,聖人尚所慎之,況如賤妾者乎?伏願大人諒恕至情,憐恤衷曲,以開後日再侍別嫌之路罷。”說畢,複有卓然不可犯之像。
  禦史聽了,一如桂娘之明決,尤爲歎服,只爲熟視蟾月。
  蟾月微笑不言,禦史無奈,笑道:“真與桂娘不謀同心。但狄娘與我,食則同桌,寢則同榻,凡幾日了,尚獨今夜欲舍我何之?”驚鴻道:“豈取他之,只與桂娘同侍榻下。”禦史不勝親愛,重新對酌,各自安寢。
  次日,天未明亮,桂、狄兩娘,先自起身,整了衣襟。驚鴻告道:“妾之情曲,大爺業已察諒。天若大亮,府尹、縣官,自當候谒。車騎將啓,耳目煩鬧,恐多妨礙。妾與桂娘先自告退,後日自有進身之日。惟願大大,霜天霧地,千萬自重,是妾等之望。”禦史道:“兩娘亦各自愛,吾亦有相邀之日矣。”于是兩娘各變衣巾,飄然出門。
  禦史不勝怊怅,依依望遠,只自起身盥洗畢,滿城文武齊來參候,禦史一一接應,自不必細述。過了朝膳,三聲炮響,幔帷啓程。說不盡旌旗飄揚,蓕戟森羅,一種鬧鬧咽咽。行至幾日,還到京城。
  禦史使廖將軍紮駐軍馬于城外,即詣金阙,後命謝恩,山呼萬歲。龍顔大喜,即命上殿進前,親賜禦酒三杯。慰過畢,下旨道:“卿以青年翰院之臣,千裏奉旨,不有兵刃,得使亂民底定,凶醜退伏。實國家之幸,萬世之功。朕甚嘉乃。”禦史伏地道:“臣蒙皇上滿福,幸不偾事,臣何功有之?”皇爺慰谕,升拜禦史爲文華殿大學士,仍帶翰林之職,賜黃金三千兩,彩緞五十區,拜瘳鋼爲兵部兵馬使,賜白金千兩,彩緞三十匹。又命禁衣衛殺牛宰羊,犒賞三千軍馬。
  分賜畢,學士複下階謝恩。退朝,直到鄭府,先拜司徒及崔夫人,請了別後之安。司徒大悅,握手相慰道:“賢婿真文武全才,國家柱石,豈徒老夫私心之喜。”學士答道:“總是皇命攸暨,學士何有?今蒙皇爺誤恩,加秩寵賜,不勝漸悚。”崔夫人喜極含淚,眼圈飛紅,道:“賢婿渺然一身,遠赴虎狼之穴,老心如碎。曾未三朝,奏豈而還。寵遇加倍,賞贲隆重。一門榮耀,老懷益複欣悅,不知爲喻。”學士躬身對道:“自別膝下之後,玉體天和,福星所照,遐祝無比了。”崔夫人已預備下豐膳美齋,一時擺上,酌酒接風。
  此時鄭雲鎬已來,一同歡喜。酒過三巡,食供兩套。當直的報道:“謝少傅、葉學士、王學士、狄尚書暖轎俱已到門外了。”學士忙起身出外,下階迎上堂來。各各慰安,莫不贊歎隆功大業,學士只爲辭謝。繼又文武諸員次第來訪,自然是熱熱鬧鬧,忙亂幾天,不必細述。
  自後皇爺寵遇日隆,召接頻繁。一日,學士就直金銮殿,皇父引接賜座,討論古今帝王治亂,君臣際遇。
  皇爺問道:“帝王治規,當以何時爲盛?可法者在何時?”學士對道:“三代籲腐之治,尚矣難效。成康之治,又不敢論。漢之文、宣,雖雲少康,政尚文法,用律太過,非可效則。唐之貞觀,實多可法。太宗嘗謂群臣曰:『朕見人之善,若己有之。人難兼備,朕嘗取其所長,去其所短。賢者敬之,不肖者憐之。』此固盛德之可法。以房、杜爲相,直臣如魏征,而外雖苦之,內實優容,從谏如流。重以文學之士虞世南、褚遂良等佐之。文明之治,最稱貞觀。俱是後世帝王之可法也。”龍顔大悅道:“卿言良是。”又問道:“文章詩詞之最優,帝王何如,其它熟最麽?”學士對道:“漢、魏帝王之詩,如漢高祖《大風歌》,魏太祖『月明星稀』之句,範圍弘大。晉朝之謝靈運、陶淵明,最其表著。唐之李太白、杜子美,得詩家之正宗。至于國朝,如李攀龍、李夢陽諸人,能得盛唐口氣者也。”天子稱善,又問道:“君臣際遇,當以何時爲稱?”學士複對道:“治世賢臣,無不得君。如昭烈帝時,諸葛亮魚水之契;宋太祖時,趙普雪夜之訪。君臣知心,莫如此二代也”皇爺喜道:“朕于此有得兼二者。卿之文章,可以上下于李、杜。寡人際遇,又不讓魚水。豈非可喜乎?”學士俯伏謙讓不敢。皇爺命賜酒膳。
  及至夜深,退出直廬。時銅漏催滴,月色明亮。學士著酒醺,凴欄遐想,豪興自適。忽聞一聲洞箫,引風入耳,音韻清絕,回超塵俗。
  學士不勝詫異,又複歡喜,更令進酒,連到數觥。遂將匣中玉箫吹來,其聲直幹雲霄,星漢傾瀉,彩雲四起。忽見青鶴一只,飛來庭中,舞翮翩跹。院吏皂隸,莫不神異叫奇,以爲王子晉現生,齊聲喝采。
  你道先時箫聲自何而來?原來世宗皇帝張皇後誕下一位公主,下適驸馬都尉李世迪。公主素有夙德,一日夢見神女,曾一顆明珠。公主受而吞下,乃生一女,真是生得胭脂染成,玉粉炷來。三歲,公主棄世。穆宗李皇後極爲悲憐,取以入宮,養育爲女,賜爵號蘭陽公主,實爲禦妹。公主及長,德儀夙就,又言談爽明,心機深細。又是文墨音樂,針黹刺繡,無有不精通。太後鍾愛,如同掌上明珠。
  時上林苑太液也中得一古玉箫,外雕龍紋,極其精妙。天子出給樂府,令樂工吹來,絕不出聲,屬他無用。一日,蘭陽夢一神女,自天上翩翩下來,命指玉箫,自吹一曲,教蘭陽九成之曲,節奏神妙。公主覺來,大爲他異,取玉箫吹一吹,其聲清絕,直幹雲霄,太後、皇爺大爲奇異,乃改名公主爲箫和。
  公主每月明之夜,凴欄吹箫起來,睡鵲、乳燕一時飛下庭前,群鶴起舞翩翩,宮商自葉。太後喜的不勝,嘗對皇爺道:“古之秦穆公女弄玉,善吹玉箫。今蘭陽妙調,禽鳥飛舞,多勝弄玉幾倍。必有如箫史,然後方可下嫁”是夜公主見月色如晝,便上蓬萊殿東樓上,吹來韶箫一曲,庭鶴又來對舞,到極調叫。俄而一曲箫聲,又自金銮殿和風飛來,暗合于公主之箫,庭中一雙青鶴忽然飛向翰林院而去。宮娥無不異之。
  後日太後異而廣詢,知前夜吹箫,便是大學士楊少遊,夜深醉醺,乘興吹來,苑鶴一雙,飛去舞下,大爲奇異。一日,言于皇爺道:“蘭陽年方及笄,驸馬之揀尚遲者,蓋緣人物風彩,文章才藝,必與蘭陽上下,然後可配蘭陽。”遂將昨夜楊學士吹箫翰苑,蓬萊殿青鶴飛去的事,一一說道:“楊學士年紀才貌,能與蘭陽彷佛,則揀定驸馬,實合予意。但予不親眼看見,以是躊躇了。”皇爺告道:“這甚不難。他日召見楊少遊于別殿,娘娘備一畫簾見之,可察其虛實呢。”太後大喜。
  一日,天子設宴于蓬萊殿,使小黃門召楊少遊。少遊適與翰林僚員韓浩吉、趙應度諸翰林,飲酒賦詩,大醉,偃臥不省,召命有旨,韓、趙諸人大驚,即地便歸直所。學士特地偃臥,大嚷道:“昔李太白在翰林之職,醉臥酒家,詩有曰『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殿』獨我不如李青蓮乎!”堅臥不起。
  黃門官無奈,以此告于天子。天子大笑道:“楊少遊文章風彩,真不讓李青蓮。”乃命宮娥數人,往翰林院扶起學士入朝。
  于是黃門官同那宮娥三數人,再到翰林院,扶起學士,道:“萬歲爺依唐朝李學士古例,诏使太監同宮娥扶將學士爺,至禦座前賦詩。望學士人朝承命罷。”學士呵呵大笑道:“最好,正合我意。”使宮娥扶起來,就著朝衣,左捋右護,蹒跚至殿前。
  此時,學士引著些風吹拂面,酒已半醒來,便揚起精神,整整衣襟,伏龍案前。天子笑下旨道:“卿飲幾鬥酒?”學士俯伏仰對道:“臣量狹飲過,以致召命之久遲。臣罪萬死。”天子笑道:“不妨。聞卿自擬于天寶時李太白『天子呼來不上殿』,何罪之有?”學士惶恐,奏道:“臣雖不飲不詩,李太白清平詞,臣實不讓也。”天子大喜。即命小黃門,仿高力士脫靴、楊太真奉硯古事,召女中書十人來。不消半刻,女中書十人,打粉施指,分花拂柳的來侍龍榻前。
  原來女中書,天子遵唐朝古事,選了宮女之中有文墨、娴詩詞、容貌美麗者十人,號“女中書”。一來掌禦用宮中翰墨之任,二則爲蘭陽伴侍,輪次吟詠詩章等事。被選的莫不以爲榮。
  天子命女中書道:“今你們也依楊太真古事,奉硯請詩于學士,以爲一時之勝事。”于是女中書各以手裏所持的羅巾,或團扇、折諲一時並進,堆在學士面前。
  學士醉眼迷離,鬓發參撒,詩興勃勃,遂抽彤管,不究思索,次第揮灑。刻下,但見雲霧爭起,龍蛇互騰,花影未移,箋帛已罄。龍顔大悅,命女中書次第取覽,一一稱賞,即賜禦酒豐肴,使十中書輪流酬酢。學士不覺大醉,玉山自頹。
  天子大笑道:“詩雲,『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據。』詩不可無報,況學士之詩可敝千金者乎?你們各以瓊琚酬酢。”于是十中書各將隨身的玉佩金钿、荷包珠環之類,爭置學士之前,頃刻堆積。
  天子大喜,又命小黃門,俱將學士所用文房四友,十中書所酬玉佩,潤筆之資,一同隨學士,傳給家人。小太監領命。
  學士叩頭謝恩,不勝酒力,欲起還仆。天子複命女中書扶下金階,小太監扶將出門。學士仆隸先候,擁擠上馬,歸至花園。
  此時,春娘迎上了堂,解下朝衣。俄而小黃門奉了賞賜筆硯、環佩、钏表珥之屬堆積堂上。春娘莫知所由。學士乍擡醉眸,顧眄春娘道:“這俱是萬歲皇爺賞賜春娘者。我之所得,得不逾于古之曼倩乎?”乃大笑昏睡。春娘只爲收藏,伏侍學士,一宿無話。
  次日,學士晏起,盥洗畢,昨天宿醉才醒,好不舒服,呈告不朝,只對春娘說道:“皇上恩數,宮娥請詩,環佩酬報的事,不勝感激。”不題。
  且說天子當日命女中書、小太監扶送了楊小遊,隨入內殿侍太後。太後娘娘開旨道:“楊少遊天資詩才,真是蘭陽之匹。須命朝廷大臣中德厚福隆一員,同驸馬都尉,遣楊少遊通好。不用遲緩些兒。”天子沈思,告道:“太傅虞喜南,多福重厚,可合此任。”太後再四囑付。
  次日,天子出禦蓬萊殿,召太傅虞喜南、驸馬都尉李世迪,谕以太後之意,下旨楊少遊禁脔之選。太後又別谕申勤于都尉。
  兩個承命退朝,直往楊學士花園門前。
  門子報道:“學士,虞太傅、李都尉兩大爺暖轎臨門。”學士驚起,下堂迎接。賓東主西,相讓上階,中堂坐定。學士對席相陪。獻茶寒暄畢,學士躬身道:“兩老先生特地光降,有何見教?”虞太傅欠身道:“今日與驸馬世兄同來叨擾,非爲別事。特奉聖旨,來宣學士之好事。”學士站身拱手道:“有何聖旨,願賜明示。”太傅道:“都尉李大爺有一女。三歲,公主捐世。太後娘娘憐其呱呱,取以養育,在太後跟前長大。愛之如金寶,以甥爲女,封爵公主,賜號蘭陽,實爲萬歲之禦妹。芳齡今十六歲,才德超越。驸馬揀定,尚未有十分合意。皇爺愛敬尊兄才貌兼備,下旨老身,使執柯斧。太後娘娘又下旨都尉世兄。聖意申申懇懇,老身不敢辭勞,今與都尉老先生同來宣旨。學士分當受命,甯不賀喜了麽?”學士一聞此言,不勝大驚,起身膝席道:“聖恩至此,微臣肝腦塗地,莫報萬一。但下生已與司徒鄭公,許以絲蘿,納聘已爲歲余。下生來居東席之席,已在半子之列。伏乞老先生,以是禀達。無使一婦一夫,不獲其的,便是聖世之事。”太傅道:“當以學士之言奏達罷。”學士又向驸馬都尉道:“下生衷情,大人伏惟俯察。伏願申告娘娘,不有方命之責。”驸馬道:“學生不敢自由,只爲承旨同來。豈不以學士之言,確禀太後娘娘呢。”學士道:“人倫之事,不敢疏忽。萬望大人十分導達罷。”太傅道:“這個自然。”兩公乃爲別去。學士下階,到門相送。乃詣司徒請安。
  司徒道:“剛才聞的虞太傅、李都尉踵門,有何事體?”學士遂將太傅宣旨聖教,一一備述。司徒不聞,萬事都休,及聞是言,這一驚不小,目睜口呆,一句話兒說不出來,氣色慘淡。學士道:“聖上必不當壞了臣子之倫常,小婿決不爲宋弘之罪人。願大人勿慮。”司徒只噓唏不答。此時司徒府中,舉皆遑遑,不知所措。春娘便若青天中打下一個霹雳,沒頭沒臉的在小姐傍邊,不敢答聲。姑且不表。
  又不說虞太傅、李都尉之複命,楊學士之已聘。且說萬歲爺至夜,卻又欲再覽女中書請詩諸篇,命太監郭琳往取諸中書所請詩來。郭琳承命,次第十中書索覓。諸娥各自笥箧中深藏出來給他,郭琳一一收取。
  及到一娥,那宮娥抱扇坐在燈下,嗚嗚咽咽的哭個不止,不知太監之來到。郭琳淒一見詫異,摸不著頭腦,便伫立良久。
  看來那女中書將題詩書扇看了又看,啼了又啼,到甚淒恻。
  郭琳道:“娘子有何說不出的心曲,如是悲憐?萬歲爺有命,收取十中書請詩,一同來覽。娘子應旨罷。”那娥瞥然驚覺,收淚道:“公公說什麽?我剛才的打睡起來,不省公公之言了。”郭琳猜疑不定,複道:“皇爺有旨,昨天楊學士大爺醉題諸篇,一同龍顔再閱。娘子速把給罷,苟遲了刻,恐怕有罪呢。
  ”那女中書登時大驚,號泣道:“我命休矣!”更欲尋死覓活,吞聲頓足不已。
  未知哪宮娥緣何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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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秦宮娥掩泣隨黃門 楊學士陳情叩青鎖


  卻說華陰縣秦禦史義和,一被奸黨陷害,一門誅戮,婦女沒人。禦史惟有一女彩鳳,沒入掖庭,爲宮蛾。彩鳳日夜號泣,以眼淚洗面,心中只思自盡,以追爺娘于地下。一頭想來,小人黨羽自有惡貫滿盈,敗露誅殛,那時庶可雪爺爺之冤了;二來秦氏一脈,惟有自己一身,指望天日之複照,贖身伸冤。只自忍氣吞聲,苟延殘命。
  此時一宮諸姬,見他豐容美貌,拔萃超類,無有不愛憐他。
  蘭陽公主見秦氏才藝文章,驚人動衆,極爲愛重。以是太後、皇後、諸婕妤俱爲愛恤,非同小可。秦氏感激不盡,每侍蘭陽,盡他誠敬。天子亦知秦氏文詞藻藝出衆,擢置女中書之列。
  當日楊學士承命題詩之時,秦氏一見,宛然是華陰朱樓下唱和楊柳詩之楊解元,中心抑塞,一身戰抖抖,爭奈天威咫尺,衆目環視,惟恐露了一點破綻,十分忍住了,只將手中一把纨扇,隨衆擎呈在學士面前。
  學士那裏知秦彩鳳之在女中書之中,又那裏敢正眼看見他女中書之面目,只是隨呈隨題,以承天子龐命。其在秦氏纨扇二詩雲:
  纨扇團團似明月,佳人玉手爭皎潔。
  五弦琴裏熏風多,出入懷袖無時歇。
  纨扇團團月一圍,佳人玉手正相隨。
  無勞遮卻如花面,春風人間總不知。
  秦氏受扇,回到房中見那詩詞,專然當面不記前日樓上之面,一頭怨他,一頭憐他,只自竟日啼哭,吞聲掩抑,悲不自勝。乃自抽筆,泣題一詩于學士詩下。詩雲:
  纨扇團如秋月團,憶曾樓上對羞顔。
  初如咫尺不相識,卻悔教君仔細看。
  寫畢,又不禁涕泣。
  嗚咽之際,黃門官索纨扇,秦氏分明青天裏打下一個霹雳,登時手拿羅巾,自尋短見。黃門官大驚大駭道:“萬歲爺只爲再覽學士諸詩,今已盡拿來了。娘子只將本詩暫獻,何爲此大驚小怪?請道共詳,如有不方便的,太監正當出力相助。”秦氏涕泣漣漣,道:“總是薄命之人,自犯死罪。皇上一覽,必不免拷訊之禍。無甯一命自裁,到是幹淨了。”太監道:“娘子有何事體,至于這般地頭?實不敢猜著,願聞其概。”秦氏收淚,備將前事,一五一十說來,淚如雨下,嗚咽不成音。太監聽來,到甚淒恻,沈吟良久,便道:“娘子隨來罷。皇上仁慈,似當有裁量。”乃忙回身拿了團扇去了。
  秦氏無奈,隨太監進到金銮殿階下,屏息伫立,以俟皇上有命。
  此時天子取十中書諸詩,次第披覽,個個稱善。及到纨扇,見有續題一詩,詩辭尴尬,又有來曆。天子大駭道:“此纨扇是那中書之扇?必有私情于外人,有犯死罪,登時拿到,盤核定罪罷。”郭琳奏道:“那是秦宮娥之扇。秦氏方在殿下待罪,伏願萬歲爺裁處。”皇爺即呼秦氏立于殿下,使郭琳問道:“你賤人有何隱情于外人,自犯死罪?如將實情告來,猶有可恕。若有半字虛僞,也動刑罰,死不容休。”秦氏伏階下,叩頭流血,便將華陰樓上和楊柳詩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一遍。
  皇爺複問道:“你可記誦楊柳詩麽?”秦氏告道:“那裏不記誦?願賜紙墨,登時寫上了。”天子命郭琳,即賜文房四友。郭琳便將紙硯催書,秦氏就將楊解元石上的詩,自己方勝之詩,一一誦寫呈上。
  皇爺看畢,一來憐其情狀,二者愛其才藝,便下旨道:“你賤人若複見楊公子,則何如?”秦氏俯伏涕泣,不知所對,皇爺複下旨道:“你久侍蘭陽,極其謹慎。蘭陽又愛恤你難舍,蘭陽將爲下嫁于楊學士,特賜你蘭陽聘禦之列。你其盡心敬謹,無負朕意。”乃還給他纨扇道:“這是你聘信了,謹受深藏罷。”命使追去,秦氏受扇,叩頭謝恩,感激不盡,涕泗交沱而退。不在話下。
  且說虞太傅同驸馬都尉複了命,遂將楊少遊已有納聘于司徒鄭鄤之女奏對。天子以是禀太後道:“楊少遊臣所愛重,若置禁脔之選,加倍親察。蘭陽下嫁,正是佳偶。爭奈已有聘幣之女,不宜使鄭鄤之女不得其所。況鄭鄤又是朝廷大臣,有與匹庶大不同。莫如更揀一英俊驸馬,以成蘭陽親事,合于事體。伏惟娘娘裁處。”太後拂然道:“楊少遊,寡躬之所親見。鄭鄤又是朝廷大臣,豈與君父爭婚?已納之幣,以君命還退楊少遊。鄭女可配之所,有何所拘?”天子知太後之意堅定,更禀道:“娘娘息怒,更當面谕于楊少遊,以承至意。”次日楊少遊在花園,心不自在,忽有門子報道:“有六宮都太監夏公公,特來降旨。”嚇的楊學士心知虞太傅谕旨的事,連忙擺設香案,換了朝服,啓了中門跪接。
  早見夏太監乘馬而至,又有兩黃門跟後的。夏太監也不曾負诏奉敕,直到正廳滴水簾前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道:“奉特旨口傳:立刻宣楊少遊朝見,蓬萊別殿陛見。”說畢,也不吃茶,便出門乘馬,同小黃門去了。楊學士只得登時隨太監入朝。
  此時司徒府,合家一倍遑遑不定。
  楊學士跟夏太監到了蓬萊別殿。夏太監先入奏回,學士隨到階下,朝上入拜。舞蹈畢,天子使太監召上殿內,少遊升殿俯伏。
  天子下旨道:“朕有一妹,是驸馬都尉李世迪之女。公主娘娘早世,太後娘娘憐其孤茕,入育太後跟前,撫而爲女,實禦妹也。賜爵蘭陽公主,年今及笄,資質超越,既又聰敏,深通翰墨。太後娘娘必欲揀天下英俊,有一無雙的,擬定驸馬下降,尚不得其人。朕慕卿夙德,愛卿超才,先使太傅虞喜南、都尉李世迪,以谕朕意。卿以已有納聘爲辭。婚姻之禮,命卺親迎,始爲夫婦。女子雖以聘幣爲信,還幣則便爲路人。自古帝王之揀驸馬,或有出其妻而承命者。卿與匹庶有異,出身事君,反違君命。難道朕之命令不行于臣鄰麽?朕位居九五,爲天下萬民之父母,豈可以非禮使臣鄰強行乎?朕意已定,卿須再思。”楊少遊叩頭奏對道:“聖旨及此,臣無容敢白。臣本布衣,幸際鴻休。臣居近察,眷遇隆盛,臣雖肝腦塗地,不能報萬一。然臣已與司徒臣鄭鄤之女,約婚納聘,數歲于茲。鄭鄤延臣東牀,同居一室,半子之義已定。以臣父母在遠,國家多事,不遑將父母還京。親迎之禮末行,伉債之義自在。臣不宜忘貧賤,而取富貴。臣若賴鄭女之婚,鄭女以死自守,必不他適。匹婦之志難奪,一夫一婦不得其所,有系聖世之所不忍,臣所不敢奉命。正是臣區區之情,以冀聖心之照諒也。”天子複道:“卿言差矣。守凡庶之約,謂之小節。承君父之旨,謂之大義。孰輕孰重?大凡事有經權,從禮爲經,從義爲權。事有虛實,娶之爲實,聘之爲虛。卿不可固執,以傷事體。鄭女無合卺之禮,那有夫婦之義?終身自守,便是無義。今不徒朕有定意,太後娘娘愛卿雅望,親自揀定。卿豈敢辜負太後一般盛意乎?”少遊猶複頓複固讓,龍顔不悅,只命退朝。
  學士退歸花園,心不自在,悒悒不樂。且看司徒府中內外光景,又悲又憫。鄭雲鎬自外來到,學士忙起身相迎,握手道:“周京兄,茲事怎的是好?”周京歎了一口氣,道:“兄長恩寵,實所欽頌。妹妹情地,無有可言。叔叔無他嗣續,惟妹妹一身。幸而絲蘿于高門,庶幾有托依一脈香火。今爲鏡花水月,嬸嬸委實嚇壞了,也回不過氣來。妹妹侍側,倒了無言可慰。嬸嬸只歎命途奇窮,一縷難保了。”乃撲簌簌的掉下淚來。
  學士聽來,那淚水更如走珠一般,滾了下來。良久乃道:“愚弟惟當上了陳情之表。”乃飲抑不成聲。十三還複慰過,相與對酒解悶。學士無意把酒,強飲數杯,十三只自告別。學士仍同與起身,往候司徒。
  司徒氣色沮喪,一見學士,心如刀攪,一話也說不出。學士道:“嶽丈寬心。天子仁聖,爲婿的一上陳情表,以冀天心慨回了。”司徒道:“這還使不得。聖上既面谕太後娘娘之懿旨,聖郎尚敢拒讓,今又陳表力抗,批鱗之地,嚴遣隨下,不如順受皇命,無傷分義而已。只恨賤息,賦命涼薄。老夫之懷,雖不理他,當作怎的?”學士又聞司徒這般之話,只不禁淚落如豆,不便說的又長起身,還了花園中。
  已及掌燈時候,春娘嗚嗚咽咽,尚如淚人一般,良久開言道:“妾承姐姐的命,得侍大爺,今已年余。大爺不以妾鄙賤而疏遠。偏荷眷愛,妾之感激,不啻天高而地厚,銘镂于心,以俟姐姐六禮之成,永侍箕帚之末。不意神猜鬼妒,事出意表。
  姐姐親事,無望更成。妝亦歸侍姐姐,以終天年。伏願大爺,戚連禁脔,益增光華。”學士又聽春娘辭去的言,心如刀攪針刺了,不得已,只爲噓唏,良久乃道:“春娘之言差矣。春娘已許身于我,春娘舍我將安之?皇上仁愛,我將上表爭之,以望天心之回。春娘安心罷。”春雲複垂淚道:“賤妾一身,不敢自有。但妾于姐姐死生榮辱,不可異同,天實照燭。大爺陳表,皇上允許之前,妾不敢複侍于大爺,大爺恕之。”乃起身,飲抑下堂而去。
  學士又無以挽執,猶爲掩涕,即便挑燈展紙,手草一疏。
  其略雲:
  文華殿大學士兼翰林侍讀楊少遊,誠惶誠恐,謹具爲陳情上表事:伏以倫紀者,王政之本;婚姻者,人倫之始。一失其本,風化大壞,其國也亂。不謹其始,家道不成,其家也亡。
  大有關于國家之興替者,不其較著乎?以是聖上哲辟,必慎而留意于風化。欲治其國,則必以樹倫紀爲重。欲齊其家者,必以正婚姻爲先。何莫非端本出治之道,別嫌明微之意也。臣既納聘于鄭氏之門,托身于鄭纁之家,室家之情既厚,半子之義亦定。不意今者禁脔之揀選,遽擬于草萊之臣。先有都尉之傳旨,複承特召之面谕。臣始爲驚駭,終又疑惑。不知聖明之世,有些乖常之舉矣。設令臣未有俪皮之儀,不作東牀之客,遐士賤品,孤蹤陋質,本不合于歸妹遴選之峻。而況室家之名義有定,舅甥之情理既備,不可以合卺未行,親迎差遲,不論禮義之有違,冒行苟且之舉措,臣實不知其可也。昔宋弘屢違光武之教,不棄糟糠之妻,光武不以爲罪,而竟遂其志。微臣危迫之忱,聖明已爲俯察。鄭女窮蹙之情,聖上豈不垂憐哉。臣極知猥越,敢陳直情之表,于屬纩之下者,竊恐王政由臣而亂,倫綱由臣壞,伏乞天地父母,重禮義之本,正風化之始,亟收诏旨,以正事體,以安賤分,不勝感激祚懇之至。
  書奏天子覽畢,龍眉不展,心內想道:“蘭陽下嫁,雖是不再得之佳俪。楊少遊真情之表,實爲正經話來。爭奈太後懿旨,有不可回天,此事怎地是好?”十分著惱。
  未知如何下旨?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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