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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仙笑  (清)天花主人編次



  拙書生:拙書生禮鬥登高第
  又團圓:裴節女完節全夫
  平子芳:都家郎女妝奸婦
  耿氏女:男扮尋夫
  勝千金:一碗飯報德勝千金
  厚德報:張昌伯厚德免奇冤
  拙書生
  拙書生禮鬥登高第
  盡說多才侬第一,第一多才,卻是終身疾。
  作賦吟詩俱不必,何如守拙存誠實。恰怪今人無見識,文理粗通,自道生花筆。那見功名唾手拾,矜驕便沒三分值。
  右調《蝶戀花》
  天下最易動人欽服的是那才子二字,殊不知最易惹人妒忌的也是那才子二字。這爲什麽緣故?要曉得才有兩等,有大才,有小才。那大才除卻聖賢,沒人敢及。如今只不過有幾個小才的人,卻自己認做了一個大才。那些有耳無目的,也道他是天下第一個才子,他便全無忌憚把那才子的身分使出來。倘遇著拙的,或者受他籠絡了;若遇著不相上下的,不惟不肯受他籠絡,還要籠絡他起來。這個還是小事。萬一兩不相容,這個爭強,那個誇勝,免不得別生計較,安排網羅,侭有家破身亡的。
  這等看起來,那才字竟是起禍的根腳,送命的病源。常記古人說得好:“恃才妄作,所以取禍。”怎麽世上的人再不肯把這八個字體貼一番。假如有十分才的,藏了五分的作用,有五分才的藏了四分的作用,把那驕人的念頭,放蕩的情懷,一一收拾起來,那見得便不是個才子。即看古人,那虛心的,便受了許多用;那弄聰明的,便受了許多累。可笑今世略做得幾句歪詩,便道是個才子。終不然聖人說個才難二字,古時竟沒一個吟詩作賦的人麽?在下這段說話,看官不要認做小說的引子,直是進學問保身家的勸世明言。看官若不信時,聽在下細細講出一段故事來,便見得才是不足恃的,不要十分看重了。
  話說明朝景泰年間,山東兖州府有一個秀才,姓呂名輝,表字彩生,年紀六旬左右。妻室卞氏,早已亡過。單生一子,取名文棟,表字雲奇,年方十四歲。論他豐姿,雖不比潘安、衛筁,還在清秀一邊;獨有資性,卻是愚鈍不過。莫說作文不能夠成篇,若念起書來,也有許多期期艾艾的光景。彩生因是晚年所得,珍愛非常,把他附在一個鄰館讀書。
  那館中有兩個同窗,一個大文棟兩歲,名喚曾傑,一個小文棟兩歲,名喚曾修,是個同胞兄弟。父親曾士彥,與彩生最相契的朋友,彩生知曾氏兄弟好學不倦,要文棟去做個切磋琢磨的良友。誰知甚不相得。這是什麽緣故?原來曾傑卻是個才子,那曾修又是個神童,不消說舉業精工,就是詩詞歌賦,件件皆妙,只因自己聰明,再不肯輕易與人相處。他道”我們這樣才情,就是顔回子貢,也不肯多讓,怎麽如今那些卑卑不足數的,要與我們做起朋友來?只是來者不拒,便是我的度量寬宏了。”更有一件,最喜戲谑。總是先生,也要讓他三分,那文棟不消說是他們取樂的東西了。文棟識時達務,並不作聲。
  一日先生不在,偶然到間壁三元閣遊玩,只見壁上粘著一張鬥齋圖,圖上刻著鬥母心咒,下面注雲:“不時念之,求聰明得聰明,求富貴得富貴。”文棟腹中,雖是有限,料想這幾個字還解說得出。當下見了,十分得意。那富貴二字,到是緩著,聰明二字,卻是目前的急務,怎好當面錯過。忙去尋個道士,取討圖式,又叫他教會心咒。
  遂到家向父親說了,請〔了畫師〕繪起一尊鬥母,朝鬥焚香禮拜。如〔缺七個字〕然有些應驗。雖不能胸羅錦繡,那記誦之功卻頗來得。
  其年正是科舉的年分,宗師發牌考試童生。彩生初叫文棟應應故事,早已不肯高標了。獨曾氏兄弟,雙雙得意。文棟卻也有些志氣,恐被曾氏兄弟笑話,不肯再到館中,止在自己家裏發憤讀書。過了一年,漸漸筆底有些活動,可以成篇。恰考期將近,彩生又叫他去應試。這番不敢浪戰,府縣裏俱用個小小分上,便也搭上一名宗師。宗師那裏雖不是個長鎗手,萬一圖個僥幸,也未可知。忙忙的買了進場糕果之類。那包糕紙上,卻是抄寫的一篇文字。文棟看去,圈得甚是熱鬧。他也不管好歹,暗暗的記在心上。到明日進場,那第一題恰好就是包糕紙上的題目。他便不勞費心,一筆揮就。那第二題,又是平日讀過幾篇文字的,也就東湊西補,竟做了倚馬之才,不消過午,交卷上去。宗師看見,遂叫取來面閱,大加贊賞。以後衆人陸續交卷,候齊一牌,出院歸家。把此話述與父親知道,十分歡喜。又過了四、五日發案出來,果然取在第五名。到谒聖這日,那些備酒拜客一應事體,俱不必細述。
  且說曾家弟兄知道文棟進學,心中甚是疑惑。曾傑道:“不信呂家兒子學問這樣好了,想必是夤緣來的。”曾修道:“明日且拉幾個朋友,叫他面會,其胸中有無,便可瞭然。”
  曾傑道:“此言有理。”遂寫帖訂期,明日面課。誰知文棟卻有個藏拙之法,因立出三件主意來。那三件,第一件就是:不與文社他道:“文社雖是以文會友,極正經的事,然而終究是有損無益。假如幾個朋友相聚一堂,閑談戲笑的時節多,吟哦動筆的時節少。縱使做得一兩篇文字,不過是應故事而已,到不如窗下息心靜慮,還有些奇思幻想。這個尚算是完篇極好的了,更有不完篇的,鬼混終日,到散場時候,卻道容明日補來,依舊窗下去抄撮哄人。又有一件,朋友本來是互相參考,是非得失務要大家指點出來,獨有一輩刻薄的人,面前極口贊揚,背後又換了一副口舌,竟做笑柄傳播。依我看起來,那些朋友互相飲啖一日,名爲文社,其實是個酒會。何苦費了錢財,買人的輕保因此立意不與文社。”那第二件,卻是:不拜門生他道:“拜門生是個挂名讀書的勾當。若真正讀書的,卻也不消。怎麽是挂名讀書的勾當?只因自己學問荒疏,惟恐考試出醜,要借公書揭帖做個護身靈符。偶然鑽刺,考在前列,便好做個名士模樣。還有一等好事的,打聽人家有些詞訟,便去攬與老師講個分上,他就做個居間,得些抽頭謝儀,以爲養身之法。就是那做老師的收門生,也未必是一概相待。倘然收個富門生,平日奉承周到,或者還肯用個名帖,印個圖記,到那裏薦揚一番。若遇窮門生,平日沒有交際,憑你真正才同子建,總不在他心上,可不是有名無實的事,因此也不拜門生。”
  那第三件,卻是:
  不應小試
  那不應小試又是爲何?他道:“觀風季考,總是套子,那有真正憐才的意思!況考試未定日期,這些鄉紳的書帖已是挨擠不開。及至發案,少不得照依書帖,胡亂填〔去〕,那有學問的,未必列在前面。況我腹中又極是平常,怎奪得人過,越見得本事低。伴人過世了,到不如不去,也還藏拙些。因此又不應小試。”他有這三個主意,一切外事不管,只是自己用功而已。有一首《勉學詩》爲證:夜半鄰家織未休,夢回明月照床頭。
  披衣更起挑燈讀,莫使男兒讓女流。
  且說曾傑弟兄,見他不肯來,只得央別個朋友去拉他。
  他便把三件的短處,雖不敢盡說,卻也微露其意。那朋友見他立意不肯,遂別去,述與曾氏弟兄知道。曾傑便大怒道:“這樣不堪擡舉的,你自己做不出文字,不來也罷,怎麽背後談人是非!”原來曾傑弟兄,這三件事是極喜做的,只爲自己是個才子,要與人較量長短的意思。當下文棟這幾句,也是大概論的,曾傑認做譏诮他,便要尋事與他計較。遂細細打聽,知道抄寫文字的緣故,連忙報與學師。
  大凡人家子弟進學之後,就要備贽儀相見學師。那贽儀多寡,卻有規則,分爲五等。那五等,卻是:超戶上戶中戶下戶貧戶那超上二戶,不消說要用幾十兩銀子,就是中下兩戶,也要費幾金。只有貧戶,不惟沒有使費,還要向庫上領著幾兩銀子,名爲助貧。這通是要學役報的。文棟家事本是平常,那下等戶卻是可以報得的。彩生要便宜,竟報在貧戶裏。那助貧銀子,雖然尚未到手,眼見得學師的贽儀,已做了烏有先生。那學師正要緝探文棟的家事,忽聽曾傑之言,十分中意。等曾傑別過,忙喚學役,道:“呂文棟卻是大富之家,場裏文字也是買人代筆的。你這大膽奴才得他多少銀子,卻來朦胧我?”責罵一場,遂叫他立刻拘來,當面作文。若有推托,就要參到宗師那裏去。
  那學役忙到呂家,與文棟相見,把此話一一述與他知道。
  文棟大驚,與父親商議。已知學師要贽儀的話頭,只是不好搪突。遂再三央及學役,求他在學師面前婉轉致意:“秀才作文,也不是什麽奇事,只求略寬幾日,就當面會課,盡自不妨。總望老丈周旋了。待事完之後,我自重重相謝就是。”那學役無可奈何,只得回複學師。學師大怒,明日又差人去拘喚。文棟推脫不得,勉強隨去。是日出了三個題目,文棟只做得一篇文字,卻又不成個片段。學師看見,知曾傑的話一些不差,便要做角文〔書〕,參與宗師。
  到虧學役再三解勸,方息了這個念頭,只是要報在超戶裏邊才祝彩生思想,料來貨不正路,必然強不到底的,只得變賣家夥,向親友抵借,完這一件事體。那些雜費,比著衆人報超戶的,反多一倍,方得了事。
  誰知事便完了,彩生爲這惡氣,又急了一急,生起病來。
  不上幾日,竟湊了令郎之趣,已是丁憂。文棟大哭一場,買辦棺木,開喪斷七。忙過月余,這邊才得完局,那邊討債的又是接踵而至。他們見彩生已死,惟恐淹在後邊,沒處取討,因此急急催促。文棟受逼不過,只得把棺木權厝祖茔,賣了住房,清還衆人,自己到三元閣借祝一日,在閣上讀書,正讀得有興,忽見一人身穿闊服,走來和文棟相見。敘罷姓名,又仔細看了一回,竟自作別。
  原來那人姓蔔名升,表字君輔,是本地一個富翁。他有一個哥哥,名喚蔔昊,已是去世兩年,遺下一個女兒,小字淑儀。
  臨終的時節,托在蔔升,要擇個快婿,以配此女。
  那蔔升善于風鑒,憑著這雙銅睛鐵眼,做個的當媒人。是時,偶到三元閣燒香,看見文棟,知道不是落寞之人品,便十分中意,就托道士,要他撮合。道士領命,隨將此意向文棟說知。文棟辭道:“極承美意,但我在喪中,此事不好行得。況且囊中乏鈔,無物可聘。即煩老師爲我道達。”誰知蔔升的意思,甚是不然,道:“雖是喪中,只要聘定,我侄女年紀尚小,還可待得一兩年。等他服滿之後成親,極是得宜的了。若說無物可聘,一發不消慮得。一應使費,都是我出,一毫不消費心。”
  道士聽罷,卻把此言再三勸文棟成就。文棟也不敢過辭,惟恐推脫,沒有這般好主顧,便自應承。那蔔升見說允諾,隨即擇日行聘,不題。
  且說蔔昊就是曾傑的姑夫,知表妹是蔔升做主,定下文棟,急把文棟的短處,去訴與姑娘知道。那姑娘聽得,竟與蔔升大鬧起來,道:“你哥哥怎樣托你,你卻尋個窮人來搪塞。你道我是個寡婦好欺負的麽?”蔔升道:“嫂嫂,你不要疑心壞了。
  我爲侄女十分在意。難道自家骨肉,到要他不好?那呂生眼前雖窮,人品盡好,決有功名之分,不是終身落寞的。我這雙眼睛斷不看錯。”曾氏道:“你的話越顛倒了。那呂家兒子,有名是個蠢東西。你說功名兩字,天下若有不要做文字的舉人進士,半空裏有頂紗帽挂將下來,只要把頭接上去,或者輪著他了。總使這等,還恐他沒福消受哩!你自誇眼睛看得准,怎麽再不見有個舉人進士,是你相過來的?你這話就哄三歲的孩子,也哄不過。在我跟前搗鬼做什麽!如今我總不願舉人進士做女婿,須怪我得。”蔔升受鬧不過,只得道:“嫂嫂,何須鬧得。
  待我退了,另擇個人家就是。”曾氏聽了此言,方才住口。
  蔔升思想:“我起先再三情願,如今怎好改得。除非目下不要說起,日後竟把我的女兒配他罷!”原來蔔升也有個女兒,小字瓊枝,與淑儀同年,只小得兩月。其姿容態度,女工針指,淑儀是萬不及一的。蔔升正要擇個佳婿,因記哥哥囑咐,欲先完侄女之事,然後輪到自己。誰想嫂嫂不願,正湊他的便了。
  當下蔔升只得又擇個富家,替侄女完姻。不料那家爲了官事,費得一空,已是窮到極處,就〔是〕嶽母的私蓄,也漸漸弄去大半。後來無處說騙,思量本地不好居住,逃到別府,求乞度日。此是後話。
  正是:
  昔年事事話風流,肯信蓮花唱未休。
  獨是豪華心不死,夢中猶到舊門樓。
  且說文棟,倏忽過了三年,已是服滿,便該應試了。
  適值科舉的年時,免不得又要圖個僥幸,只是包糕紙上今番沒有文字,卻要句句出自己裁,早是穩穩的無望。獨有曾傑弟兄,依舊雙雙前列。文棟甚是氣悶。他的意思,沒科舉到是安分守己,也不指望舉人進士,也不以爲意。惟恐遇著歲考,把個前程做了完璧歸趙。那時不惟被人恥笑,可惜一個家事爲這秀才已弄得幹淨,況父親的性命又送在裏頭,倘或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個怎處?心上正是憂愁未了,忽見道士同著蔔升走來,文棟遂上前相見。那蔔升知道沒科舉,便安慰兩句。又道:“足下可有興考遺才麽?”文棟道:“正科舉尚且艱難,何況遺才,一發是海中摸針了。”蔔升道:“讀書人莫要惰了志氣。你若這等畏縮,怎得個出頭日子?你還去考,我與你央個分上,必然取出來的。”文棟本無此意,見蔔升說話諄諄,便道:“極承指教,怎敢違命。”蔔升又勸勉幾句,一同道士出來,遂去打點尋分上的事,癩候考期了。那文棟也便發憤讀書。
  到了考試這日,竭盡心力,做完文字,出場到寓,靜聽好音。這番果然不虛所望,炔上〕一名。文棟大喜,知是蔔升的緣故,遂央道士去致謝一番。原來蔔升的意思,一來得阿坦有個進步,女兒便終身有靠;二來要在尊嫂面前好誇眼力高強,應了不落寞的說話。因此,望中的念頭,文棟只有五分,蔔升到有十二分。隨又取出三、二十兩銀子,托道士送與文棟爲進場盤纏使費。文棟十分感激,因自想道:“我雖是他侄婿,卻怎麽這等周到?我曉得都是嶽母教他送的,終不然做叔翁的肯如此用心麽?”再不曉得其中緣故。
  當下即便收拾起身,來到省中,尋個寓所。一眼瞧去,那貢院間壁有個道院。文棟道:“到是道院幽雅些,況我又沒個仆從,連飯也吃了他的,一總送他幾兩銀子罷!”遂走進去。
  恰好有個道士看見。施禮已畢,文棟就把要租寓的意思說了。
  那道士道:“小房俱有相公們住著,惟恐不便。只有鬥母閣上,尚空一間在那裏。”文棟聽說鬥母閣,先是喜歡,朝夕拜禱,有許多便當。遂叫他引去一看,十分中意。把行李搬上去,又將寄膳之意說知。道士也自應承。從此在內讀書,頗覺自適。
  一日,出來朝禮鬥母,只見有兩人走來,劈面相見,各吃一驚。這兩人不是別個,就是曾傑、曾修。他的寓所也在鬥母閣上,怎麽兩日不曾看見?這有個緣故。那鬥母閣有五間,中三間供著鬥母,東西兩間卻是把板隔斷,望不見的。文棟又是閉戶默坐,不十分出來。曾傑弟兄又是時常訪友,不十分在寓。
  以此連日不相聞問。當下相見,雖是大說幾句寒溫套話,卻是各有一個意思。在文棟知道先前這些事體,俱是曾傑做的首尾,因畏他是個奸險人,不敢發作。在曾傑不惟欺他無用人物,未免良心發現,也有些腼腆。故此淡淡相敘,不甚密切。
  自後,文棟每出朝鬥,曾傑即便竊聽,惟恐有詛咒他的言語。誰知文棟禱告不過是保佑弟子場中得意,預示題目這幾句,更無別說。曾傑道:“左右如此,我且耍那蠢物一耍。”竟私下擬了題目並策論表判之類,寫得端端正正,壓在鬥母面前爐下。自己十分快活,道是取樂他的妙法。恰遇文棟又來朝鬥,看見爐下紙角,取出一看,卻是預擬場中的題目,心中驚喜相半。其驚的意思,只道鬥母在夢中相示,不想明白寫出,這樣靈感,那得不起人敬重;其喜的意思,道是場中有神道相助,舉人穩穩的捏在手中了。遂手舞足蹈的到窗下尋些底本,挪湊停當,細細讀熟,一字不敢遺落,只有曾傑暗暗笑他罷了。此話不題。
  單說試期已到,那些有科舉的秀才,紛紛進場,各逞英雄,思量鏖戰。少頃,傳散題目。不道文棟又遇著包糕紙,與曾傑所擬的一字不錯,便滿懷得意,一筆揮就。那曾傑到吃了一呆:“我無心戲他,誰想到作成他的機會。”幸虧曾傑是個才子,雖是不曾打點,也不在心上。做完文字,自己看了一遍,便道:“我今科必中解元,決無他慮的。”交卷出場,“甚是得意。
  回到寓所,只見曾修也出來了。問他的文字,曾修便念與哥哥聽。曾傑道:“我道今年解元,必定是我了,那曉得又被你奪去。”自此三場之後,曾傑、曾修各懷著解元二字,竟住在官所,癩候捷音,只有呂文棟依舊回到三元閣去。因有題目這段事情,口中雖說輪不到我,心上卻也做七八分的指望。
  過了幾日,放出榜來,第一名解元竟是呂文棟。那些報捷的擠到三元閣上討賞,文棟到沒個主意。適值蔔升知道,連忙過來,招駕過去,連文棟也請他到家住下。一切事體,俱是蔔升支持,不費文棟一毫的心。文棟忙忙的拜房師,見座師,祭祖拜客,甚是有興。此事且擱過,無暇細述。
  再說曾傑、曾修這樣好文字,爲何到在孫山之外。原來房師中意曾傑的卷子,立意要中他解元;不料又有一個房師中意曾修的卷子,也立意要中他解元,互相爭論,竟口角起來。別房的房師知道,忙過來問其緣故。遂取這兩個卷子細閱,真的不相上下,定不得第一第二的。況且是個同經,一個取了第一,少不得那個要取在第六了,因此兩不甘服。那個房師道:“二位年兄,本是同僚好友,怎麽爲著兩個門生致傷和氣。取了那個,這位年兄不服;取了這個,那位年兄不服。依我愚見,這兩生具如此美才,那怕不登高第,就暫屈一科,也是不妨,不若放過,另取一卷罷!”遂向衆卷內另抽一卷,揭開看去,也自盡可做得解元的。那兩個房師也便消釋,竟將這卷中了第一。
  及拆起號來,卻是呂文棟。後人有詩譏诮曾傑,道:爲人切莫恃多才,也得天公照顧來。
  多少心機無用處,總成別友似神差。
  當下曾傑、曾修見自己不中,悶悶的歸家。更自一件,自己不中,到也罷了,只有文棟,向來看不上眼的,如何到中了解元,可不是試官沒眼麽?且又懊侮自己不是,這幾個題目,爲什麽自己不打點一番,卻送與別人受用。未免日日憂郁,竟成隔氣的症候。曾修再三相勸,也只好在耳邊過去,怎能解得心上的事來。勉強調治,才覺輕可。
  及至挨到下科,不料父親曾士彥又不願做封君,另投在別人家做公子去了。曾傑弟兄大哭一常只得向學中報了丁憂,少不得又要遲上三年。那曾傑一來功名心急,二來爲父喪,終日哭泣,忽然舊病複發,醫治不好。可惜錦心繡腸,變個〔陳〕腐老儒。只有曾修後來依舊中解元,會試不第,遂選了無錫知縣。到底爲著恃才二字,得罪上司,被上司參劾,罷職而歸。
  此是二曾的結局了。
  如今且說呂文棟上京會試,尋了寓所安頓。那寓所間壁已先有一人在內,也是來會試的。文棟道是同志,思量與他做個朋友。不料那人再不在寓的,也不見他念一句書。日日歸來,便聽得他喜笑的聲音。文棟不知什麽緣故,未免鑽穴相窺起來。
  只見他對著一個筆孔,在那裏笑,卻又把來藏在一個皮匣內,再不肯輕易放在桌上。原來那人姓紀名鍾,徽州人,與會場的房師是個親戚。那房師平昔受了紀鍾的恩惠,許他中個進士相報,因此與他幾個字眼。紀鍾把來放在筆孔內,心中十分得意,漸漸露出小器易盈的光景。當下文棟看見,一心猜去,必是會場的關節。
  思量要竊他的,卻沒個機會。又自轉道:“且慢慢的算計,或者可以到手。”遂候那紀鍾出去,便過來與那守寓的小厮閑話。有時叫到自己這邊來,把些東西與他吃;有時送他幾個錢。
  看看相熟了,然後問他道:“你家相公時常好笑,這是什麽意思?”那小厮道:“我也不知。但見相公時常對著筆孔,便要笑將起來。”文棟道:“這個筆孔帶在身邊的,還是藏在那裏的?”小厮道:“相公恐怕遺失,被人瞧見,不帶去的,只藏在一個皮匣內。”文棟道:“你去把我一看。有什麽好笑的話,待我學了,也說一個與你聽,可好麽?”小厮道:“皮匣是鎖的,鑰匙相公又帶去,卻是取不得。”文棟道:“待我過去看看何如?”遂同了小厮,走去看了鎖之大小,然後尋個捵子搠開。取出一看,見裏面有一條小紙,上寫著三個大字在第一行,余無別話。文棟記了,原處放好,鎖著,對小厮道:“我道是個好看的,原來沒有什麽。你家相公回來,不要說起。”小厮應允。
  如此又過月余,場期已近,文棟即忙收拾進常照依筆孔上,如法做去,果然有些靈驗,已高高的填上一名進士。但紀鍾又是怎的?只因試官見了文棟的卷子,道已合式,必然無疑了。不料紀鍾的卷子,題目上有一個錯字,監場的早已將他高標出來。那試官再解說不出文棟的緣故,只道紀鍾轉做人情的。
  及問紀鍾,又毫不相幹。況此句話,又說不出的,不好問得文棟,竟做個朦胧過去罷了。文棟到白白的中個進士。又殿試二甲,選了部屬。他就出個疏,告假歸娶。聖旨准奏,欽假還鄉,娶後補官。
  一路甚是風光。到了蔔升家中,俱請出來拜見。遂央道士說知欽假歸娶之意,蔔升也就擇吉成親。當夜蔔升夫婦受禮已畢,更無別人相見。文棟想道:“我那嶽母,怎麽不見?決因寡婦,不便出來,故叫叔翁夫婦受禮了。若到三朝,必然看見的。”及至滿月,也不見影,心上疑惑,問那瓊枝,卻又含糊不應,正不知怎的緣故。
  一日,出去拜客,看見一個命館,招牌寫著“鐵口最准”四字。文棟一時高興,便把八字與他推算。那先生道:“這定是發過,老先生的尊造,不要尋常看過了。但少年必然刑克父母,到二十歲上,方有際遇。交三十五、六,便曆仕顯宦,得聖上恩寵。壽原也到古稀之外。”文棟見他講得有些相對,又把夫人的八字與他一推。那先生又細細的看去,說道:“這個不要怪我胡言,是個至苦至窮的八字,只恐還要到求吃的地位。”
  文棟口雖不語,心上有些怫然,道:“通是江湖套子,一些不准的。怎麽我做了官,夫人到要求吃起來?”及歸家說與夫人知道,夫人笑了一聲道:“這個果然不是我的八字。”文棟吃驚道:“怎麽不是夫人的!難道初行聘之時,另有替身不成?”
  夫人道:“這是我家姐姐的。我雖與同年,卻是某年某日某時生的。”文棟道:“這又解說不出了。既是令姐,如何又是同年?怎麽與我成親的,卻是夫人,又不是令姐?”那夫人道:“這不是我家的姐姐,是伯母那裏的姐姐。”因把其中緣故,並如今流落的話頭,細細說了一遍。文棟道:“原來如此,怪道令尊如此用心。我還道是你令伯母的意思,一向錯認了叔翁,誰知卻是嶽丈。今日方才把個大夢醒了。只是你家姐姐流落在外,怎麽不尋了回來?我忝在至親,豈有坐視之理。”隨即喚兩個人,叫他四面尋訪。後來尋到家裏,虧了文棟,扶持他起來,將就過得日子。那曾氏深悔不聽叔叔,致有出乖露醜這些事體,又感激文棟肯用親情,日日祝頌不了。
  且說文棟又將真八字與先生推算。那先生寫了命限,排列五星,說道,“這才是夫人的命,與前日看的大不相同。”文棟方信這八個字竟是個圈子,憑你上智下愚,窮通壽夭,俱跳不出的。每每勸人安分守己,不要妄作妄爲。又叫人敬重鬥母,吃些鬥齋,以免罪愆。
  我這回小說,不是說才子不好,是說不存善心,便無好結局了。即看曾傑因一點妒心,害了文棟,不惟自己一個解元,移在文棟身上,連這性命也早早繳還閻府。有人說道:“曾傑既擬得這幾個題出,倘然自己打點一番,或者依舊中了。”殊不知曾傑的文字未嘗不好。這幾個題目,直是天使其然,照顧文棟的。故我不謂之人擬,竟謂之天擬也可。又有一說,不是文棟朝禮鬥母,曾傑也不起戲谑的念頭。總有這個念頭,也未必做出,這個直是文棟心上擬出來的。故我又不謂之天擬,竟謂之(下缺)又團圓裴節女完節全夫詩曰:村媪提攜六歲兒,賣向吾廬得谷四斛半。
  我前問媪:“賣兒何所爲?”媪方致詞再三歎。
  “夫老臥病盲雙目,朝暮死生未可蔔。
  近村五畝只薄田,環堵兩間惟破屋。
  大兒十四能把犁,田少利微飯不足。
  去冬磋跎負官稅,官卒打門相逼促。
  豪門稱貸始能了,回頭生理轉局縮。
  中男九歲識牛羊,雇與東鄰辦刍牧。
  豪門索錢如索命,病夫呻吟苦枵腹。
  以此相顧無奈何,提攜幼子來換谷。
  此谷半准豪門錢,半與病夫作餤粥。”
  村媪詞終便欲去,兒就牽衣呼母哭。
  媪心戚戚複爲留,夜假空床共兒宿。
  曙鼓冬冬雞亂叫,媪起徬徨視兒兒睡熟,吞聲飲泣出城走,得谷且爲贍窮鞠。
  兒醒呼母不得見,繞屋長號更踯躅。
  觀者爲灑淚,聞者爲颦蹙。
  籲嗟!猛虎不食兒,更見老牛能舐犢。
  胡爲棄擲掌上珠,等閑割此心頭肉。
  君不見,富人田多氣益橫,不惜貨財買僮仆。
  一朝叱咤嗔怒生,鞭血淋漓甯有情。
  豈知骨肉本同胞,人兒我兒何異形。
  嗚呼!安得四海九州同一春,無複鬻女賣男人。
  這首詩詞,叫做《賣兒行》,是一個才子王九思所作。那王九思,表字敬夫,讄縣人,中弘治丙辰進士,官至翰林檢討。
  正德年間,劉瑾亂政,翰林俱調部屬,敬夫卻做了吏部文選司。
  後來劉瑾死了,降做壽州府同知,他便不願爲官,隨即致仕。
  一日,閑坐家中,只見一慣在他家走動的張媒婆,同一老媪,領一小孩子,後邊又隨著兩三個人,走進來。敬夫看見,便道:“爲何多時不見你來,這幾個是甚麽人?”張媒婆道:“兩日沒得工夫,不曾來望得。”因舉手指那老媪,道:“今日特爲他的事,來相懇老爺。他是本地村上人,這小孩子是他的兒子,要托老身賣與人家。老身思量別家不是養人的去處,須是老爺這裏,還覺放心些。
  萬望老爺方便他們,也是陰德。”敬夫便問:“孩子幾歲了,爲甚麽要賣起來?”那老媪道:“老爺在上,我丈夫叫做邬奉萱。祖遺五畝薄田,向來自種自收。不幸前年生下一場大病,雙目失明,竟做了一個癱子,起床不得。去年勉強喚大兒耕種,誰想他年紀小,不知世務,田已荒了。
  雖然收得幾石谷子,還官糧也不夠,只得到人家借來完納。
  不料欠下的私債,比著官糧到狠幾倍,日日催逼。出于無奈,因此把這六歲的孩子來換些米去。一則清完這項債務,二則與丈夫苟延性命。”說罷,嗚嗚的哭起來。敬夫聽到傷心之處,便叫人斛出二石米與他。那老媪道:“本不敢計較,只因不夠我用,還要求老爺添些。”敬夫又叫人再添他三鬥。老媪遂喚隨來這幾個人裝好挑去。自己謝了一聲,起身要走,卻被小孩子扯住大哭,再三不肯放手,老媪只得住下。過了一宿,到明日,趁他睡熟,遂輕輕的脫身。剛到門前,誰知孩子已是醒了。叫幾聲母親,不見應聲,便爬起來,號陶大哭。敬夫聽了,未免有些不忍,隨叫家人趕那老媪轉來,分付他道:“你那小孩子原領著去罷!米也不要你還了。”老媪見敬夫說這幾句,不知是真是假,有什麽緣故,到吃一驚道:“老爺說那裏話,得了米價,就是老爺家裏的人了,怎麽敢領去。”敬夫道:“我實不忍見你母子分離,卻是一片誠心,並不與放債的一樣心腸。你休錯認了人,道我是個假意。”老媪見他說話真實,不好拂他的盛意,方才感激,同著小孩泣拜而去。
  敬夫看見了這個光景,心中十分傷感,做下這首《賣兒行》。
  真個字字酸鼻,令人不忍再讀。
  而今在下又有一段故事,卻是賣妻子的,比著賣兒子的更覺傷心,幸遇著賢明官長,主張配合,比著還兒子的更覺有趣。
  雖不曾有個才子做首《賣妻行》的詩,在下這篇說話,權當是個小傳,與看官們消消長晝何如?話說天啓年間,徐州有一位官人,姓李名榮,表字季侯,年紀不上三旬,自幼父母雙亡。
  妻房裴氏,甚是相得。
  祖上原是個耕種人家,頗覺過得日子。自他父親李孝先,忽然有志讀書,那田事便不能相兼了,卻租與人種。他雖做了個秀才,雖知那秀才是個吃不飽著不熱的東西,漸漸落寞起來,勉強的挨過一世。傳到季候,越覺不濟。不惟也頂了讀書二字,沒有別樣行業,更兼遇了兩個荒年,竟弄到朝不謀夕的地位。
  卻是一件,若只爲自家的衣食,或者還可支吾,獨有那錢糧,不因他是個窮人,便不要完納。起先還有些家夥賣來抵償,後來沒有家夥卻賣房子。他心上幾番要把田來出脫。原來那些人,個個貪著安逸,自己有田的也要擺脫開去,只因沒個售主,只好皺眉過日子,豈肯把別人身上的虱,反放在自己頭上去搔,因此更沒人相愛了。
  閑話且祝說這季侯因官糧不曾清楚,終日惱悶。不道已到催比日期,那些公差早來相請,他卻沒個法子可以搪塞。除非把個屁股受領幾個毛板,只等嘗新,且到下限,另作道理,只得隨他到了縣前。誰知那知縣是個憐念斯文的,看見了季侯,雖不曾考他的學問,那外面象讀書人的模樣,免不得在孔夫子面上做個人情,已是饒過一次。
  季侯歸家,滿心歡喜,與裴氏說知。方才稱贊讀書的妙處,與衆不同。裴氏道:“你今日雖然脫過,下限少不得要完的。
  難道到叫知縣代賠不成?”季侯道:“這個何消說得。過了今日,下限還有兩三個日子,我到親族人家去挪借就是,當夜過了。到明日走到人家,指望些少借貸,暫時應急,或者還有個肯應承的。誰想那幾個親族,俱有個拒借之法,已是不約而同。
  不等季侯開口,先把自己的苦經念上兩三藏。侭有住得遠的,不惟飯不肯留著一頓,就是鍾冷茶還算是親戚分上相待的盛情了。季侯做了個有興而來,敗興而歸。這番憂悶,比前更加幾倍。起先還指望親族那裏可以挪移,如今已做了絕望。料想讀書當不得銀子使用,限期又到,那屁股上的幾下,自然取之如寄,不勞再費辭說的。
  過了一日,看看又來催比,只得走去領打。卻又在路上,思量幾句通文說話,希冀在書上討個人情。及至當堂,心上慌張不了,那裏還記得什麽言語,惟辦得個該責二字而已。原來他的命運還好,依先動了恻隱之心,並不打著一下,只道:“你既是讀書人,自然知些法度的,本縣今日再饒你一限。下次如再不完,定然要官法處治了。”季侯感激不過,叩謝出來,忙忙的歸家,與裴氏說知,依舊十分快活。裴氏道:“是便是了,下限怎得有銀子完納?倘若不完,就是生身父母卻也饒不過。終不然再將該責二字,當得個護身符麽?”季侯道:“你說的話,我豈不知。但沒處設法,教我也是無可奈何。”裴氏道:“你認得慣做中保開果子店的陶三,何不去對他說,或者他還有所在,可以借得。”季侯道:“虧你說起,我到忘了。
  明日去尋他,一定不錯。”是夜再睡不著,左思右想,十分愁悶,百般疑慮,不比前兩次限上,僥幸快活了。自忖道:“前番在親族處借貸,已是畫虎不成,倘陶三處又成畫餅,如何是好?況今事在急迫,若到下限,教我那裏禁得起敲比,忍得過恥辱。只看陶三這條門路不象,料難活了。罷罷!人生在世,總是一死,何不尋個自盡,免得這限又來尋我。”算計已定,挨到天明,一徑到陶三家裏來。恰好撞見,把這緣由與他說知。
  陶三道:“李官人你爲何這等不通世務。債是富翁借的,你是一個窮人,那裏去借什麽債。”季侯道:“你說話卻有些不明白。只爲窮人無處設法,故此借債,怎麽到是富翁借起來?”
  陶三道:“不是這樣說。大凡富翁偶然要銀子,一時措置不及,向親友移借多少。那債主料他還得起,不是賴債的主顧,自然一諾無辭,不消再費唇舌。獨有那窮人,縱有極忠厚的心腸,平昔不肯頂著一個賴字的,未免口不應心,漸漸把個賴字攬在身上。那債主料他還不起,誰肯把現本博那賒利。
  若去說時,徒取人輕慢,有何相幹。”季侯聽得字字是個切骨之言,料想這頭門路,早已關煞。急得季侯攢眉蹙額,垂頭喪氣,呆呆的踱來踱去,自分必死。正要轉身〔告〕別,走到門首,陶三看見季侯舉止失常,甚有情極不堪的模樣,叫道:“李官人,如今往那裏去?”季侯道:“借債已無門路,只得回家去了。”陶三道:“李官人,在你身上,我道此事還易處,爲何這等著急?你平昔這些親族,比不得外人,情誼上邊不信不看顧你一分。”季侯道:“親族若肯看顧,今日不到你家來了。連我也不肯信。前日在親族人家去告借,只道親情族誼,自然不拒的;誰知初相見時,原是笑容可掬的,才說到一個借字,就象忽然帶了個鬼臉子,換了一副面目的,先把自己的苦經擋頭,恰好似我到借些予他才好。說什麽親族,說什麽情誼,竟同陌路一般。你方才說那世情惡薄,果然不錯。只是你不曉得,外人或者到有個輕財仗義的,那些親族個個是扶起不扶倒的。我今此來,只道或有可通之路,故此相煩,如今也是絕望了。但目下限期,將何辦納,諒來難過。不瞞你說,我回去決然自盡,以免刑辱了。”陶三道:“哎呀!李官人,怎麽你說這樣沒搭煞的話?好死不如惡活,且再算計,不要起這個念頭。自古道:人身難得,死了是不再活的。”說話未完,只見街上一個婦人鎖著,後邊簇擁了十余人過去。陶三好事,上前去問其緣故。一個人回道:“那是強盜的妻子。他的丈夫問了死罪,那婦人要官賣的。”陶三聽見這句話,就觸類引伸到季侯身上來,轉身笑對季侯道:“李官人有這個活貨來賣賣就好了。我到有一個好計策在此,只是不好說得。”季侯忙問道:“你有甚計策,可以謀得銀子來的麽?”陶三道:“沒有銀子說他怎的。只怕你不肯做,你若肯時,一謀就成。”季侯道:“若是可以謀得,豈有反不肯之理。你快快說來。”陶三道:“方才聽見李官人要尋死路,我想起來,你便死了,留你娘子,怎麽處?”季侯道:“他自然守節。”陶三道:“只怕未必。不該我說,你的錢糧未完,家赀廢盡,你娘子上無父母,下無兄弟,教他靠誰過日子?依我愚見,到有一個善全之策在此,只是不好說得。”季侯道:“但說無妨。”陶三道:“依我的時節,莫擺了家有賢華觀了忒頭判,性命就可以保全了。
  讀書人說的經權處。”季侯道:“你實實的說個明白與我聽。”
  陶三道:“這是切音不懵。李官人若尋短見,你娘子無靠,必然再醮。爲今之計,不如尋個人家,出脫幾兩銀子,一則可以完官,二則官人不致死地,或者後來夫妻還有相會日子,豈不是個善全之策麽?”季侯聽說,火星爆出太陽,勃然大怒道:“胡說,可見你是個市井小人,不識倫常大體。難道我李季侯不肖至此?”說罷,挺身就走。
  一徑回家,又惱又急,憤憤的坐著。裴氏問道:“所事若何?”季侯道:“通天徹地,再無門路了。可恨反受了一口惡氣。我意已決,死了罷了!”裴氏道:“受了誰的惡氣?”季侯將陶三前後說話,細述一遍。裴氏道:“陶三雖是小人之見,處于爾我之勢,果然是個經權之策。使得的,你定了主意,竟賣我便了。”季侯道:“娘子,你休把這話來肮髒我。我李季侯是個須眉男子,名教中人,雖在流離顛沛之際,諒不作此不肖之事。方才所言,述這個陶三的話與你聽,你休錯認了,只道是我假話來探聽娘子的口聲。”裴氏道:“我實是真情,並非假話。”季侯道:“娘子,你此話果真,果然要去?”裴氏道:“到此地位,還說甚假話。”季侯道:“娘子,你也失張失志了。”裴氏道:“不是失志,其實是經權。”季侯道:“別事可以經權得,這事是經權得的麽?”裴氏道:“別人經權不得,惟我經權得的。我諒你的死,其勢必然。倘若你便死了,留我在此,官府追逼,還是教我去受辱好,還是官賣我好?
  到底你也難免身後之恥,究竟還是一樣。不如依了陶三,彼此兩全,果是善策。”季侯想道:“詫異!這是怎麽樣解說?是了,我曉得了”。這是他厭我貧困,必竟預先與陶三說通,故此叫我到陶三家去,聳動我走這條門路。只是一說,夫妻之情,難道一切都泯滅了。看他欣然以爲得計。罷罷!婦人水性楊花如此,若我死後留他在此,做出不可知之事來,其實難免身後之恥,況他如此心腸,到底不妙,由他去罷了。”對裴氏道:“此事只是我心上不安,分離何忍。”誰知裴氏毫不介意,反道:“你的主意定了麽?只是要依我三件。”季侯道:“那三件?”
  裴氏道:“第一件須要五十余歲的人;第二件又要個有兒女的;第三件賣我的銀子,我也要一兩。”季侯道:“第三件自然依你,只是那二件,又有些解說不出。我今害你受了多少苦,正該尋個少年無兒女的人家,以完你終身,我也放下一半愁腸。
  你的主意,怎麽是相反的?”裴氏道:“我另有一個主意,你只依著我便了。事不宜遲,可再到陶三家去,央他做媒。”季侯道:“方才我發作他幾句,怎好再去央他。倘然他做作不肯,怎麽樣?”裴氏道:“我料他必肯的,你去對他說便了。”季侯無可奈何,只得重走到陶三家裏來。陶三看見,道:“李官人爲何又來?”季侯道:“我還有句話,要與商量。”陶三道:“罷罷,李官人這樣性子,商量不來的。方才雖是得罪,也是爲好的話,到〔惹得〕你的貴氣。
  不要又商量出氣來,什麽要緊。”季侯道:“不要取笑。
  方才你的所言,其實是逆耳的。不料回家與妻子說知,我只道必然也是怒的,誰想他竟是欣然,略不介意。我細細前後一想,恍然大悟,他必竟是厭乎了〔窮〕困,思量別尋好處。
  心腸已變,由他去罷,故此又來煩你做媒。只是我身不由主,做人不成的了。”陶三拍手笑道:“到是尊夫人明白,料得透。
  何如?我們雖是市井小人,算計到不錯的。李官人,什麽做人不成,叫做事極無君子。依了你詩曰子雲上說什麽倫常〔二〕字,如今世上的人,個個該滅的了,那裏容得一個。偏是叫相公老爺的人愈加把那倫常二字,抹煞的多哩!閑話且住,但不知李官人的來意可真麽?”季侯道:“如今是真的了。”陶三道:“有到有一個主顧,只是要來相看的。”季侯道:“若要相看,不要做罷!”陶三道:“一些不難。等尊夫人立在門首,只做看街,待我同這人走過,略看看兒就是。”季侯道:“幾時來?”陶三道:“就在明早看過,晚間成事罷!”季侯道:“這等我別過,明日准候罷!”當下季侯歸家,對裴氏道:“售主到有一個,只是要約在門首經過,相看相看,怎好?”
  裴氏道:“我也要看一看。”明早竟走到門首立著。不多幾時,只見陶三領一人來走過。四目相視,不惟那人得意裴氏,就是裴氏也覺中意。原來那人姓成名義,表字尚之,是裏中一個富商,年將六十,喪偶已有半年。他有兩個兒子,大的名喚成志,已有妻室,小的名喚成賢,只得十六歲。尚之因是出外慣的,在家反覺清閑不過。況且還有些欠債要出去勾銷,可奈家中沒個人照管。雖是兒媳在家,恐他年小不知世務,因此要娶個繼室。他又略知風鑒,憑這雙眼睛,要相個善于作家的,並不爲容貌上起見。當日看過裴氏,知是甘守淡薄的賢內助,心上十分中意。裴氏見他是個老誠持重的人,又打聽他有兒子,正合著那兩件主意,也便應允。那陶三兩邊撮合,講定十五兩財禮,一邊交付銀子,一邊就要收拾動身。一一議過,諸事俱已停當。
  到那臨別的時節,季侯甚覺淒然,裴氏竟是笑容可掬,並無一些苦楚。季侯看見,心上不樂道:“怎麽多年夫婦,一毫恩情也沒有。今日這個光景,想是還怪我不曾早賣他哩!可見婦人最是沒情況的。”未免一番傷感,遂放聲大哭一場,淒淒涼涼的過了一夜。
  明日,遂將十兩銀子去納了一票。自道:“這番限期,便可安枕無憂了。”誰知到那限期,依舊有幾個公差,要他到官回話。季侯自恃完過十兩,絕不驚慌,隨著就走。不料一進縣門竟有喝打的光景。季侯情極,忙叫道:“小人已是完過十兩,現有官票可證。”知縣道:“我不打你別事,正要打你這十兩。”
  季侯道:“不完或者該受老爺責罰,完了如何又打起來?”知縣道:“我道你是個窮民,故此饒你二次。你原來是個富翁,眼見得你刁頑,戲弄官長了,怎麽不要打?”喝皂隸扯下去打。
  季侯哭起來,道:“這是小人賣妻子的身價。”知縣道:“這是真情麽?你妻子賣多少銀子?”季侯道:“十五兩。”知縣道:“既是十五兩,怎麽只完十兩?”季侯道:“因是媒人去了一兩,妻子分去一兩,那些鄰家吃酒去了一兩,叔子主婚去了二兩,只剩得十兩,故此完這十兩。”知縣將那幾個人的姓名問明白了,立刻拘齊到縣。先喚陶三,問道:“你是媒人麽?還是慣做媒的,還是初做媒?”陶三道:“小人是開果子店的。因李某托了小人,故此成就他們,也是初做媒的。”知縣道:“你既另有行業,只該做自己的生理,怎麽又奪做媒的衣食?他那賣妻子的銀子,須不比兒女姻親,你爲什麽又要他的謝儀?你既得過他一兩,今罰你償他二兩。”又叫衆鄰來,問道:“你們鄰裏便須和睦,曉得他是個窮人,便該扶持他。你們不扶持他也罷了,怎麽他賣妻子與你們什麽相幹,也要詐些酒食?既吃過了一兩,須還他二兩。”又叫主婚的,問道:“你是他的叔子,便是尊長了。看見侄兒納不起糧折,也該周濟,方是尊長的道理,怎麽到要他二兩銀子?”那叔子道:“小人縱得他二兩銀子,總是在他面上費的。三朝滿月,免不得要買些盒禮送去。若論起來,連那二兩銀子也還不夠,尚要賠出來多少,須不是過分得他的。”
  知縣怒道,“你既有賠出來的銀子,怎麽不于未賣之前送與侄兒,使他夫妻完聚。今既賣去,到肯賠出不成?明明是巧言抵飾,本該責你幾下,如今爲你幼輩的事,饒這一次。速速將四兩銀子來交與本縣,免你送禮的使費罷。”隨即差人都押去,立即追納,總在季侯糧折項下勾銷。又對季侯道:“你賣了妻子,我今與你做媒。有一個婦人在此,你可要嗎?”遂叫人領那婦人過來。不多時,有個囚婦立在面前。又對季侯道:“你還是要不要?”季侯道:“蒙老爺天恩見賜,極不該回拗。
  只是小人不幸,致使發妻離異,何忍再求妻室,情願終身不娶的了。望老爺別與匹配,實爲恩便。”知縣道:“我憐你是個窮人,好意賞你,你到不堪擡舉。我曉得,你如今單身獨自,錢糧未完,下限你好脫身逃走麽?”季侯道:“小人若要逃脫,連那十兩也不納了。”知縣道:“不管。”叫禁子:“且押他下鋪,問日帶比,限他完日吊放便了。”只見知縣簽了鋪牌,獄卒鷹拿燕捉,鎖他出去,嚇得季侯魂飛魄散,忙喊道:“小人願領。”知縣笑道:“喚轉來。”又對季侯道:“你真個願領嗎?”季侯道:“願領,願領。”季侯只得同婦人叩謝。
  領出縣門,頓足道:“老天,我李榮前世造下何等罪孽,偏是這些不堪的事,加到我身上來。我好端端一個妻子賣了,到換著一個賊婦。就是天姿國色,與我何幹。況我終身不娶之心,矢如金石,斷不易轉的了。如今雖領他回去,不要算他是個妻室,只作一個兄妹過日子便了。”原來那個婦人姓須,乃是個石女,又叫做二形子。只因父母雙亡,卻被叔子賣給強盜,騙了重價。那強盜愛他姿色,不忍抛棄,留做個幹妻子。強盜慣擺那夜裏快舡。有時衆人劫得些東西,不拘衣服金銀,多少也分些受用。不料衆夥敗露,招他出來。既有贓物,自然不能脫罪。那時受刑不起,已是告殂了。當下季侯問他出身及贓罪的緣故,須氏便把此情一一告訴。又道:“我今歸了官人,便是終身有靠。我向日還有些少衣飾,藏寄在人家。今去取來,做個度日之計。”季侯聽說是個二形子,又有些東西,十分快活。到明早隨著須氏各處取討攏來,都是衣服綢布之類。
  又在屋後挖出一包銀子,把來藏裹好了。兩人歡喜歸家。
  季侯本是個窮人,得了些意外之財,未免小器易盈,漸漸做出富翁身分來。那些鄰家曾與二兩之數,代他完過糧折的,不惟惱他不過,且又妒忌不了,便道:“這個婦人便是官配與他,那些東西少不得是個贓物,便該入官。怎麽竟幹沒受用?
  我們地方不去報官,到擔一個差字了。”
  這裏正要算計出一個首呈,早被季侯知道了風聲,連忙把些破舊衣服,做個自首免罪之法,道:“蒙老爺賞小人的妻子。
  不料他有幾件衣服,小人惟恐是個贓物,不敢取用,理應禀明入官。”知縣道:“這婦人,我既與你,這些東西自然是你的了,不須更要入官。”季侯道:“雖蒙老爺見賜,但恐地方不容,又到別處首告,小人卻那裏當得起。”知縣道:“既是地方要生事,喚書辦寫一張禁約起來,叫他拿回粘在門首。”季侯自謂得計,叩謝歸家,將告示粘起。衆人看見,知官府作主,料想不能夠難爲他,遂休息了這個念頭。季侯便安心享用,又雇人開個酒店,侭是豐衣足食了。有詩爲證:一妻賣了一妻賠,又得金銀隨嫁來。
  寄語循良賢丈夫,錢糧從此不須催。
  如今且說裴氏到了成家。那尚之雖是將近六旬的人,不十分好色,但在第一夜免不得要應應故事。正要思量扭捏一番,只見裴氏正顔厲色道:“你是高明的人,我有一句話要與你講。
  你今娶我來,不知是什麽主意。若是爲嗣續〔的〕計,已有兩個兒郎了,料你也不爲此。若爲風流的勾當,莫說我不是宣淫愛色的人,就是,你老人家也要惜精養神,不要再提那被窩中的事了;若爲家中沒人照管,我自有法則,還你勤儉作家,不致浪費錢財,你也不須疑慮。”尚之道:“我今娶你,只爲有些欠帳在外,我已老年,兒子又不知世事,此時不去清楚,再等一兩年,越不能夠出門了,因要出去,家中沒人,故此娶你在家中支持,別無他意。”裴氏道:“若要支持家事,我已言過,還你勤儉,不消疑慮。你要討帳,侭自出去不妨。但是一件,我與你既不同床,那房戶也要分開。原來尚之少年的時節,色上最是冷淡,況在六旬左右。縱使高興,那陽物也未必就肯幫扶他。扭捏的意思,只恐裴氏笑他沒用,未免不成個夫妻二字。今見裴氏不肯,正中其機,便不敢多事,依他分房而〔臥〕了。如此又過幾日。裴氏治家卻是井井有條,省費得宜。尚之甚是歡喜,遂擇個吉日,一徑出去,勾銷帳〔目〕。
  裴氏落得清閑自在,便取出那一兩銀子,叫成〔賢買〕些苎麻,晝夜紡績。不一日,尚之歸家,看見裴氏〔無〕日空閑,反覺過意不去,道:“我們雖不算個大富,也〔還〕過得日子。
  你何苦這等勞碌。”裴氏道:“我自有個道理,你休管我。”
  尚之見他不聽,只索由他。
  自此三年有余,已積得十三、四兩銀子。那時成賢已是娶過媳婦,他便勸尚之把家赀分開,交與兩個兒子掌管,自己供膳,卻是輪〔流〕吃去。家中諸事料理停當,然後將所積的銀子封好,朝著尚之跪下道:“我有一言相告,倘肯聽我,生死不忘大德。若不肯聽,只在此刻永遠相別了。”身邊拔出一把小刀來,做個要自刎的模樣。尚之慌了,忙奪住,道:“你有何言,我依你就是。”裴氏哭道:“我那丈夫分離已久,今日特地懇求放我出去。這個銀子便是我贖身的財禮。尚少一兩之數,待找出去叫丈夫補足。肯與不肯,只在此刻。別無他說。”
  尚之道:“你要去,也不是這等草草。須是與原媒說知,請你丈夫過來,表白你貞潔的一段事情,然後同去,才是正理。”
  裴氏道:“若得如此,我便焚香禮拜,不敢忘你大德。”尚之思想:“料來留他不祝倘或拗他,萬一尋死覓活,真個做出事來,反爲不美。況自己已是暮年,留他不是個了局。落得做個好人,也是陰德。”當下遂去尋那陶三。不一時,尋著了。
  把裴氏分房而臥,紡績積起銀子,今要歸去的話,一一說知。
  陶三也自駭異。尚之道:“那個銀子,我也不要了。他在我家辛勤幾年,不惟不忘丈夫,就是我家事體,也自支持完備。這樣奇女子,世上難得。那幾兩銀子,送他買果子吃罷!你快到李家去,說與季侯知道,同到我家來。待他領去,夫婦團圓,也是一樁好事。”說完,別了陶三,自去。
  那陶三不敢羁遲,忙到季侯那裏,也不及敘寒溫,把尚之的話,細細述過。季侯下淚道:“當初我只道是個薄情婦人,原來有這等作用。他說要依我三件事,那深謀遠慮,直到今日方知。”季侯即便帶了銀子,同陶三來到成家。尚之接見,連忙備起一桌酒來,替他夫婦相敘間闊之情,二來又爲自己做個餞行的主人。那時季侯夫婦相會,互相傷感。
  少頃,酒散。季侯拿出銀子,奉與尚之,道:“財禮十五兩,乞老丈收明。”尚之道:“我已對陶兄說〔過〕,在下屈留尊嫂多年,甚是有罪。這幾兩銀子,送與尊嫂,權作在下謝罪之禮。”又將裴氏所封的,一並推還,再三不受。陶三道:“這是老丈的美意,實出至誠,到不消多辭了。”季侯方始收回。
  夫婦拜別出門,才到自己門道,那須氏忙出來迎接〔進去〕。
  裴氏卻感他扶持丈夫,做起人家,須氏又敬他立志不苟,是個賢德的女中丈夫,遂兩相敬重。
  是夜,季侯欲與裴氏重敘舊情。裴氏道:“今夜,且讓我獨宿。我曾許下一個願心,明早要到城外昙花庵去燒香了願。”
  季侯道:“若要燒香,須另揀個日子,從容可以去得,何必明早就去。”裴氏道:“我心願如此,你莫阻我。”季侯只得順從。當下季侯道:“我卻不知娘子用心如此,我實負你多時。
  你那三件主意,我已明白,不消說了。獨是臨別的時節,你毫無苦楚,反覺歡然,卻是何故?”裴氏道:“你一個男子漢,怎麽這等不聰明!我總是要去的了,就使哭這一兩聲,也濟不得什麽事。我不過冷你的心腸,不要你思量我的意思。萬一我做出許多不忍分離的光景,你淒涼的時候,怎禁得不要想念。
  倘或憂郁病出來,有誰知道?我歡然而去,縱使你想我,卻便轉念道:‘他薄情如此,思他何益!’留著這個有余不盡的深情,正爲今日的緣故。”季侯方才感歎用意周密,向年認差了主意,懊悔不叠。
  到明日,季侯整備香燭,同裴氏到昙花庵來。原來那昙花庵是個女庵,只有兩個老尼在內,一個叫做律凡,一個叫做介雪。那律凡從小出家,年已七旬。介雪有五十多歲,才出家得五、六年光景。師徒兩個,苦行焚修,又無施主,惟靠在外抄化過日。那介雪向日曾到成家化緣,故此裴氏與他相好,時常往來。當下進了庵門,介雪迎接進去。燒香禮拜已完,那律凡備茶相待。季侯催促回家。裴氏道:“我今此來,諸事已畢,心迹已明。我看須氏治家,必然能事你。所重者無非身後無嗣,況他年紀又小,正好生男育女。我從此灑脫塵凡,清閑自在,豈非良策?可將成家贈我這十三兩銀子拿來,與我爲出家之赀。
  你自回去,勤謹作家,不必念我了。”季侯驚問道:“娘子,你苦節多年,別離日久,今日幸得回家,正喜團圓有日。只道你燒香了願,怎麽要出起家來,是何緣故?娘子,你莫非恨我負你的恩情,或者你道是有了須氏,心中怨怅,故有此舉嗎?
  但須氏之來,出自官府強逼,況且他又是個二形人,名雖是女,實同男子一般。娘子,你若出家,是絕我宗嗣,得罪我的祖宗了。”季侯自早至晚,苦勸一日,二尼又〔幫助〕苦勸,裴氏執意不從。
  看看天晚,季侯只得獨自回家。須氏問道:“大娘呢?”季侯將裴氏要出家的話,說了一遍。須氏道:“不打緊,待我去勸他,必然就歸。”明早,季侯同了須氏,又到庵裏來。才進門,只見介雪出來看見,仔細一認,開口道:“這是我的侄女己姐。”那須氏聽得,拾頭一看,道:“這是我的姑娘。”兩邊相見,抱頭大哭,各訴衷腸。原來那介雪是須氏的姑娘,當初嫁著一個坐冷板凳的。只因學問平常,教人家子弟,常要教幾個白字,所以人家不去請他,連年無館,以致雙目失明,不久身死。介雪無處依棲,到昙花庵出家。自從須氏去後,已有五、六年不相會了。忙進去,對裴氏道:“我只道李官人的如夫人是那個,原來是我的侄兒。他是個二形子,不生産的,大娘你斷乎出家不成。”裴氏先前不信,以後看那須氏,果然乳頭是不起的,胸前與男子一樣,只欠裙底無物,又聽介雪的話,方信是真。裴氏對季侯道:“極不難的,可將前日贖我的十五兩銀子,再娶一妾便了。”季侯道:“你做了個節婦,難道我做不得個義夫麽?我若有此念,何不早早聽了須氏相勸,娶了一個。總之,我矢志在前,終身不娶〔妾〕了。”須氏也再三相勸。裴氏道:“我只道有了你做個替身,已是了我心願,從此好做自己的前程,誰知又是力不從心。罷罷!此是我的孽緣未了。”當下方欲起身歸家,那須氏道:“我是個廢人,向有出家之念,因無進身之路。今幸得遇姑娘在此,出家正是我的機緣了。”隨即拜謝季侯夫婦,安心出家,不肯複回家去。季侯夫婦道:“蒙你扶持家業,勞苦多年,何忍一旦抛離,還是同回家去的是。”須氏立誓不肯。裴氏道:“出家原是美事,到遂了他的志吧!如今將我這十三兩,並你前日這十五兩,湊足三十兩,爲出家之用。其余日用,支持過來便了。”當下各自哭別。
  季侯領裴氏回家。一應出家之費,逐日供養須氏不缺。後來裴氏生一子,中了進士,官至太守。裴氏仍舊到昙花庵,同須氏出家了道,無疾而終。
  吾這回小說,真是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事。看官,莫要認做了容易相遇的。不思早納錢糧,希圖照樣僥幸,這個念頭就差了。總是這回書,前半當作循吏傳,凡爲民父母的不可不讀;後半當作烈女傳,凡爲女子的不可不讀。
  平子芳
  都家郎女妝奸婦耿氏女男扮尋夫
  詩曰:
  婦人誰不說貞堅,十載之中幾個賢?
  柳絮遇風隨路去,桃花無主隔牆妍。
  香閨若使都如玉,烈女應知不值錢。
  但願雨雲無入夢,民風樸實過千年。
  這首詩大概勸人不要奸淫的意思。常言道萬惡淫爲首,怎麽如今的人,遇著婦人略有幾分顔色,便不顧利害,千方百計必要弄他上手才祝然這個緣故,卻不是漢子尋女人,乃是女人尋漢子。即如大戶人家深閨內院,不消說尋常人不能夠進去,就是親戚也不容易走到;偏有那些從不識面的,任他出入,毫無顧忌。至于小戶人家,不惟沒有深閨內院,連那臥具也擺列在門首;不惟親戚容易得見,連那尋常人也不回避。萬一有行奸賣俏的,即時叫喊起來,不要說鄰裏知道,可以助一臂之力,就是行路的也能協力擒拿。爲什麽那些婦人便默默的承受?我常聽得人說,四川成都府有一個太守,姓魯,名永清,做官最〔是〕清廉,斷疑難的事,無不頃刻明白,再沒有冤枉獄。
  〔一日他〕正坐堂理事,只見有許多人,簇擁著一個婦〔人上來回〕禀,說是爲奸情事體。原來地方有個潑皮,把妻子妝〔做〕美人局,慣哄那不識竅的子弟。自己假做遠行,打聽那人將要成交,便歸來拿住,要殺要告。那人慌張,遂將金銀買放。如此也不止一次,恰好這人也落這圈套。
  當下魯公即便審鞫。一個說是和奸,一個說是強奸。魯公躊躇半晌,便叫有力的衙役,把那婦人的衣脫下。婦人竟殺豬般叫喊起來,兩只手扣住,不肯放松一線。那個衙役到被他弄得筋疲力荊魯公看這光景,遂喝住手,叫婦人上來,要他供作和奸。那婦人不肯。魯公大怒道:“你若肯守貞節,連衣服尚且不能弄下來,卻怎麽奸你?”婦人便不敢再辯。魯公竟將和奸決斷,衆人沒一個不稱快暢。
  這等看起來,可不是婦人招攬漢子,那漢子不曾尋趁婦人。
  又有一件,往往爲著這事,把丈夫兒子當作冤家相待,偏要生計謀害,到底後來自己也不能保全。我不知他的心腸,是怎樣生的,只圖一時快活,便做下沒天理的事。
  正是: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話說明朝崇祯年間,湖廣荊州府,有一官人姓平,名德表,字子芳,妻室耿氏。父親平雲峰,開個綢鋪過日。
  母親薛氏,已是亡過。雲峰平昔最愛酒色二件。只是酒還熬得兩三日,獨有色上,再不肯放空一夜。自從薛氏去世,甚覺寂寞,勉強挨過月余,忙去尋個媒婆,續娶了丁氏。那丁氏一來年紀小,二來面龐俏麗,三來極喜風月,甚中雲峰之意,便著意綢缪。不上一年,竟把一條性命,交付閻家。子芳料理喪葬之後,便承了父業,依舊開張綢鋪。不覺過了年余,幸喜家中安樂。
  獨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幾分才貌,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了,便看街散悶。原來子芳的住居,卻在一個幽僻巷內,那店面另在熱鬧市上,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不十分歸來,故此丁氏得以門首站立。
  一日,正在那裏閑看,忽見一個少年走過,把丁氏細細瞧著。丁氏〔回〕頭一看,你道那少年生得如何?乜斜眼,最能湊趣;頑皮臉,專會挨光。何方偶見嬌娃,雙腳時常走走。有日相逢石女,一心也要鑽鑽。遮臉偷窺,任是寒天亦帶扇;裝身賣俏,縱然臘月不穿綿。劫寨偷營真上將,采花覓蕊大先鋒。
  當下丁氏看見,忙自閃立門後張他。真個那少年可愛,直等他走去,然後進來。卻自想道:“此人這等風流俊俏,怎能夠與他相知一番,也不在爲人在世。”心上雖如此說,但不知姓甚名誰,又無傳消遞息的梅香,顯見得是幹相思了。正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不題丁氏思慕之情,且說那少年是誰。原來是本地一個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年紀不上二十五、六,最愛風月。娶妻方氏,甚是端莊,就是言語,也不肯戲谑一句,那被中恩愛,更自可知。因此士美不甚相得,專在外面尋些露水夫妻。自從見了丁氏,遂時時探聽。知是子芳的繼母,卻無門路可入,只索放在一邊。
  話休絮煩。卻說耿氏,一日因天雨,知子芳已不回家,自己出去關門,只見一個婦人在那裏避雨。看見耿氏,道個萬福,遂對耿氏道:“適才望了親戚回來,不想遇著天雨,借宅上暫憩片時。如今卻不肯住,地下又濕,這便怎生算計?”耿氏道:“你家住在何處?怎麽不同個男人出來?”那婦人道:“家下離此有四、五裏路,一向自己往來慣的,那裏知道今日下起雨來。”耿氏見他衣服濟楚,說話溫存,不象個下人,遂留進去,與丁氏相見。
  丁氏一看,似有些認得,卻一時想不起。大家把些寒溫套語,問了一番,又將些家常事,互相細問,甚是投機。
  此時天又漸漸昏黑,況無雨具,丁氏便留他住下,他也不甚推辭。吃了夜飯,便到丁氏房中同睡。
  上得床來,那婦人卻不去小衣,與丁氏一頭睡了。問道:“大娘這等青春,官人去世,夜間可覺寂寞?”丁氏道:“這也是命中所招,無處說苦。”那婦人道:“已往的苦是不必說了,那將來的樂處怎麽不去尋趁?”丁氏道:“我在家中,叫我何處去尋樂?”那婦人道:“不是我得罪說,那節婦牌坊料想輪不到大娘,何不相交個有情少年,也不虛度一生。”丁氏聽得卻不答應。那婦人知是可以情動,便把趣話津津有味的講與他聽。此時丁氏淫興大發,不住口的歎氣。那婦人又道:“大娘,我有一個法子,與你暫時取樂一番,你心上何如?”
  丁氏又不答應。
  遂伸手去摸他,並不遮掩。〔缺二十字〕原來不是婦人,卻是一個男子。丁氏正在饑渴之際,也不暇致詳,把一個身子只來。那人又是一員,不肯容易服輸,足更次,方才雨散雲收。
  丁氏十分快活,問道:“你是那個?怎麽假妝女人,卻來奸騙我?”那人道:“在下姓都,賤名士美。前日見了大娘,心上萬分愛慕,又知是青年守寡,轉替大娘寂寞,故此大膽冒犯。
  今幸得以親近,實是天緣。”丁氏道:“怪道你的面龐,似曾見過。
  只因改了女妝,一時看不出。我今事已如此,一個身子已交付你,只是你有空便來,不要有了別個,把我撇在腦後。”
  士美道:“承大娘不棄,正是恩深莫報,怎敢有別樣心。”兩個說得高興,〔缺六字〕各自睡去。到天明起來,梳洗停當,謝了耿氏,又與丁氏叮咛幾句,遂出門別去。
  從此之後,朝去夜來,已有一個多月。子芳因出外日多,在家日少,到也不在心上,獨有耿氏甚是疑惑。一夜等他們睡後,遂悄悄去張他。只見桌上一燈照著,不見什麽女人,竟換了一個男人,正在那裏〔缺二十九字〕。耿氏看得不耐煩,轉身就走。不料被門檻絆了一跤,忙自爬起,奔進房中睡好。士美明知耿氏張看,一來恃著子芳不在家裏,二來正在要緊頭上,一時抽身不得,便不及照看。直待完了,方才與丁氏說道:“我今出入甚不便當。始初慮你媳婦知道,如今已被瞧破,料想瞞不到底。不如也去弄他一兩次,塞了他的嘴,方爲長久之策。”丁氏道:“是便是了。倘或他不肯相從,怎生區處?”
  士美道:“只要大娘幫扶,想出一個妙計,一定得他入我圈套才妙。”兩個商量一會,天色已曉。士美依舊妝作婦人別去,不在話下。
  且說耿氏,看見丁氏那些肉麻光景,心中十分鄙薄,等子芳回家,遂說與他知道。子芳吃驚道:“不信有這等事!你且不要說破,我自己見過,方信是真。”又過了兩三日,與耿氏打過照會,只說要住店中,卻暗暗躲在家裏。原來子芳生性極孝,雖〔是〕晚母,每事必要禀命,故此丁氏得以放膽行事。
  當下〔忽見〕子芳又不回家,滿心歡喜,隨到門首,約了士美進來。你道士美爲何這等便當?皆因他每日晚間,〔就〕來伺候,一等丁氏出來,得了好音,縱使風雨,也不敢爽約。有這原故,不惟沒有虛夜,並不曾與子芳相遇一次。
  此時,兩個到了房中,也無暇更及他事,脫下衣服,即便。
  那些得意樣子,卻被子芳一一瞧見。心中大怒,思量要去喝破他。但礙著丁氏不好看相,況又家醜不可外揚,萬一別人知道,自己怎麽做人。躊躇一回,道:“不如使他們知我識破,暗地絕他往來,才爲妥當。”算計已定,遂去寫起一張字,粘在房門上。那字上寫道:平子芳是頂天立地好男子,眼中著不得一些塵屑。何處亡八,肆無忌憚。今後改過,尚可饒耍若仍怙惡不悛,勿謂我無殺人手段也。特此谕知。
  子芳粘畢,自去睡了。
  再說士美狂蕩一夜,略略睡去。醒來,正要商量耿氏之事,只見天色大明,遂披衣起身。開門出來,只見門上有字一張。
  念過一遍,唬得魂不附體。急忙奔出大門,方才拾得性命。丁氏便悄悄的揭來藏過。自此月余不相往來。子芳也放下心腸。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見一個軍校打扮的人,走人店來,道:“我們是都督老爺家裏。今老爺在此經過,要買綢緞送禮。
  說此處有個平雲峰是舊主顧,特差我來訪問。足下可認得麽?”
  子芳道:“雲峰就是先父。動問長官是那個都督老爺?不知要買多少綢緞?”那人道:“就是鎮守雲南的。今要買二、三百兩銀子。雲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隨我去見了老爺,兌足銀子,然後點貨,何如?”子芳思量:“父親在日,並不曾說起。今既下顧,料想不害我什麽,就去也是不妨。”遂滿口應承,連忙著扮停當,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余裏,四面俱是高山大樹。不見半個人煙,心上疑惑。正要動問,忽見樹林裏鑽出人來,把子芳劈胸扭祝子芳吃了一驚,知是剪徑的好漢,只得哀求。
  指望同走的轉來解救,誰知那人也是一夥。身邊抽出一條索子,綁住子芳。靴管裏扯出一把尖刀,指著子芳,道:“誰叫你違拗母親,不肯孝順。今日我等殺你,是你母親的主意,都不幹我等之事。”子芳哭道:“我與母親雖是繼母,卻那件違拗他來?設有違拗之處,便該名正言順告到官司,治以忤逆之罪。怎麽叫二位私下殺我?我今日死了,也沒有放不下的心腸。只可憐祖宗積德,竟到絕嗣的地位。”說罷,放聲大哭。
  那兩人聽他說得悲傷,一時起了恻隱之心,便將索子割斷,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淚拜謝,道:“這是重生父母了。敢問二位尊姓大名,日後好圖個報效。”那兩人歎口氣道:“其實不瞞你說,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們一個叫都仁,一個叫都義,生平不肯妄殺無辜的。
  適才見你說得可憐,故此放你,並不圖什麽報效。如今你去之後,我也不好回複主人,只索到別處過日子。”說罷,遂舉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
  子芳見他們去後,重又哭了一常展轉思量,甚可痛恨。
  也不回家,就在城外借個僧舍住下。尋了一把尖刀,每日在路上伺候,要結果都士美性命,卻再遇不著。心上雖是焦躁,亦無可奈何,只好慢慢的相守。正是:有恩不報非君子,遇恨無仇枉丈夫。
  按下子芳,再說士美自叫都仁行事之後,在家等了一日,不見回音,又過了兩天,不惟沒有回音,連這兩人竟無一毫影響,未免有些慌張。卻又想道:“他的妻子都在我家,也不怕他有別樣心腸。只是怎麽不早些下手,弄這幾日,不信還不能夠完事。”心上雖如此說,終覺愁悶不過。
  挨到黃昏,遂到平家與丁氏說知。丁氏道:“此計雖好,太覺毒了些。但今事已如此,愁也何益,不如快活一番,再作商議。”兩個遂脫下衣服。丁氏正在饑渴之際,湊著不肯輕放。
  直到二更時分,方才歇息。自此之後,認了親戚,毫無忌諱。
  又過了四、五日,一夜,忽聽門首人聲嘈雜,大鬧一個不住,正不知什麽緣故。士美悄悄出來探聽,只見一派火光,照得四處通紅,那些老幼男女號哭奔竄,後面又是喊殺連天,炮聲不〔絕〕,老大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叩問,方知李家兵馬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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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時正值李自成作反,連合張獻忠,勢甚猖撅。只因太平日久,不惟兵卒一時糾集不來,就是鎗器械,大半換糖吃了。總有一兩件,已是壞而不堪的。所以一遇戰鬥,沒一個不膽寒起來。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個忠臣了。還有獻城納降,到做了寇的向導,裏應外合,以圖一時富貴,卻也不少。
  那時荊州府也爲官府太平日久,遂不及提防,弄得老百姓們妻孥散失,父子不顧。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幾日;走得遲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有首《亂離詩》爲證:擾攘兵戈苦戰爭,那堪夢寐亦心驚。
  何時穩坐茅砃下,野老相逢話太平。
  當下士美得知這個消息,嚇得魂不附體,一徑往家奔來。
  不料這條路上,已是火焰衝天,有多少兵恫聚集〕巷口,逢人便砍。他遂不敢過去,只得重又轉來,〔與〕丁氏收拾些細軟,也不與耿氏說知,竟一道煙〔兒去〕了。
  幸喜李自成大軍未齊,一路不曾遇到兵丁,遂〔俏俏〕揀著幽僻小路便走。
  此時約摸五更天氣,剛到城門首,忽然一聲炮響,張獻忠已領著許多兵馬殺進。那些百姓挨挨擠擠,卻那裏逃得及,盡被他砍瓜切菜的排殺過來。
  士美看見勢頭不善,攜著丁氏,躲在一個人家。那家已是預先避出,只剩幾間破屋。士美料想無計出城,到把門戶關好,弄些幹糧吃了,同丁氏尋個密室住下。丁氏道:“我們死活存亡,未知怎的結果,不如趁此清淨所在,也是樂得的事。士美真個依他,把衣服權當臥具,也不管外邊搶劫。兩個俱在得意頭上,誰知兩扇大門早已打開,有許多兵丁趕進,直至那密室。
  看見士美、丁氏,尚是兩個光身子,盡指著笑罵。士美驚慌無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衆人綁縛定了,撇在一邊。把丁氏也綁縛起來,又把他的腳,兩下拽開,也將索子扣住,系在兩邊柱上。〔缺一百零九字〕遂扯士美過來,割他的物,塞進口,方才戲笑一回,打哄而去。那士美、丁氏,眼見得不能活了。
  可憐正好風流,都死于非命。正是:
  一樹好花才放處,妒風惡雨又相殘。
  爲人莫作欺心事,說與奸淫仔細看。
  都士美、丁氏已結過一案,如今單說子芳。自從守候士美,不能相遇,心緒不甯,獨自對著一盞殘燈,甚是淒楚,心上想道:“明日不如殺死他一家,拚得償命,也出了這口惡氣,強似被他謀死,沒人報仇。”又思量:“妻子在家,不知怎的光景,不要也著那亡八的手。”越想越恨,再睡不著。忽然一片聲響,有和尚喊進來。子芳吃了一驚,忙起來問其緣故。那和尚道:“李殺來了,城已攻破,快些逃命。”說罷,急忙忙的竟自奔去。子芳聽得分明,一個身子浸在雪裏面。這番不惟算計士〔美〕不成,連自己的妻小家赀保全不定了。但事到其〔間〕,除了逃命二字,也無別樣計議,只得奔出門來。向城中一望,火光燭天,喊聲不絕,遂頓足道:“如今性命卻活不成了,身邊並無財物,叫我那裏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到不如闖進城去,就死也死在一處。”剛要動腳,那些城中逃難的如山似海擁將出來。子芳那裏站得住,只得隨行逐隊,揀著山徑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
  約行三、四十裏,看見路旁有個古廟,他便進去,暫憩片時。只見先有許多人,也躲在那裏。他剛走到,一個身子尚未站住,又聽得一派喊殺之聲,將次到來。那些人都紛紛的避了出去。獨有他腹中饑餒,一時走不動,勉強爬上神座,就向幔裏躲著。忽然腳下踏著一件東西,他也無暇拾齲直待不聞聲息,不象有什麽兵馬來了,方才提起。打開一看,卻是一包銀子,約有百十多兩,又有些金銀珠翠,遂自想道:“必定方才那些人遺失在此的。也是我命不該死,故此絕處逢生。”心中十分快活,重又細細看去,〔又〕有些疑惑起來。這是什麽緣故?原來件件都象個〔自家的〕,〔又〕看一根簪子上有〔打〕造的年月日時,镌刻分明,是一發不消說了。只不知怎的卻在此處,甚是解說不出。連忙出門,要追趕那一起避難的,打聽消耗。不想走了一程,已無影響。他也心灰意懶,只索放過。
  當下遂尋個人家,買頓飯來吃了,就借宿一夜。
  明日,謝別主人。要覓個〔安〕身之處,但不知往那一路方才平靜些。正在躊踏,忽見幾個人各背著包裹,急急的奔走。
  子芳向前問道:“列位往那裏去的?”那人道:“我們是江南人,在此做客,不想遇著荒亂,如今只好回鄉,待太平了再來。”
  子芳道:“在下正苦沒處避亂,倘得摯帶,感恩不淺。不知列位意下如何?”那人道:“這個何妨。”子芳就隨了衆人,行了一個多月,方到揚州。
  幸喜那裏尚是太平。子芳便賃下一間房子,到蘇杭販些雜貨,開個小店度日。過了幾月,那李自成攻破北京,百官就在南京立了弘光。子芳店裏,正有些生意。
  〔又過〕了幾日,聽得說吳〔平〕西要替先帝報仇,借了〔大清朝〕兵馬,殺敗自成,把各處擄掠的婦女,盡行棄下。
  〔大清〕朝諸將看見了,心上好生不忍,傳令一路下來,〔妻女失〕了來相認的,即便發還。子芳得了這個消息,〔恐怕〕自己妻子也在裏頭,忙去打探。問了兩三日〔不見〕一些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說一個荊州婦人,在〔紅〕旗營內。原來大清兵馬,有八旗各色。那八旗:正黃旗鑲黃旗正紅旗鑲紅旗正藍旗鑲藍旗正白旗鑲白旗每一旗自有主將統領。手下有固山、章京、牛錄、帶子、披甲,許多名目。當下子芳到紅旗營裏,說了來情。就領那婦人出來,與他識認,卻不是子芳的妻子。及再訪緝,沒有第二個荊州人了。他遂歸家,想道:“我的妻子,不知死活存亡。
  那個婦人,面龐到也秀美,不如權娶在家,消此寂寞。且到太平了,到故鄉去,再尋妻子,料也無妨。遂到明日,寫張領狀,袖了十來兩銀子,向營裏來,贖了婦人。領到家裏,獻過和合紙,吃了夜飯,同上床來,免不得做些正經。有《黃莺兒》爲證:何處最難熬,在他鄉苦寂寥,兩人心事誰知道。今朝運交,今宵興高,枕邊互把心肝叫。
  樂陶陶,顛莺倒鳳,一夜好風騷。
  一時雲收雨散。子芳問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麽?”那婦人道:“母家姓方,丈夫都士美。那逃難這一夜不在家裏,可憐天大的家私,盡被搶散。我的身子,虧了我的家人在那裏做將官,故此得以保全。”子芳聽得,暗暗吃驚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淫報如此,不道他的妻子,就來伴我。
  只是他說兩個家人,卻是那個?”方氏又道:“兩個家人,叫做都仁、都義。也是丈夫一日叫他出去,不知怎的就做了官。
  如今隨征福建去了。”說罷,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子芳問道:“爲何如此?”方氏道:“據他們說,我丈夫與一個婦人,俱死在荊州空屋裏。不知此信真假,求你細細打聽。若沒有死,寄個信去,叫他來相會。你用的銀子,加倍奉還。若真正死了,我要好好安葬他,也是夫妻情分,那時便一心一意隨你了。”
  子芳道:“我自然用心訪問。”私下暗想道:“那婦人必是丁氏。他兩個算計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確然的了。”自此過了年余,四方平靜。子芳要回故鄉,訪耿氏下落,就收拾行李,辭別方氏道,“你耐心在家,我去兩三月便來。倘有好消息,同你歸去未遲。”再三叮咛而別。
  子芳一路行去,但見那些村鎮人煙稀少,甚覺傷心。
  正是:
  青山綠水依然在,恨少桃源可避秦。
  爲問春來舊燕子,一村有幾昔年人?
  不一日到了荊州。到了自己門前一看,只見一派通是土堆,那裏認得平家基地。子芳到此地位,悲傷起來,遂放聲大哭一常天色已晚,尋個寓所住下。那主人家就是舊鄰,兩下相見悲喜交集,問了寒溫。子芳便把都士美要謀死他,並自己避難揚州的始末,備細道過。那主人歎道:“可見天理原是近的,你不曾死,他卻死了。”子芳道:“信可真嗎?”主人道:“怎麽不真?”因指著對門一個空場道:“就在這所房子裏,我那時親眼見的。如今尚在這地下。”因把丁氏及士美死的光景,一一說出來。當下吃了夜飯,各自歇息。
  明早,子芳雇人掘開,但見兩副枯骨,卻辨不出男女。一堆上一條石頭,上寫“都士美埋此,都仁留記”幾個字。子芳看見淒慘,只得備棺收殓。又叫和尚做些功德,焚化了。那主人問道:“足下與士美這等深仇,〔到收〕殓他?”子芳道:“不瞞老丈說,繼母不幸,遭此一難,今(缺三個字)出了,故此一樣收殓。就是士美在生有仇,今既死了,我行些好事便了。”那主人歎道:“難得你這樣好人!”子芳完了殓事,就要謝別。主人那裏肯放,連忙備酒餞行,又相送一二裏路,方才回去。
  再說子芳完了丁氏一案,獨有耿氏尚無下落,心上好生愁悶。一日,走到一個鎮上,有個酒店,甚是幽雅。真個是:屋靠青山,門臨綠水。一帶闌幹,朱紅漆就;幾張交椅,斑竹鑲成。桌上宣窯鼎器,半新半舊;壁間名公詩畫,不假不真。呼吆喝六,俱帶腰纏;送往迎來,何曾相識。果然座上客常滿,真個樽中酒不空。
  子芳正在饑渴之際,遂走進,檢付座頭坐下。只見個少年酒保,甚是面熟,卻記不起姓名。那酒保見了子芳,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那裏?怎麽今日才得相會。”子芳吃驚道:“正是我有些認得你。你姓什麽?”酒保道:“這也可笑,過得幾時,就不認得我了。”因扯子芳到無人去處,道:“難道你的妻子也不認得?”子芳方才省悟。兩個大聲哭起來。子芳道:“我那處不尋你,你卻在這裏。這個打扮,叫我那裏就省得出。”耿氏道:“自當時丁氏和都士美淫蕩,我心上十分懊惱。正要等你回來算計,不意都賊陪著笑臉,挨到我身邊,作揖無恥。我便大怒,把一條木凳,劈頭打去。他見我勢頭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婦小厮來叫你。他說不在店裏,說你同什麽人出去了五、六日,沒有回來。我疑丁氏要謀害你,只是沒人打聽。悶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聽得街坊上,亂喊不祝起來打聽,說是李□殺來。我便魂不附體,去叫喚丁氏,也不知去向。只得打個包兒,同衆人逃出城來。去了二、三十裏,再走不動了,在一個廟屋裏頭歇息一會。坐不多時,又聽得喊殺連天,只得向前亂跑。
  那裏知道一個包兒,竟遺失了。我自想命苦,要去投河。
  幸得胡寡婦同行,再三勸我,只得同他借寓在他親戚家中。
  住了三、四個月,回到家裏,也無家可住了。思量要尋你,我又是一個女人,路途不便。尋思無計,只得扮做男人,四處訪問,並無音信。身邊盤費又少,沒奈何,只得寄食于人。除非酒店裏頭那些南來北往的多,或者可以尋你;不料竟在此相遇了。”正是:破鏡一朝重得合,夢中從此免相思。
  卻說子芳、耿氏,各訴避難的始末,回到店中。一時盡曉得他夫妻相會,沒一個不贊耿氏是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傳。
  店主人卻又好事,備下兩桌酒來請他。一來慶賀,一來謝平日輕慢之罪。直吃到盡歡而散。
  明日,子芳再三致謝。耿氏也進去,謝了主人娘子,就隨子芳到揚州來。一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殺及方氏贖歸的話,道將出來。耿氏聽了,不惟沒有妒心,反而有些快活道:“他要調戲我,到不能夠。他的妻子,到被你娶了。天理昭昭,可畏如此。”
  一日,到了家中,方氏出來迎接。兩人甚是相得。子芳把燒化士美之事,細細述與方氏知道。方氏也感激不荊自此竟住在揚州,生意甚是順溜,至今成了富翁。
  那都仁、都義兩個,在福建敘功擢用,有事到京,路過揚州,在途中遇見子芳,有些認得。細問來由,子芳方曉得是救命恩人。留到家裏來,極盡賓主之歡。方氏也出來,謝他向日救護之恩。因說當日都士美這些事端,各各歎息。後來與子芳竟做親戚往來。這也是有恩報恩的佳話了。
  〔這〕回小說,卻有三個勸人的意思:戒人奸淫,是第一件;老年人莫娶少年妻,是第二件;閨門謹慎,不要女人立在門首,是第三件。再看中間,不淫的到底便宜,好淫的到底吃虧,這便是天理昭昭處了。
  勝千金
  一碗飯報德勝千金
  詩曰:
  勿怪世間人,營營覓一飯。
  夷齊未餓前,依然一飽漢。
  這四句詩,乃近日吳中一名士所作,是說人生天地間,惟衣食二字最爲要緊。你看四民之中,那一個不爲這兩個字,終日營營覓覓。多少具骨相的男子,戴眉眼的丈夫,到那饑寒相逼的時節,骨相也改變壞了,眉眼也低垂下來。所以伯夷、叔齊雖爲上古聖人,隱在首陽山,到那忍不過饑餓的時節,也不免采薇而食。直到無薇可采,那時方才餓死。若使夷、齊肯食周粟,依然可終其天年。可見世人不比伯夷、叔齊,誰肯甘心餓死?所以說人生世間,衣食二字最爲要緊。然就兩件論起來,又有輕重不同。
  人不可一日無食,猶可一時無衣。說話的,你錯了,人生衣食,一般關系,怎說食重衣輕?依你這般說,天下只該有餓死的,不該有凍死的了?看官有所不知。你看四時氣候,春溫、夏熱、秋冷,一年之中,暖居大半。假如伏天,憑你〔金〕裝玉裹的人,也不免科頭跣足,解帶褫衣。窮漢到了那時,難道反去尋裳覓襖,裹裘穿綿不成?就是冬天寒冷時節,那些無衣無褐的窮人,日間在籬邊牆腳,成〔堆〕打塊的曝背負暄。陰雨日子,就在荒林曠野中,拾些松枝枯梗,煨爐向火。夜間,苦無床被,只得靠著三杯落肚裏,牽綿跼蹐,過了一宵。天明,又去東掏西闖,打哄過日。所以寒冷的苦,還有解救的法兒,只有饑餓二字,實難擺布。自古說民以食爲天,不論春夏秋冬,溫涼寒暑,自幼至老,自朝至暮,那一人不要吃,那一日不要飽。假如一餐乏食,那五髒神就告急起來。憑你將日色去曬他,也算不得飽,把爐火去烘他,也救不得饑。就想三杯軟飽,或可暫救一時。奈手內無錢,也只看得。到那時節,只怕雖不隱在首陽山,也要做伯夷、叔齊了。所以衣食二字,又有輕重不同。只看淮陰城下漂母一飯,值得甚的,後來千金相報。假使當年漂母不來看觑,〔王〕孫果然餓死,那漢高帝業如何得成?
  如此看起來,一飯的關系甚重,千金的酬報尚輕。目今有樁故事,救死雖同一飯,報恩卻勝千金,豈不是段佳話。
  這事出在元朝至正年間。江南淮安府山陽縣地方,有一人姓曾名珙,字玉符,原是山陽縣學裏秀才,年紀不上三旬,胸中廣有才學,只是命運不濟,也走過了兩三遭省試,到底榜上無名,也只索罷了。
  其時順帝無道,天下饑荒,水旱蝗疫,處處不免。先是山東、河北,河決千裏,後來河南地方,旱蝗瘟疫。百姓不是餓死,便是瘟死。看看傳到江南地方,淮安一府遍生瘟疫。更加半年無雨,飛蝗蔽天,不要說豆苗沒一些剩,連地皮也吃去一層。其時山陽縣中,百姓驚惶逃散,十室九空。十家中到有八、九家病倒。就是不病的,又大半餓死。
  曾珙原是個窮秀才,自幼父母雙亡,又無妻室,向來只有個老仆胡老兒相依度日。那時瘟疫正行,曾家左右鄰舍也不知死過了多少人。那胡老兒合該數盡,也病倒了,不上五日,就嗚呼哀哉。曾珙痛哭一常要想收拾出去,只是囊中乏鈔。況且秀才家,怎曉得這般勾當,一時沒做理會處。左思右想,除非取幾件衣服,往解庫中當銀使〔用〕。左提右提,都是破碎不堪的,只得脫了身上一件道袍,並一床單被,卷一包拿著。
  把大門鎖了,低頭走出街上。
  走不上幾步,只聽背後有人叫道:“曾相公,忙忙的那裏去?手裏拿著什麽東西?”曾珙回頭看時,認得是住在巷口挑水賣的劉黑三,便回答道:“小三,不要說起,我家的胡老兒死了,沒錢斷送,尋些衣服,要往解庫中去當銀使用。家中又沒個人相幫。小三,你道苦也不苦?”黑三道:“阿耶,天哪!
  前日我在相公門首經過,見胡老官坐在門檻上打草繩。我問他打繩做甚的。他道水桶上繩子壞了,打條來換了好用。不想不多幾日,就過世了,可見人是沒用的。相公,你也不須苦楚。
  死的也不只他一個,如今山陽縣中這條街上,多少有錢財的,年紀小的,不知死了多少。那老官六十往外的人,死了也不算短命,只是苦了相公一人。那斷送的事,只是省儉些罷!相公若是沒人相幫,停一會我再尋個人來,替相公收拾出去,省得又壞鈔去喚團頭火家。”曾珙道:“兄弟,難得你這樣好心。
  停一會,須要早來,不可失信。我在家專等,省得又來找你。”
  黑三道:“這是我的事,不須吩咐。相公可去幹事,黑〔三一〕定就來。”一頭說,一頭就走去了。
  曾珙往解庫中解錢回來,買些應用物件。黑三果然又同了一個漢子到來。將老胡屍首扛擡出去,不要分文。自此,劉黑三常來替曾珙挑水做工。工食一些不費,曾珙感激,自不必說。
  無奈年歲饑荒,餓莩盈路。曾珙一來不做生理,二來坐吃山空,不上半年,將家中所存家夥盡行變賣來吃用完了。只有一條折腳板凳無處賣得,無柴又打來燒了。其時又是冬天,雨雪交加,草枯冰凍,身上又冷,肚裏又饑,日捱一日,看看要上首陽山做伯夷、叔齊的夥伴了。
  且說山陽縣中,有一富宦黃通理,官拜江西行省平章事。
  因見朝政日壞,時事已非,就告假回來,在家養玻只爲百姓饑荒,發心濟饑。就喚家中主管來吩咐,每月逢五逢十,在莊院中設飯濟饑,所費即在莊租內注銷。遂發出告示一道,粘貼在院門首道:黃衙示:照得山陽一縣,連歲災荒,更加疾疫頻仍,流離載道。本衙因念桑梓之誼,不忍坐視,例于每月逢五逢十日期,設飯濟饑。除僧道外,不拘諸色人等,准于午時齊集東莊,報名給票,支飯一餐。過時不得混擾,有壞定規。特示。
  至正年月日
  此示一出,一時傳遍山陽縣中。那些饑餓的人,眼巴巴盼到初五日,都到黃衙莊上來。
  本日清晨卻下了一天大雪,路上泥濘難走。只見這些饑民,紛紛擾擾,也有扶老攜幼的,也有提籃捏棒的,大半蓬頭垢面,曲背彎腰,半不象人,半不象鬼,挨擠不開,都來莊院前齊集。
  就中單表劉黑三,向來原在人家挑水幫工度日,家中只有個七十多歲的母親。不想一月前,黑三傳染疾症,臥床半月,幸得不死,掙挫得起來,那老娘又病倒了。自己病後,又做工不得,食用全無。這日聞得人說黃鄉宦濟饑,只得也打夥趕來,隨著衆人在東莊門外,報名領票。
  門上逐一點名放進。只見倉場上搭了大卷篷,遮蓋好了,下面鋪設桌凳。當值的照票點數,分頭給派。倉廳上,坐個大主管監視。每人一大碗飯,一碗豆腐。衆人到手,狼餐虎啖,風卷殘雲。黑三拿起飯來,正待要吃,又放下箸了,眼中不覺的撲簌簌掉下淚來,想道:“我在此公然吃飯,家中老娘不知怎樣餓得慌哩!教我如何吃得下肚。”正掉淚時,只見對面一個長大漢子,看了看,叉開五指將黑三兜臉一掌,打個踉跄,險些兒跌個倒栽蔥。那漢竟將黑三一份飯並豆腐搶去,吃了個精光。看的人都發起喊來,驚動了廳上主管,喝問道:“衆人不要啰唣,有話好說。”劉黑三就挨向前來,告訴道:“小的蒙大官人賜飯,正待要吃,想著家中老娘忍餓,做兒了的不忍獨飽,要將飯帶回與老娘吃。不想這厮無禮,把小的打開,竟搶去吃了。”主管道:“這厮這般可惡!”叫手下人打他出去。
  衆人聽得主管說個打字,就發喊向前,〔要〕打那漢,卻被那漢跳起來,將桌子推翻,掣斷兩條凳腳在手,就象雙刀飛舞,東打西倒。可憐這些饑民,半死不活,如何抵擋得祝那漢一路打將出去。幸得守莊門的,聽得裏邊喧嚷,有人打將出來,早把莊門關上。那漢打到門前,出去不得,回身又打將進來。
  劉黑三原有些蠻力,平日也習些拳棒,雖然病後無力,因見衆人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又事從他起,只得努力向前攔住那漢厮打。誰知雪地泥滑,才交手,兩個都滑倒了。衆人乘勢向前將那漢揿倒亂打。那漢一谷碌扒起來要走。黑三向前一把扯落了他頭巾,原來是個光頭和尚,大家又發起喊來。那時主管正喚齊莊丁,共有幾十,各執棍棒趕來,將那漢捉祝主管道:“你們切莫動手,可拿這禿驢到廳上來,待我細細問他。”衆莊丁將和尚推擁到廳上,只喚劉黑三一同站著,其余衆人都在下面觀看。主管開言道:“你這禿厮,你是那裏人?如何到本衙莊上行凶?我家老爺因怪你僧道們平日哄騙人的錢財,背地裏買酒肉吃,如今年荒,想來無處哄騙,到這裏騙飯吃,故此發願只濟饑民,不齋僧道。你這禿驢必然見了本衙告示,曉得門上人不肯放進,故此假戴頭巾混進吃食。你既壞了本衙規矩,如何又行凶搶飯打人?如今拿住有何理說?”和尚喊叫道:“你問什麽鳥!兀誰是和尚?咱家是山西太原客人李老四,販棗兒折了本,回去不得,就在這裏出家。叵耐寺裏這些禿驢飯也沒得把咱家吃飽,誰鳥耐煩做和尚;咱家戴了頭巾原是個漢子。今日聞得你家有飯請咱家吃,只這一碗飯,那裏吃得咱家飽。咱家見這黑臉厮見了飯,反要掉淚,想是他有病吃不下。
  咱家替他吃了,倒不幹淨,打什麽緊,你們這般鳥亂起來。”
  廳上廳下衆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主管道:“原來你不做和尚,這也罷了。只是打壞了這些家夥,我家老爺曉得如何是好?”
  和尚道:“這不打緊,咱家自去回複他。若要賠還,只有一雙拳頭相送。不要的時節,難道把咱家生吃下肚子去不成?”主管見他發風話,恐怕惹起禍來,便收科道:“不要你去見老爺了,我自有話回複。你去罷!下次來不可如此。”和尚大笑道:“常言道,齋僧不飽,有如活埋。誰鳥耐煩再來吃你這樣肮髒東西。”說罷,竟光著頭出莊門去了。衆人也漸漸散去。
  主管喚過劉黑三來,道:“你這個人倒是個孝子,不可空腹回去。”叫手下人再把一份飯食,賞與劉黑三,又取一份飯,叫劉黑三帶回去與母親吃。黑三將破布衫兜了飯,千恩萬謝的出來。
  才出莊院門,天又忽然下起大雪。不上半個時辰,那雪下得鋪街塞道,滑濘難行。黑三一步一步挨將回來。離家中巷口,只有百步多遠,只見〔跌〕倒一個人在雪堆裏,身上衣衫破碎,頭上破巾掉在一邊。黑三仔細看時,認得是曾秀才,吃了一驚,連忙叫喚,微微有些聲息,再叫幾聲,方才開口答應。黑三曉得他凍倒,行走不動,只得勉強扶他起來,背在肩上,逐步挨回。且喜離他家不遠,拖到門首。大門是扣的,竟開進去,扶他睡在做床的破板門上,連忙走到左近人家去討些滾水。走了好幾家,才討得一碗熱湯。將來灌了幾口,曾珙方開口道:“兄弟,虧你救了我的命了。今早饑餓得慌,走去尋個相識,不想反被他數落一常含羞忍餓回來,不期遇了大雪,凍倒在路上,虧你〔救〕我回來。”黑三逍:“相公,這樣世界尋什麽相識!見你饑寒,就是相識的也不相識了。我帶得有飯在這裏,趁些熱湯,相公吃了,暫救一時饑餓。”一頭說,一頭就扶曾珙起來坐了,把破布衫兜來的飯,將熱湯攪和,雙手遞與曾秀才吃。曾珙道:“兄弟,你如何帶得飯在身間?”黑三道:“相公,你先吃飯,待我細細告訴你。”遂將上項事一一說了。
  曾珙道:“阿呀!我吃了你的,你〔拿〕甚的回去,與你老娘吃?”黑三道:“相公,你莫管,我自有做工的人家去討碗來把老娘吃,不用你憂心。天色晚了,我要緊回去看老娘。相公,你自安置。明日再來看你。”說罷,自去了。曾珙想道:“難得劉黑三這個好人。後來倘有寸進,決不可忘他今日一飯救命的恩。”左思右想,再睡不著。
  挨到天明起來,開門一望,只見黃雪堆門,人煙斷絕,甚覺淒涼。霎時一陣冷風吹來,寒威透骨。剛欲把門掩上,忽見一個人,頭戴範陽氈笠,身穿獾皮襖子,腳踏幫釘油靴,背了行囊,奔近前來,向曾珙問道:“這裏有個曾珙秀才,住在那裏?”曾珙道:“在下便是,有甚話說?”那人也不再問,竟跨進門來,放下行李,跪下磕頭,道:“小人不認得相公,方才甚是冒犯,望相公饒耍”曾珙大吃一驚,連忙扶起,道:“足下何人?素不識面,如何行這般禮,莫非認錯了?”那人道:“相公既是曾秀才,如何認錯。這裏不便講話,相公可同小人到前面去,自有話說。”曾珙要問來曆,只得鎖了門,跟著那人走。
  約莫也走了二、三裏路,到一林子前,只見兩頭牲口,一個腳夫,等在那裏。那人道:“相公請上了牲口,就此起身。”
  曾珙道:“足下說個明白,還是要我那裏去?”那人道:“小人喚做張義,是河南劉千歲爺差來迎接相公的。千歲爺如今屯兵在葉縣地方。相公到了那裏,自然認得。”曾哄吃驚道:“我從來不認得你家千歲爺,要我去何幹?既是差你來,難道沒有封書劄?”張義道:“千歲爺說,若寫了書,路上恐有失悮,泄漏軍機,甚是不便,故差小的只是口請。若在府上說明,恐相公不肯去。故此設計,哄相公到此。事不宜遲,小人帶有衣裝在此,請相公換了,作速起身。”曾珙沈吟半晌,本待不去,在家免不得餓死;去時,又不認得劉大王是何人,又恐相逼入夥,尋思無計可施。曾珙歎口氣道:“罷罷!好歹隨他去走〔一〕遭,家中〔倒〕無牽挂。只是劉黑三不曾別得,甚覺放心不下,也只索罷了。”遂換了衣裝,與張義一般打扮,上了牲口。那腳夫原是張義一夥,趕著牲口,一齊起身。正是:不能夠黃榜上標名,且暫向綠林中托迹。
  話說曾珙同張義在路上,曉行夜宿。過了幾日,漸漸〔相熟,至〕無人的所在,曾珙再三盤問他。張義被問〔不過〕,只得實說道:“我那千歲是穎州出身,諱叫做福通,〔與〕相公是至戚,故此差小的來迎接。”曾珙聽了劉福通三字,心上方才明白。原來與曾珙是姑表弟兄,幾年沒有往來,如今起兵占了河南四府。軍中少個行文草檄的人,想著曾珙,特地差人來請他。曾珙問知就裏,心上才得安穩,同著張義趕路。
  一路無話。一日到了宿州地方,相去河南不遠。張義道:“前面去,都是千歲爺的汛地了。今日且尋個宿店歇了,明日早行罷!”曾珙道:“說得有理。”那時年荒兵亂,人煙稀少,連飯店都不開了。東尋西覓,將近市稍頭,望著一個人家,門首挂著安歇客商的招牌。張義道:“好了,前面這家子,不是個歇店麽?”到了門首,二人下了牲口,腳夫自牽去餵草了。
  二人走進店裏,人影也不見一個,只見滿地都是酒漿,打碎許多碗盞家夥,二人心上大是疑惑。張義拍著座頭,叫道:“裏面有人麽?”連叫幾聲,只見裏面摸出個白發老婆子來,答應道:“是那個?可是要投宿的客官嗎?”張義道:“正是。你們店主人在那裏?這些家夥如何卻打壞了?”婆子道:告訴你老人家不荊客官請坐了,待老身說你知道。”就在裏面拿條板凳出來,叫二人坐地。張義自去夾銀的木墩上坐了,讓凳與曾珙坐下。婆子道:“兩位客官上姓?”張義道:“這位相公姓曾,在下姓張。”婆子道:“原來客官與我家同姓。老身的兒子叫做張馬兒,向來開個飯店。只因兵荒馬亂,客商稀少。
  近日穎州劉將軍,聞得又要差兵馬來打城子,這些人家都逃散了。只有我家兩口兒,還沒處躲避得。不想來了個遊方和尚,在我家歇了兩日。大碗酒,大塊肉,盡他受用。略遲慢了些,就要敲台打凳。被他吵鬧不過,只得打發起身。誰想這厮〔出〕門不帶分文,大家爭論起來。倒把這些家夥都打〔摔〕了,連酒缸都打得粉碎,脫身竟走了去。我家兒子氣〔他〕不過,喚齊做工人趕去捉他。如今還不知怎麽。”曾珙道:“天下有這般沒道理的!”張義道:“我們無處投宿,只得打攪嬷嬷,這裏暫住一宵,明日清早就去的,房錢、飯錢決不缺少分文。”婆子道:“客官說那裏話,但歇不妨。”正說不完,只聽得街上,鬧哄哄一路〔打來〕。張義見了這和尚相貌非常,有心要收用他,連忙向前,分開衆人道:“列位不要動手,有話好講,在下〔這〕有個道理。那個是店主張大哥?”只見一個瘦黑後生道:“小人便是張馬兒。大爺有甚話說?”張義道:“我到〔你〕家來投宿,你那老人家,就將此事來告訴我,我已曉得端的。這和尚不是了,打得他不錯,只是趕到那裏拿住的?”
  張馬兒道:“這禿驢,打壞我的家夥,大剌剌地竟走去了。我們衆人正趕他不上,誰想皇天有眼,這禿厮走得腳慌,踹著一只狗兒,被他咬了一口,咬壞了腿,行走不快,被我們趕上拿住了。如今正想要解到縣裏去。”張義道:“張大哥,不消動氣。這和尚,我看他是個有來曆的。不要打壞了他,待我問他個明白。”指著和尚道:“咄!你這和尚是那裏來的,敢在這裏撒野?”和尚嚷道,“幹你鳥事,要你來問咱家。咱家是山西有名的李白撞,到處只是白吃,那見還了兀誰的飯錢。前日在山陽縣餓的沒擺布,到個黃蠻子家去吃飯,咱家吃不快活,就把衆人的都搶來吃了,又打碎了他的家夥,也是恁般鳥亂起來。後來也就撒開,沒本事把咱家生吃在肚子裏。量你這幾個鳥人打什麽緊。”曾珙聽了,向前道:“和尚可是〔在〕山陽縣黃鄉宦家,鬧過濟饑場的麽?你是個直性的好人,不要怪你。
  只是爲何又在這裏?”和尚道:“咱家受了這場鳥氣,沒好氣住在那裏。如今要回家去,到了這裏,叵耐這厮又來撮弄咱家。”
  張義道:“如今大家不要說了。在下有句話,不知張大哥可聽嗎?”張馬兒道:“官長有話盡說,小人也是極聽好言相勸的。”
  張義道:“這和尚雖是無理,列位既打了他,張大哥的氣也消了,解他到官,不過枷責幾板,在大哥身上,總沒相幹。如今可看小弟薄面,放了他。凡一應打壞的家夥,都是在下照價賠償。張大哥聽也不聽?”張馬兒見說賠他家夥,便道:“論這禿厮無理,本待解官去打他,還要枷號他,方才罷休。如今難得官長這樣美情,好言相勸,悉聽分付罷!”衆人見他解紛,馬兒無話,就漸漸的散了。張〔義〕就替和尚解了〔繩〕索,留他在馬兒店裏坐了。三人各道了姓名備細。馬兒自收拾酒食來把三人吃了。那腳夫把牲口餵了料,同在店中歇了夜。明日果然算還〔各項〕,分文不少。張馬兒再三拜謝。
  張義又雇了個〔牲〕口,與和尚坐了,一同起身。路上無人去處,張義對和尚說了實話,就勸和尚同到劉福通處,去圖個出身。和尚滿口應承。三人同心一意,趕到河南來。
  此時,劉福通連連破了河南數郡,駐紮在南陽府。張義打聽的實,竟到南陽來禀見。劉福通就請曾珙相見。兩人歡喜,自不必說。連李和尚也領來見了。福通見和尚人才出衆,一定了得,就複名李老四,也收用了。曾珙拜做行軍參謀,就撥張義做參謀手下將佐。連李老四也帶個虛銜,待等隨征立功,另行升賞。
  其時劉福通得了河南一省,就想要定江淮地方。差了先鋒賀文虎,領兵三千,曾珙做了參謀,張義、李老四做了偏將,領兵攻打泗州、邳州、徐州、宿州等處地方。穎州原是劉福通的家鄉,先已平定久了。如今淮上一帶州縣,聞風瓦解。早有軍前探事人員飛馬來報,報說反了淮安山陽縣。曾珙聽說吃驚道:“你可曉得備細麽?”探事的道:“小的打聽得人說,山陽縣有個黃平章,爲官清正,只因惡了朝中宰相,罷官在家。
  年歲饑荒,他便發心赈濟。不知爲甚不齋僧道,惱了個和尚——那和尚原是西番僧伽瞞真國師部下,就在淮安府廉訪司出首,道是黃平章假托濟饑,買服民心,圖謀不軌。那褚廉訪見是謀逆的事情,就會同本處兵官,差兵快捉那黃平章。不想這些百姓受過黃平章恩惠的,聞知此事,頃刻就聚集起來。就中有個什麽劉黑三爲頭出力,竟把這〔些〕兵快殺傷,又殺了山陽知縣,救了黃平章,當真的反了。如今褚廉訪知道,征了兩府的兵將,合同剿滅,不知勝負若何。小的打聽得此事,特來報知。”曾珙聽了,大吃一驚,高叫道:“劉黑三是我活命恩人,如何忘了他一飯之德。天幸提兵到此,須要作速去救他。”就請賀文虎來商議進兵。只見李老四跳起身來,道:“不用商議,咱家自領人馬去救他。那劉黑厮是個孝子,若死了他,天也是只有耳朵,沒有眼睛的了。”曾珙道:“你莫慌,行軍大事,大家也要商議,方可行得。”賀文虎道:“參謀大人講得有理。
  山陽縣原是大人的本鄉,極該去救的。只是隔著許多州縣,未曾下服。兵馬若要過去,〔須要打下〕這些城子才妙。如今軍馬又少,事關重大,須要禀知千歲爺,方可行得。”曾珙聽〔了〕,〔尋思〕半晌道:“將軍說的是,明日再作商議。”
  李老四見二人不便發兵,心上納悶,回帳睡到半夜,想道:“山陽縣原是個土城,錢糧又少,如今大軍圍〔困〕,一定打破。好笑那老曾,既說受了黑三什麽活命〔的〕恩,不想去救他,還要請什麽旨意。等你請旨發兵,那劉孝子豈不死了,還報什麽鳥恩。罷了!我只一個去救了劉孝子出來,也羞這老曾一羞。”計較定了,爬起來。也不去禀知曾珙,竟跨口腰刀,帶了幹糧,做個〔軍〕家打扮,獨自個去了。只爲大路上恐有兵馬厮殺,不便行走,遂抄小路,往山僻去處,晝夜不停的趕來。
  到了白羊嶺,前去便是山陽縣地方。那時,日已□山,行人斷絕。走到半嶺,已是更深時候。只見一鈎新月當頭,乘著微微月色,奔上嶺來。腳高步低,望前只顧走,不料樹林中刺斜裏,忽地伸出兩把撓鈎來,將衣服帶個祝搶出幾條大漢來,把李老四橫拖倒拽的捉來綁了,解到山頂上一所古廟中來。只見小喽啰去報知,裏面〔走〕出個黑臉黃須大漢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拿的人在那裏?”李老四等不得喽啰答應,大叫道:“咱家便是拿來的行貨。你這千刀剮萬刀剁不死的活強盜,想是要取咱家的心肝下酒哩!走的不算好漢;只是沒有救得劉孝子,咱家死的不瞑目。”那漢道:“你這厮要死,也不是這樣。你想救什麽劉孝子?”李老四道:“你這樣鳥漢,說來你曉得甚的!就是山陽縣的事情,虧你倒問咱家救什麽劉孝子。”那漢點頭道:“是了,可是救黃平章的劉黑三麽?如今官兵打破了城子,連黃老爺都拿了,要解到京裏去砍頭哩!
  你還要什麽黑三黑四。你與他有甚相幹,獨自就去救他?”李老四跌腳道:“罷了!那劉黑三既拿了,一定是個死。咱家救他不得,也沒嘴臉回去,不如快些砍了這夥鳥頭去,倒幹淨。”
  那漢道:“你這個人倒也不怕死,一定是個好漢。”叫手下人放了綁,請來坐了,問個來曆。李老四遂說個明白。那漢道:“果然是個好漢子。不瞞你說,我就是,叫做鄧保,受過黃〔缺九字〕,只(缺七字),差幾個人去打探,等了回音,再作計較。你且住在這裏,有事(缺四個字)。”李老四歡喜道:“阿哥,全仗住了。”〔明〕日,果然有個探事的回來報道:“打聽得黃老爺〔果然〕拿〔了〕。留在這裏,恐百姓有變,連劉黑三一同解京,今日就要起身。其余百姓,待聖旨下來,都要洗蕩哩!”李老四就高叫道:“阿哥,咱家就與你去路上奪了他兩個,這事就撒開了。”鄧保道:“解他上京,少不得有官兵防送,還不知從那條路去,須再打聽的實,方好行得這事。”就差探事的,又去打聽。一面點起手下人,共有二、三百健漢,各執鎗棒,跟隨下山。
  正走之間,只見又有個探事的來報道:“小人打聽得黃老爺解上京去,恐大路有兵馬阻隔,打從小路來了。”二人聽了,不勝歡喜,就將衆人伏在樹林中等候。
  不上二個時辰,只聽得馬嘶人鬧,一簇的趕過嶺來,約有三、五十個官兵民快,押著兩個囚車。前面一個,旗上寫道:“假濟饑荒,謀叛犯官一名黃通理。”後面旗上寫道:“叛犯一名劉黑三。”李老四、鄧保見了,發聲喊,直搶出來,手下二、三百人都一齊殺出。兩人手起刀落,早砍翻了幾個軍快。
  慌了的,都撒了囚車就走。手下人四下裏追殺去了。李老四砍開囚車,扶了劉黑三出來。
  那黃通理早已嚇倒。鄧保打開囚車,扶他出來,一些也動彈不得。遂喚手下人,連車推上山去。一擁的回到山上古廟中。
  鄧保扶出黃平章,在中間交椅上坐定,納頭便拜。李老四自和劉黑三講話,笑道:“老劉,你可認得黃老爺家搶飯的和尚了,只咱家的便是。”劉黑三仔細一認,連忙磕頭稱謝。李老四又道了備細,就過來見了黃平章。那時黃平章方才開口,講得話出。問了二人救他的備細,稱謝不盡,對鄧保道:“我雖一時蒙二位救了,倘官府追捉起來,如何是好?”李老四道:“這個卻是不妨,咱家早尋下去路了。目下曾參謀現屯兵馬在泗州地方,離這裏不遠。他正想要報劉老三活命之恩。如今仍把你兩個上了囚車,咱們就扮做護送的官兵,路上還怕兀誰來盤問。到了那裏,便是安身的去處。憑他皇帝老子來,也要不得你們兩個。”鄧保道:“此計甚妙。事不宜遲,恐有泄漏,快些就此起身。”頃刻收拾了些財物,把他兩個依舊坐在囚車裏,鄧保、李老四扮做軍官,手下的都扮做護送的,一齊起身。
  竟打從大路上來,喜得一路〔充是〕解京人犯,又有許多防送官兵,並無攔阻。
  〔將近〕泗州,聽得人說:“河南劉王,差個賀先鋒,同個參謀,領兵攻打盱眙縣,竟殺敗了。如今退了三十裏屯兵,明日還要厮殺,不知勝敗怎麽樣哩!”李老四曉得,大吃一驚,吩咐鄧保同衆人且住在這裏,“咱家先去打聽,說知了,再來與你們去。”老四竟奔盱眙縣來,問了曾珙的營寨,竟到營門口。
  小軍見是老四,進帳報知。曾珙慌忙請進。相見了,問道:“你這幾日在那裏去來?好教我差人各處找你著,想殺了我!”
  李老四說了救劉黑三的始末。曾珙連忙作謝道:“好了!好了!
  我那個救命的人不死了。你救了我的恩人,你就是我的恩人了。
  我那時不見了你,就同賀先鋒領兵到此,要去救取山陽縣,不想果然不能進兵。昨日厮殺,賀先鋒中了冷箭,折了一陣,退在這裏。今日喜得見了你,知道了山陽縣的事情。只是他們幾時到得這裏相會?”李老四道:“咱家如今去,就同他們來了。”
  曾珙道:“那兩個雖然救了,只是山陽百姓必然被害。此是我本鄉,如何不去救他。只恨軍馬阻往,不得過去。〔如〕今我有一計,用著你去,這盱眙縣唾手可得。”就附耳分付了計策,李老四會〔知〕去了。
  明日,曾珙同了賀文虎,領兵討戰。城中就發出兵馬來,兩員武將當頭,知縣在後督陣。兩下正呐喊交鋒,只見城中煙火衝天,一片聲喊殺。知縣情知城中有變,急急鳴金收軍,回到城門邊。早有兩員虎將殺出,知縣慌了手腳,倒撞下馬來,被兵馬踹做一堆肉醬。兩個武將先逃走了。曾珙、賀文虎催動人馬,殺進城來,忙傳號令,不許殺傷百姓,救滅了火,竟升縣衙坐了。那奪城的兩員虎將,前來獻功,原來就是李老四、鄧保兩個。原是曾珙定的計,吩咐老四,假托解叛犯進京,路阻不能過去,入城暫祝見城外厮殺,他兩個就放火奪門,賺了盱眙縣。
  曾珙收軍已畢,就請劉黑三、黃平章出來相見。三人交拜,各謝活命之恩。黃平章打躬道:“下官多蒙大人救了性命,只可憐山陽一縣的百姓,並下官的家屬,必定受戮。”曾珙道:“此事不勞老先生費〔心〕,〔我們大營〕定了這裏,就領兵〔去攻打〕淮〔安〕了。”〔分〕撥張義〔鎮〕守盱眙。傳〔下密〕令,大脅缺兩個字〕明日一〔齊〕起身,〔去救淮安〕。
  一路風刀〔雨〕箭,鐵馬〔金戈〕,〔缺兩個字〕前來,勢如破竹,到了山陽縣。這些百姓正怕〔朝廷〕要來洗蕩,見了曾珙兵馬到時,大亂起來,殺官投獻。曾珙出了安民榜。黃平章的家屬尚監禁獄中,就放了出來。那劉黑三的母親,在曾珙出門之後,就病死了,〔沒〕受到這場驚恐。曾珙得了山陽縣,救了一縣的百姓,一面開倉赈濟,一面備文申報劉福通。
  此時,劉福通已坐了汴梁,推奉韓林兒爲帝,國號大宋,建元龍鳳元年。得了平定江淮的消息,就差官到軍前封賞。拜曾珙爲江淮行省左丞,統兵駐紮淮安,賀文虎爲左副元帥,領兵協同鎮守。其余李老四、張義、劉黑三、鄧保等,俱拜領軍都統之職。獨有黃平章不肯受職,辭還诰命。
  後來明太祖起兵濠梁,劉福通已死了,黃平章見天命有歸,就勸曾珙一行人,都歸順了,竟做了開國的勳臣,少不得封妻蔭子。
  試看那黃平章只爲一碗飯,不肯把與僧道吃,惡了西番和尚,幾乎受了殺身滅族的禍,虧得結識了劉黑三、李老四,救了性命。最奇的是劉黑三,借黃平章一碗飯,救了曾珙,救了自己,又救了黃平章,又救了一縣的生靈。豈不比那韓信淮陰千金報母,更勝幾倍。看官們,切莫把這一碗飯看輕了。假如韓信沒有漂母的一碗飯,做了淮陰城下的餓鬼,曾珙沒有劉黑三的一碗飯,做了山陽縣內的饑鬼;雖然與首陽山的伯夷、叔齊,在餓鬼域中成了個三分鼎足的世界,那漢朝一統,宋家一代,卻靠誰來?豈不是天下關系,也在這一碗飯?佛氏雲:“一粒粟中藏世界。”看官們,不必去參棒喝,可就在這句裏得悟了,有詩爲證:當年一飯值千金,盡道王孫報德深。
  試看山陽曾珙事,報恩不數漢淮陰。
  厚德報
  張昌伯厚德免奇冤
  詞曰:
  財與命相連,昔人豈浪言!有許多生死牽纏,方信錢財宜糞土,衣食外,且隨緣。日住屋三椽,竹林一宿眠,又何須累萬盈千。可放手時隨放手,休得要,結冤愆。
  右調《唐多令》
  詞中“錢財糞土”四字,大有意味。爲何今人把來說〔壞了,境道是敗家子的所爲;殊不知這一句正是成家子的作用。
  怎麽緣故?要曉得天下第一等養人的東西,莫如土;天下第一等養物的東西,莫如糞。算來糞土兩樣,乃是生發的根本,活命的源頭,直是天地間的寶貝。財爲養命之源,是一般解說,但是一件,其功雖是極大,用之卻要得宜。譬如種麥的時節,卻種不得稼,若種了稼,不惟不能得稼之利,而反有害了麥;種稼的時節,卻種不得豆,若種了豆,不惟無益于豆,而且有損于稼,須要按時耕種,自然兩利俱收。至于糞,最自有用的了,然有宜于水,而不宜于糞,亦有宜于糞,而不宜于水。總是相時度勢,不可執一論〔的〕。〔猶之〕同是錢財,用之阚賭吃著,便爲不當用而〔用〕,〔勢必至〕流落不肖,玷辱祖宗;用之于濟人利物,便爲當用而用,不但收厚德長者的美名,抑且享安逸〔掌〕財的厚利。那不知稼穑傾囊浪費的,固不足道,就是一毛不拔十分吝啬的人,到底算不得個成家。這是什麽緣故?大凡錢財要流通于世,不是一人刻剝得盡的。若千方百計,得一求十,得十求百,勢必至招人怨恨,有家破身亡的日子。可知錢財如糞土這句是教人善于出納,如糞土之生生不窮,即此便是成家的秘訣。
  不然,何不說錢財如瓦屑,如石塊,而獨取糞土以相比較〔也?〕爲何今人不明這個意思,偏把這五個字加在敗家子身上,竟當了棄財的別名,譏刺的隱語,竟使這幾個字,抱千古不白之冤,甚可懊恨。今在下有一樁故事,善能體貼這句良言,把那下流不肖〔的〕事,早早杜絕;一毛不拔的病根,又已全消,後來到底得了許多便宜,說來與看官們,大家猛省一番,有何不可!
  話說明朝萬曆年間,蘇州府長洲縣地方,有一位官人,姓張名國瑞,表字昌伯,妻室余氏。原〔是儒〕家出身,自他父親不喜讀書,開一個布店,掙起〔富翁,有盛名〕。傳到昌伯也便繼述父志,比著父親更〔覺筋〕節,那些家資卻又多了幾倍。那富翁兩字,不消〔說是居之〕不疑了。
  一日,坐在店中,只見一人走過,隨又轉來,站在門首閑看。昌伯正要問他,適有買布的來,忙了半日,便不在心上。
  直擠到晚間,做完生意,把店門收拾停當,進去吃了夜飯。算清帳目,已有二更天氣,方才脫衣上床。尚未睡著,只聽得門外有些響動,心上疑惑,要起來照看。
  但家裏人俱已睡著,若起來未免大驚小怪,深爲不便。況門已關好,料來無事。因此,遂不去睬他。
  誰知那響聲,再不肯住,竟漸漸弄進內裏來了。昌伯聽了一會,此時卻耐不得。遂俏悄的起來,伏在房門後面。只見黑影裏走進一個人來。昌伯手快,一把拖祝忙叫起家人,點〔燭〕尋照。幸喜家中物件一些未失,外面也無別賊。及看那人時,原來就是〔日〕間在門首閑站的主顧。
  是時家中大小,個〔個磨〕拳擦掌,要替昌伯出一臂之力,到是昌伯喝住道:“你們衆人休得動手,他既不曾取我東西,卻又打他做什麽?”那人聽得知是個肯方便的人,便連忙跪下道:“念小人家有老母,因無錢養贍,不得已做下這事。尚是個無知初犯,望相公饒我,下次再不敢吵鬧宅上了。”昌伯笑道:“這樣主顧,我也不願勞動。但你既到我家,豈有空過之理。東西既沒有取,酒便與你一兩杯,衝衝寒罷!”連忙叫人暖起一酒壺來,擺出兩碟小菜,叫他坐下。
  那人看見這個光景,不惟有些慚愧,反覺慌張起來,道:“這是怎的意思?他若放我出去,便算好善不過的人了,怎麽到叫我吃酒?想是見我打不起,要我吃飽,才可做個受拳的靶子。”心上疑惑,不敢就吃。
  昌伯知他意思,便道:“你且放心暢飲,料想不是暗〔算〕你的東西。我若要暗算你,何不就此時難爲你一〔番〕,卻費了酒食,又來擺布你不成。”那人知是實心行〔善〕的好人,不敢拂他盛意,遂自斟自飲的受用。
  昌伯見他吃得自在,甚〔覺〕歡喜,便問道:“你這漢子,叫做什麽?在那裏居住?看你不象個歹人,怎麽不做些生意,幹這犯法的勾當?”那人一面喝酒,一面答道:“小人叫做〔缺頁〕遂往上附在耳上,把自己要做掏摸的勾當及昌伯留酒與銀之事,細細訴說一番。媽媽歎道:“幸喜遇著好人。這便僥幸之極。設被拿住送官打罵,有什麽三長兩短,教我靠誰?
  這樣沒本錢的生意,我就餓死,也不要你做的。你下次不許如此胡行了。”朱恩道:“我也是無〔計〕所奈,故此做下這一次。難道喜歡做這下流不成?從今以後,依著媽媽就是。”從此合家歡喜。
  等到天明,遂去置下一副擔子,又買些三牲祭品,獻過財神。吃了些酒飯,因心上無事,到門首閑立。
  忽然天色陰晦,下起雨來。正要開門進去,只見有人走過,向他檐下避雨。他一眼瞧去,見衣服已是打濕。此時因有了本錢,未免寬懷,一時間又存個濟人的念頭。連忙邀進坐下,生〔個〕火盆與他,烘幹那些濕衣。隨即問道:“尊居何處?要到那裏去,卻遇了雨?”那人道:“學生姓樂,表字公濟,住在胥門街上。今早望了親戚回家,不想遇雨,到攪擾你們,甚是不安。”便問朱恩名姓。朱恩也把自己的名姓及向年開行,爲官司客帳累窮的話,說了一遍。又問道:“我前日到胥門去,見有選日合婚的牌子,都是尊號在上,不知可就是台相麽?”
  公濟道:“這個正是學生了。實不瞞你,我向年原是代人書寫詞狀,那些衙門人從沒一個不認得。近因年紀已大,算來那一張紙上,不知破過多少人家,害過多少性命,須不是積德的勾當,故此改這行業。但是一件,學生寫的狀子與別人不同,憑你那裏衙門,只消三言四語,再沒有不准的。今日雖是改過行業,那尋我的卻也不少。我又一時不好推辭,只得將就寫幾張。
  再過一年半載,我自有合婚選日的生意,盡可度日,便立誓不寫了。”朱恩聽說,知是刀筆中的豪傑,不敢輕慢。漸漸話得投機,早已有納交的意思,要借他做個泰山之靠。
  此時雨尚未祝心上想道:“既是要與他酬酢,那早上獻神余下的福物,何不請〔他暖暖〕寒色,也是個人情。”遂進去叫扶氏整備停當,〔自己擺〕出,留公濟坐下。公濟看見,面上雖有些跼蹙,〔但正〕饑渴之際,也不多辭謙讓。兩個一賓一主吃了。天色已晚,雨聲將次住了。公濟起身,要辭下泥滑,不好行走,心上躊躇未定。朱〔恩明白他的〕意思,便道:“這等濕地,怎好去得。待我借〔雙木屐與你〕,送你回去。”
  公濟道:“這個極感盛情,但怎〔麽就〕好〔勞〕動?”朱恩〔道〕:“怎說這話?我們日後正要往來,〔到〕是〔休要〕嫌我貧窮便好。”公濟謙遜兩句,遂向朱恩道:“〔只得有勞〕。”
  朱恩因自己沒有,轉向鄰家借來,與公濟穿。〔朱恩〕尋一雙敝而不堪的,自己著了。遂進去與母〔親〕說了一聲,又叮咛扶氏,叫他收拾碗碟,卻同公濟出門,要送他回去。公濟道:“天色將晚,怎敢勞步?”朱恩道:“一來趁今晚同去,識認宅上,省得明日相候,又多一番客套話頭;二來那雙木屐子是借人家的,順便帶還了他,恐怕他家也要等穿。”公濟道:“這等累及,卻把什麽相謝?”朱恩道:“恁憑尊意了,我那好科派得。”兩個互相笑了一聲。在路上一遞一答,頗不寂寞。
  不多時,已到了家中。大家說個不敢奉揖,各自坐下。此時,天尚未黑。朱恩瞧看擺列得甚覺精致。但見:紅黝門窗,粉泥牆壁。挂一幅名士畫圖,非新非舊;粘幾張鄉紳箋詩,半假半真。案上殘編,看破大明律法:幾頭訂簡,抄成七政通書。筆尖雖禿利如刀,墨色常新濃似漆。
  那時,朱恩坐了一回,吃過一杯茶,取了木屐,起身告別。
  剛出門,見了招牌,遂頓住腳道:“怎麽有這等便,忘卻了一事,不曾相求。”公濟道:“忘了什麽?如今說來,也算不遲。”朱恩道:“實不相瞞,目下坐食,甚是艱難。思量明日做些小生意,只不知明日可是個好日,因此要相煩一看。”
  公濟道:“這等請坐,待我把《通書》一查就是。”當下遂取曆日看過,便道:“明日不是個上吉,還要等過兩三天。到十七日,卻是個上好無往不利日子。”朱恩受教,各相致謝而別。
  這兩日已過,更無別話,看看又到生意日期。朱恩趁早起來,燒些湯水吃了。停當擔子,要去販賣些東西,吩咐扶氏關好門戶。自己望著月光,一步步的走將過去,恰又到昌伯門前。
  偶然擡頭一看,只見有人靠在他門首。心上吃驚道:“想必也是個掏摸東西的。但此時天色將曉,便不該還在這了。”隨即喝問兩聲,不見動靜,遂硬著膽去一扯。他忽然滿身寒顫,開口不得。原來是:壓頭顱,摸去可能抽瓦;磚堆腳趾,伸來尚是無泥。忽驚平地之高升,疑是青雲之得路。本非道士,胡學步虛之儀;不是佳人,竟效秋千之戲。可驚可駭,欲知此事何如;是鬼是人,且看下文便見。
  當下朱恩一扯,但見那人把身子團團的轉起來。連忙定睛看去,卻是懸梁自盡的。伸手去摸他的身上,已是毫無氣息,不知死過幾時了。心下十分驚駭道:“這等好人,不知有什麽冤家與他不合,走這條門路去害他。”思量要報他知道,又恐怕敲門打戶,未免驚動鄰裏。欲待走了過去,做個不幹我事的局面,卻又放心不下。”他既救了我的難,我怎麽不去救他的難?”思想一回,除非把這死屍離了此處,或者省些口舌。算計已定,遂把些磚石襯高了腳,站上去,解將下來。也不辨他是何等樣人,駝著就走。約有半裏多路,到一橋邊放下。又將項上索子解開,把塊石片捆在他身上,輕輕弄下水去。隨即轉身運開磚石,挑了擔子,自去做生意。有詩爲證:已將小惠濟饑寒,不使偷兒冷眼看。
  只此救人還自救,如何塵世善緣難?
  如今放過朱恩的話,且說那死人的緣故。原來昌伯對門有個光棍,姓刁名星,表字德甫,最喜無風起浪,詐人錢財。久仰昌伯是個富厚長者,要領他些盛惠,只是沒有妙計。適值昌伯爲了朱恩到家叫喊時節,那合家大小都起來幫助。有個做飯婆子,年紀七十余歲了,是時未免隨行隨隊也出來瞧看。不料年紀已大,吃了一驚,又冒了些風寒,竟頭疼身熱起來,兩三日的光景,早已告殂。昌伯因他沒有親戚,竟自買棺入殓。且念他在家已久,平昔最是勤儉當心,不忍將去焚化,思量要埋在祖墳空地上,到上墳的時節,也去燒塊紙,報他辛勤的意思。
  那刁星知了風聲,心上歡喜,已有算計他的機括。只是一件,也得個人來與他尋鬧,才好畫策,于中取事。終不然沒有先鋒,做軍師的自己去上陣不成。躊躇了一回,選不出個可當大任的人,只得要尋個相知,與他商議。
  剛走出門,忽見個賣雞的鄉村人過去。他便叫住,要買他的雞。講定價錢,已自拿了進去。誰知雞便拿去,再不見拿銀子還他。等了一回,連人影也不見半個出來。他心頭焦躁不過,只得進去催討。叫喚三兩聲,才有人出來接應。及至接應之後,到底不曾有銀子。不惟沒有銀子,連身子也不肯放他回去。總是推辭有事,叫他略略等候。
  直到點燈時分,那刁星方才出來,滿口賠下不是,殷勤留住道:“我料你不是城中朋友,你實住在那裏?”那人道:“住在婁門外。”刁星道:“既如此,你歸家不及,不如住在我家,明早回去如何?”那人道:“官人不要取笑,只求見賜銀子,急急趕去,或者還可出城。”刁星道:“豈有此理!我已耽悮你的歸程,若不留你,心上也覺過意不去。若一時走不及,豈不兩頭脫空?還是住下的好。”那人見他說話諄諄,不敢拂他盛意。況且歸去,實是天晚,遂致謝兩聲,安心住下。
  刁星見他肯住,忙叫進去一個側廂裏坐定,喚小使點起燈來。袖中摸出銀子付與他道:“這是還你的雞錢。已依你的價,一毫不少。”那人打開紙包一看,見是足紋,心上甚是歡喜,把來放好。正要問個尋睡的所在,只見早已擺出酒飯,且是豐盛。刁星陪著一面吃酒,一面閑問道:“你的姓名叫做什麽?”
  那人道,“我叫做虞信之。”刁星道:“你可做些生意?”信之道:“只種五、六畝田,別無甚麽做。今爲錢糧要緊,把這雞賣來湊納。”刁星道:“五、六畝田須不是聚寶盆搖錢樹,那裏濟得饑渴!今日有這個雞賣還好,明日沒有雞卻把什麽去抵償?終不然上官見你沒雞,便不要你拿糧麽?”信之聽到此處,便覺愁悶不過,無言可答。刁星知是可以利動的,便道:“你也不須煩惱。我今有一項錢財送你,你可要麽?”信之認是戲言,遂帶笑問道:“多謝相公美情,但不知送我多少?”
  刁星道:“我是實話,並不哄你。這也是不費之惠,原不在我處取出來的。那多少也要看你的機緣。”信之道:“最感相公扶持。只是我鄉裏粗人,幹不得什麽事。”刁星道:“原不要你幹什麽,只要你說幾句話,便可以到手。”因把張婆子致死緣由,細細述過。遂替他算計一番應對的言語:“認做婆子的親戚,到張家尋鬧,我從中說合,少不得弄些湯水出來,可不是白白受用的一注大財?”信之聽這篇議論,那利心早已掀動,也不及致詳,竟欣然允諾。當下吃完夜飯,各自安睡不題。
  且說信之到明日,依著刁星的教導,望昌伯家裏走來。那昌伯在店看見,問其來意。信之道:“我有一個姑娘,在宅上幫工,我一向在別處去,不曾問候得,今日特來看他一面。”
  昌伯疑惑道:“他在我家住了二十余年,並不見有個親戚往來,如何才死了,忽有什麽親戚?這也未知真假;心生一計,遂把那婆子年紀來曆,細細駁問。
  信之卻一時支吾不來,未免有些慚愧之色。昌伯看見這個光景,已猜是火囤的腔調,竟不去理他。那些家人,又你一句,我一聲,搶白了一常信之見不是易哄的主顧,轉身就走,心上想道:“自己見不透,怎麽聽一時之言,討這場沒趣。料想不義之財,原不容易強求的。”也不去回複刁星,竟急急的要回家了。
  誰知那刁星正在門首打探,看見信之走過,連忙叫住,問其緣故。信之道:“這項銀子得不成了。只是一件,銀子得不成,也還小事,那條街上卻不好常來走動。我這面皮竟削去一半。”刁星道:“他曾說了甚麽?這等利害。你且述個詳細,待我再與你計較。”信之也不敢隱瞞,把那些盤駁搶白的話,細細述了一遍。刁星道:“你這人真是個扶不起的。怎麽爲這幾句,就怕他起來?且不要忙,我還有話與你商量。”竟一把拉他進去,不肯放出。
  直至夜間,依舊擺出酒來,比著昨夜更覺豐盛。信之心上甚是不安,向刁星再三致謝。刁星道:“這個算得什麽!我畢竟要扶持你一番,也不枉了相知。”當下兩個吃了一會。刁星遂道:“你被張家罵了一場,爲今之計,你還是怎的意思?”
  信之道:“這個原是歪纏的事,怎好認得真,只索罷了。”刁星笑道:“你怎麽這等扶不上樹?我今有一條妙計,依著做去,萬無一失,只是要做得穩當。”信之道:“難得相公如此費心,但不知怎樣做法?”刁星道:別無他法,你今夜須是死在他門首,便好說了。”信之吃驚道:“相公不要取笑,這怎麽使得!”
  刁星道:“不是取笑,卻是實話。我原叫你假死,不叫你真死。
  如何叫做假死?你今到他門首,要做自缢的模樣,我便出來,一面解救你,一面叫破地方,那怕他不設處些銀錢與你。除非這著,還可行得。”信之聽罷,乘一時酒興,料刁星必來與他做主,也不更自斟酌,竟向刁星討條索子,一徑闖到張家門首。
  此時,已有三更天氣,月色明亮。尋個可挂索子的所在,做好圈套,爬上去。不消半個時辰,早已向鬼門關去了。
  可憐未與妻兒別,已化清風泣夜憐。
  從此泉台多〔飲〕恨,何年再作賣雞人?
  卻說刁星哄信之去後,自己遠遠立著。看他諸事了局,然後閉門進去,向妻子水氏,說知就裏。水氏道:“好是好了,只是忒覺難爲了賣雞的。”刁星道:“當今之世,若顧戀別人,自己卻失了便宜。我一向有心要弄昌伯,不料今日,才借賣雞的性命,完成宿願。不惟上天湊趣,也虧我謀畫奇妙。”當下又打點些恐喝嚇詐的局勢,說合收拾的話頭,爲明日取銀之計,方帶衣倒在床上,養養精神,好與張家對壘。誰知身子困倦,一覺睡去,天明不能得醒。
  水氏催他起來,慌忙奔出門前。自道有了先鋒,那軍師便可穩坐中軍帳了,不想打探消息,毫無動靜。昌伯店中依舊熱鬧,就是地方鄰裏,並不見有人說及。心上老大一個驚呆道:“怎麽沒有一些聲息?甚是奇怪。想是張家知道,早已藏過。”
  只因自己有些緣故,又不好問得別人。只自懊悔不曾當時聲張,致使失脫一注大財,反又折了兩頓酒飯,甚是惱恨。從此這條心腸,越放不下,時時緝探,要根究著實,又好增他一個擅自移埋之罪,不怕他不來買囑。及至過了數日,並沒影響。
  刁星雖是焦躁,卻也無可奈何,只好自己納悶而已。
  此話按下,且說朱恩自從那日做些小生紀,頗可度日,心上感激昌伯不及。一日,做完生意,天色尚早,有心想到昌伯門首去觀望一番。不知前日的死屍,作何結局,也要把這個風聞,送他知道。雖不是有邀功的念頭,亦算圖報恩情的意思。
  正走到橋邊,只見有許多人圍住說話。朱恩挨上前去,見有一個屍首橫著,卻正是前日弄下水的,已撈到岸上了。此時,也有些憂疑,仍恐牽纏到身上。不惟也要問個不應擅移之罪,連前面盜賊事情一並發作,這就當不起了。及自再去細細端詳,更自吃了一驚。原來不是別人,乃姑娘所生的表兄虞信之。他的父親叫虞伯勤。當初虞氏祖上本是個鄉間富翁,傳到伯勤不善經營,又有些差徭戶役,家計已是十去其七,及至信之,竟是十分狼狽。朱恩與他一向往來,原是密切,只因兩家蕭條之後,未免疏失。當下朱恩看見,一點淒慘之心按捺不住,不覺恸哭起來。那些看的人知是屍親,少不得把個姓甚名誰,居住何方,同來細問。朱恩正在那裏回答未完,只見內中一人連忙扯住道:“且到舍下去,與你商量。”朱恩回頭一看,但見:三紋縱額,皺時使盡尖酸;兩眼懸珠,閉後便成謀畫。怕己窮,偏生怨恨,憂人富,必要平分。白地風波,青天霹雳。
  毒〔計〕可成,不顧鄉鄰遠近;虛詞常控,何知官府食廉。變亂是非,混淆黑白。果然笑裏藏刀,一〔片〕生成不爛舌;真個腹中置劍,滿腔盡是殺人心。
  是時,朱恩隨著那人到了家中,便道:“小弟姓刁,賤字德甫。這裏一帶的地方,今年輪著小弟該管。適才撈著死人,沒處尋個屍親。恰好要寫張報單,報知官府,兄來得極妙的了。
  那令表兄致死情由,料想兄已曉得。如今怎麽一個主意,說明白,小弟好替兄行事。”朱恩道:“前日他家來問信,道是出去了五、六日,不見回家。我也不在心上,卻那裏知道死在這裏。”刁星佯驚道:“令表兄被人弄死,不信一毫不知。這個凶身,就是對門開布店的張昌伯。他恃了富翁的勢,不知爲什麽爭論,把令表兄毒打痛罵。今忽然告殂,縱不是打死,料他也不得辭其責。”又道:“看起來,也不象個溺死的,竟是缢死的模樣。爲今之計,竟去告了他。那份喪葬棺椁之費,不怕不來料理。這是小弟路見不平,一片熱腸。憑兄尊意怎麽裁奪。”
  此時,朱恩心裏明白。想起前日事情,這些說話量是真的。但受過昌伯的盛惠,一時不好忘恩負義。更是一件,虞家既無人,少不得要他出頭。萬一遇見,說出自己勾當,也是一樁利害之事,心上躊躇不定,只得權詞回複道:“我也做不得主,須要尋我表嫂來,得他出名,這樣方爲妥當。左右今日已晚,到明日計議罷!”刁星思想一回道:“若得婦人出名,這個手腳越好朦胧。”遂對朱恩道:“你的話也說得有理。只是明日同令嫂早些過來停當,方爲先發制人之計。若遲慢,不惟張家弄了神通,便沒處翻冤,萬一官府得知,反道現總不報,那時更有些費手,不易處分了。”朱恩領命,分別回家把此話說與母親丘氏知道。便問母親:“如今還是怎的計議才是?”丘氏聽得,哭道:“不道虞家表兄死得這樣苦!然你也不可造次,須要緝訪著實。你的性命全虧張家留〔下〕。若前夜拿住送官處治,不要說你一人,就是阖家也都餓死了。那時不惟放你回來,又贈你盤費,目下頗可過日,俱是他的恩惠,怎麽不思量報答,反要出名首告,心上也過不去。依我看起來,這樣好人,料想不是行凶的主顧。那虞家表兄,也不是不安分,遽肯拼命詐人的,其中必然別有緣故。”朱恩聽罷,方才定了主意。
  忙到張家,與昌伯相見。先謝其救命之恩,然後把信之的事,細問根由。昌伯茫然不知。只因信之到家時節,不曾通得名姓,故此一毫不剩思想一回,才記起道:“是了,想必這個人了。”遂將信之如何來與我家婆子認親,我如何盤問他,他便如何的沒趣而去,細細說了一遍。又道:“我家婆子,其實爲你下顧,吃驚冒風而死。他在我家二十余年,並不曾說有親戚。你今問及,是怎的意思?”朱恩道:“這等說起來,我的表兄不知受何人撺哄,把性命白白的斷送了。”昌伯驚道:“怎麽說?”朱恩便把信之缢死門首,自己看見移弄開去,今刁德甫要叫我控告人命,我因不肯,特來說知的意思,也細細說了一遍。昌伯聽過,不覺毛發直立,半晌不能發言。
  只道:“從不認識的人,怎麽詐害我起來?虛者自虛,實者自實,少不得有辨白的日子。”朱恩道:“當今之世有什麽真假!到辨白的地位,家資已去大半了。只是我承相公照顧,自然替你周旋。不消忙得。”昌伯再三致謝。
  朱恩別過,出門。一路想道:“信之那有親戚在人家做工?
  即此一節,不消說與張家相幹了。但信之怎麽不察的實,受人局騙,把性命這等不值錢?”又自想道:“事體或者是假,因爭論而致死,這卻是個真情。終不然死在門首,也是假的麽?
  如今〔既〕他死了,不過盡我報恩的念頭。只是衣衾棺椁之物,無處措置。”心上憂愁,愈覺苦楚。走了半裏多路,忽然又一念道:“我自錯了主意。樂公濟自有識見,怎麽不去與他商議?”遂一徑走到樂家,尋著公濟。
  此時,已是掌燈時候,不暇更敘寒溫套語,便把信之的〔死〕,刁星的話,一一敘與他知道,要他商量個調度之法。
  〔公濟道〕:“這等說起來,到是刁星的緣故。明日竟告了〔刁星〕,少不得明白了。”朱恩道:“怎見得是刁星的緣故?”
  公濟道:“水中撈起死屍,倉卒之際,爲何他曉得是缢死的,別人卻又不知?即此一節,情弊顯然了。”朱恩方才〔醒〕悟道:“此言有理,我卻想不到。但如今怎的去告他?”公濟道:“我一向曉得刁星是個無賴光棍,專要詐害良人。今不過告他刁唆殺命,希陷平民的意思。你便做了報告,不怕他不償命。
  你表兄可有兒子,表嫂姓什麽?先說與我知道。”朱恩道:“他沒有兒女的,表嫂艾氏。”公濟道:“你明日,一面同令嫂早些來,待我教導他見官的話,我一面先去進狀,使他不及提防,方是上策。”朱恩應允,辭別歸家不題。
  且說刁星到明日,拱候朱恩,共議大事。不料等得不耐煩起來,心中焦躁道:“這等不堪擡舉的!他既不來,我是地方,竟去報官,看〔他〕認帳不認帳。”正要去寫報單,忽見有幾個公差早〔來相〕邀了。刁星吃了一驚,不知爲著什麽事。及至索看牌票,並非別故,卻就是信之這樁事。原告艾氏,報告朱恩。刁星看過,惱恨起來,對公差道:“我又不是凶身,又不是應審人犯,他告我不識有何主意?”公差道:“我們不過奉命而來,是凶身不是凶身,我卻那裏得知。兄該到官府面前辨別明白才是,與我等說也不相幹。料想這幾句,算不得銀子用。我等差錢酒飯,少不得要借重拿出來的。”刁星道:“這項使費,自有人出,我卻不能代缺。到明日我訴出那個凶身,他是富翁,把來總成列位,何如?”公差道:“這句話,到說得好來。我們是拘票上有名的,不認得什麽富翁。雖承盛〔意〕,但放馬步行,斷斷不敢領命。”刁星道:“可又來,列位〔照法〕票拘人,不曾說奉票取銀子,爲何要我差錢?”公〔差忽自〕大怒道:“正是,我們錯了,得罪休怪,就請同行。〔你若〕到官聽審,訴出別個凶身,我們便不敢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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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星笑道:“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料不到償命的地位,同去也不是難事。”竟隨著公差,一徑走到縣前。
  看見牌上已編了明日的起數,遂要歸家寫個訴呈。那些公差怪他不肯使錢,不容回去,竟關在一個皂隸房內。
  這爲什麽緣故,衆人替朱恩這等出力?原來都是公濟面上推受來的。公濟與衙門中朋友,沒一個不相好。凡擔當事體,四面周到,〔需要〕銀子去處,再不缺少分毫,所以言聽計從,遲速〔無不〕如意。
  且說是時長洲知縣姓滕,諱雲霄,兩榜出身。〔極〕有風力,不惟清廉可敬,頗有片言折獄的才調。〔到了〕明日拘著一幹人犯,當堂審鞫。先叫艾氏,問道:“你的丈夫怎麽就曉得是刁星謀死?平日可有仇麽?”艾氏道:“丈夫虞信之,因少糧折,無從措辦,賣雞償納,到今二十多日,不見回家。昨日朱恩報說被刁星謀死,小婦人情急,故此投告老爺台下。其實也沒有什麽仇的。”縣尹叫他跪在一邊,隨叫朱恩,喝道:“你有何實據,知他謀死?既知謀死,怎的是時不即來報官,直到今日,才來告狀?顯見你欺诳上官,詐陷平人了。”朱恩道:“小人與刁星從不識面,何故詐陷他起來?前日小人偶然走到橋邊,有一個屍首橫著,卻是水中撈起來的。細細一認,不想是小人的表兄。彼時衆人都在那裏,不曉得缢死,他獨知道,說是缢死被人〔溺〕水的。只這個情弊上,便有可疑之處了。”縣尹又叫跪在一邊,方喚刁星,問道:“你怎麽樣謀死虞信之?從實招來。”刁星道:“爺爺在上,這是他們冤枉小人,小人與信之,若說謀財,他是個窮人;若說報冤,又無仇隙,爲什麽平白地謀死他?只爲有個緣故,數日前小人見他與開布鋪的張昌伯爭鬧,被昌伯痛打。小人再三勸解不從,以致信之憤恨而死。他們怪小人是個地方,現總不行救護,故此誣告小人。”縣尹道:“失足溺水也是常事,你怎麽知他是憤恨而死?”刁星道:“見他項上有繩索的痕,卻是缢死的模樣,故此知道。”縣尹一面抽簽,立拿張昌伯赴審,一面帶人犯親去檢驗屍首。不一時,喚齊仵作人等,一齊到了橋邊,叫人去看,可有什麽傷損,驗實來報。那仵作人,驗了一番,遂回複道:“別無傷損,只項上有一條缢死的索痕”此時縣尹心上已有五分疑是刁星的刁唆,尚有五分疑是昌伯的啓釁。
  當時依舊回衙,等候昌伯,便好定奪。恰好昌伯拿到,當堂跪下,便問道:“你是張昌伯麽?”昌伯道:“小人便是。”
  又問道:“虞信之與你爭論是幾時逼死的?快快說來。”昌伯道:“小人薄有家資,頗知禮法,怎敢威逼死人。”刁星就接口道:“你前日與他鬥口,他料你有財有勢,敵你不過,憤恨缢死。你怎麽欺诳老爺?”縣尹喝住,不許多說。又問道:“他爲什麽與你鬥口?”昌伯遂把婆子病死之後,他忽來認來,因盤問不過,沒趣而去的話,從頭至尾,細訴一遍。又道:“彼時刁星不在,何由看見?”刁星道:“縱不曾見,情是真的。”縣尹道:“你既是地方,見他死了,就該報官,爲何直到今日等人告發?”刁星道:“原該當時報知官府。因昌伯藏匿屍首,小人又無處緝訪,沒有實據,所以不敢妄報。只這擅自移屍,就有一個罪名了。”縣尹喝道:“胡說!他藏匿屍首,你若知道,就該喝住,不許他移開了。”刁星道:“他要藏匿,教小人那裏得知。”縣尹大怒道:“你這奸險奴才!在本縣面前,尚敢巧言亂道。你既不知,怎麽擅自誣人?”刁星支吾不過,不敢開口。縣尹知他心虛,喝教左右夾起來。那兩廊皂隸正恨他不肯使錢,未免加力奉承。刁星雖然是個光棍,卻從不曾受刑,一時熬不起,只得把賣雞始末,引誘致死情由,一口招承。當下放了夾棍,錄了口辭。更又問道,“是便是了,那個屍首爲什麽又弄開去,希圖要增他一個移屍之罪麽?”刁星道:“小人初念不過借此要得他幾兩銀子,原無仇恨要他償命的心腸。既已弄死怎肯又去移開?求老爺詳情。”縣尹便叫昌伯對他道:“這固不消說,是你避罪之計了。不用刑法怎麽肯招。”喝左右也夾起來。朱恩看見忙上去禀道:“這是小人的緣故,不敢妄害平人。”縣尹道:“爲什麽到是你的緣故?”
  朱恩不敢隱諱,遂把自己的勾當及昌伯贈銀,如今改過自新,感他恩德,始而不知〔是〕表兄,故此移開的話,一五一十,盡數禀明。縣尹見他老實,慷慨任過,也憐念他,不十分追究,責他幾下,以完這一案。
  張昌伯雖是不曾威逼致人死地,卻是因他起禍,罰銀二十兩,與艾氏葬埋養身之費。刁星設心不良,陷害人命,問成死罪,監候處決。艾氏與朱恩等一齊發放回)家。*那樂公濟在門首迎著,與昌伯相見。朱恩道:“這就是樂相公,大號公濟。
  今日的事,多虧指教,方得明白。”艾氏、昌伯遂再三致謝,各自歸家。
  後來刁星竟死在獄中,妻子水氏又嫁人去了,可見天理昭彰,不容人算的,有詩爲證:本是貪財姑弄假,誰知弄假卻成真。
  心機使盡成何用,受盡孤淒殺自身。
  且說這場官司,虧了朱恩。那張昌伯雖費二、三十金,不曾十分受苫,到破家地位,心上甚是感激,遂備兩桌酒,邀朱恩、樂公濟,一同款待,少盡私情。酒至半酣的時候,昌伯忙向袖中取出三十兩銀子,送與朱恩,道:“兄拿去做本錢,開個小鋪,也可以將就度日,不須在路上吃苦了。”又取出二十兩送與公濟。公濟謙遜一回,也便受了。朱恩卻再三推辭道:“此等事,可是冤枉得的?一來相公厚德,上天庇佑,二來官府清廉,又蒙樂相公指教,我有何功,敢受厚賜?”公濟道:“恭敬不如從命。你們相知日子正多,那裏不是報德之處,還是受了,彼此相安。”朱恩聽說,便不敢再辭。遂更衣入席,盡歡而散。
  朱恩從此依舊掙起行業,竟成富室。公濟又爲兩家執柯,聯了婚姻,世世往來不絕,至今親誼甚笃。
  在下這回小說,總是勸人爲善。那勸人爲善的〔義〕意,是教人不可貪財,即如虞信之略起貪念,早已身亡;刁星一動貪心,遂至家破。不惟別人的不得到手,連自己的都已送去,那銀子真是作怪的東西。看官們有羨慕愛惜的,請放下些肚腸,不要十分看重了。然財不可過貪,卻又不可不愛。怎麽緣故?
  假如托輕財好施的虛名,弄到衣不充身,食不充口,也非美德。
  就是一錢不使,兩錢不費,雖不去惹禍招非,究竟有聚必有散,何苦守了錢財,自甘淡泊。此等人僅可叫做吝惜,不可叫做愛惜。必要用一兩,當得十兩,用十兩當得百兩,人人感激,個個知恩,在我所費不多,在人受恩不少,豈非極浪費之中,卻又不曾浪費,此等方謂之愛惜。設使當時張昌伯不舍得這三兩銀子,朱恩怎肯將身衛護?朱恩不因這三兩銀子,怎得複起行業,那銀子真又是作怪的東西。看官們,有揮金不顧的,請留在有用的去處,又不要十分看輕了。我這些說話,不但是勸世良言,直又〔是〕新翻的一部致富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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