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仙笑 (清)天花主人編次
拙書生:拙書生禮鬥登高第
又團圓:裴節女完節全夫
平子芳:都家郎女妝奸婦
耿氏女:男扮尋夫
勝千金:一碗飯報德勝千金
厚德報:張昌伯厚德免奇冤
拙書生
拙書生禮鬥登高第
盡說多才侬第一,第一多才,卻是終身疾。
作賦吟詩俱不必,何如守拙存誠實。恰怪今人無見識,文理粗通,自道生花筆。那見功名唾手拾,矜驕便沒三分值。
右調《蝶戀花》
天下最易動人欽服的是那才子二字,殊不知最易惹人妒忌的也是那才子二字。這爲什麽緣故?要曉得才有兩等,有大才,有小才。那大才除卻聖賢,沒人敢及。如今只不過有幾個小才的人,卻自己認做了一個大才。那些有耳無目的,也道他是天下第一個才子,他便全無忌憚把那才子的身分使出來。倘遇著拙的,或者受他籠絡了;若遇著不相上下的,不惟不肯受他籠絡,還要籠絡他起來。這個還是小事。萬一兩不相容,這個爭強,那個誇勝,免不得別生計較,安排網羅,侭有家破身亡的。
這等看起來,那才字竟是起禍的根腳,送命的病源。常記古人說得好:“恃才妄作,所以取禍。”怎麽世上的人再不肯把這八個字體貼一番。假如有十分才的,藏了五分的作用,有五分才的藏了四分的作用,把那驕人的念頭,放蕩的情懷,一一收拾起來,那見得便不是個才子。即看古人,那虛心的,便受了許多用;那弄聰明的,便受了許多累。可笑今世略做得幾句歪詩,便道是個才子。終不然聖人說個才難二字,古時竟沒一個吟詩作賦的人麽?在下這段說話,看官不要認做小說的引子,直是進學問保身家的勸世明言。看官若不信時,聽在下細細講出一段故事來,便見得才是不足恃的,不要十分看重了。
話說明朝景泰年間,山東兖州府有一個秀才,姓呂名輝,表字彩生,年紀六旬左右。妻室卞氏,早已亡過。單生一子,取名文棟,表字雲奇,年方十四歲。論他豐姿,雖不比潘安、衛筁,還在清秀一邊;獨有資性,卻是愚鈍不過。莫說作文不能夠成篇,若念起書來,也有許多期期艾艾的光景。彩生因是晚年所得,珍愛非常,把他附在一個鄰館讀書。
那館中有兩個同窗,一個大文棟兩歲,名喚曾傑,一個小文棟兩歲,名喚曾修,是個同胞兄弟。父親曾士彥,與彩生最相契的朋友,彩生知曾氏兄弟好學不倦,要文棟去做個切磋琢磨的良友。誰知甚不相得。這是什麽緣故?原來曾傑卻是個才子,那曾修又是個神童,不消說舉業精工,就是詩詞歌賦,件件皆妙,只因自己聰明,再不肯輕易與人相處。他道”我們這樣才情,就是顔回子貢,也不肯多讓,怎麽如今那些卑卑不足數的,要與我們做起朋友來?只是來者不拒,便是我的度量寬宏了。”更有一件,最喜戲谑。總是先生,也要讓他三分,那文棟不消說是他們取樂的東西了。文棟識時達務,並不作聲。
一日先生不在,偶然到間壁三元閣遊玩,只見壁上粘著一張鬥齋圖,圖上刻著鬥母心咒,下面注雲:“不時念之,求聰明得聰明,求富貴得富貴。”文棟腹中,雖是有限,料想這幾個字還解說得出。當下見了,十分得意。那富貴二字,到是緩著,聰明二字,卻是目前的急務,怎好當面錯過。忙去尋個道士,取討圖式,又叫他教會心咒。
遂到家向父親說了,請〔了畫師〕繪起一尊鬥母,朝鬥焚香禮拜。如〔缺七個字〕然有些應驗。雖不能胸羅錦繡,那記誦之功卻頗來得。
其年正是科舉的年分,宗師發牌考試童生。彩生初叫文棟應應故事,早已不肯高標了。獨曾氏兄弟,雙雙得意。文棟卻也有些志氣,恐被曾氏兄弟笑話,不肯再到館中,止在自己家裏發憤讀書。過了一年,漸漸筆底有些活動,可以成篇。恰考期將近,彩生又叫他去應試。這番不敢浪戰,府縣裏俱用個小小分上,便也搭上一名宗師。宗師那裏雖不是個長鎗手,萬一圖個僥幸,也未可知。忙忙的買了進場糕果之類。那包糕紙上,卻是抄寫的一篇文字。文棟看去,圈得甚是熱鬧。他也不管好歹,暗暗的記在心上。到明日進場,那第一題恰好就是包糕紙上的題目。他便不勞費心,一筆揮就。那第二題,又是平日讀過幾篇文字的,也就東湊西補,竟做了倚馬之才,不消過午,交卷上去。宗師看見,遂叫取來面閱,大加贊賞。以後衆人陸續交卷,候齊一牌,出院歸家。把此話述與父親知道,十分歡喜。又過了四、五日發案出來,果然取在第五名。到谒聖這日,那些備酒拜客一應事體,俱不必細述。
且說曾家弟兄知道文棟進學,心中甚是疑惑。曾傑道:“不信呂家兒子學問這樣好了,想必是夤緣來的。”曾修道:“明日且拉幾個朋友,叫他面會,其胸中有無,便可瞭然。”
曾傑道:“此言有理。”遂寫帖訂期,明日面課。誰知文棟卻有個藏拙之法,因立出三件主意來。那三件,第一件就是:不與文社他道:“文社雖是以文會友,極正經的事,然而終究是有損無益。假如幾個朋友相聚一堂,閑談戲笑的時節多,吟哦動筆的時節少。縱使做得一兩篇文字,不過是應故事而已,到不如窗下息心靜慮,還有些奇思幻想。這個尚算是完篇極好的了,更有不完篇的,鬼混終日,到散場時候,卻道容明日補來,依舊窗下去抄撮哄人。又有一件,朋友本來是互相參考,是非得失務要大家指點出來,獨有一輩刻薄的人,面前極口贊揚,背後又換了一副口舌,竟做笑柄傳播。依我看起來,那些朋友互相飲啖一日,名爲文社,其實是個酒會。何苦費了錢財,買人的輕保因此立意不與文社。”那第二件,卻是:不拜門生他道:“拜門生是個挂名讀書的勾當。若真正讀書的,卻也不消。怎麽是挂名讀書的勾當?只因自己學問荒疏,惟恐考試出醜,要借公書揭帖做個護身靈符。偶然鑽刺,考在前列,便好做個名士模樣。還有一等好事的,打聽人家有些詞訟,便去攬與老師講個分上,他就做個居間,得些抽頭謝儀,以爲養身之法。就是那做老師的收門生,也未必是一概相待。倘然收個富門生,平日奉承周到,或者還肯用個名帖,印個圖記,到那裏薦揚一番。若遇窮門生,平日沒有交際,憑你真正才同子建,總不在他心上,可不是有名無實的事,因此也不拜門生。”
那第三件,卻是:
不應小試
那不應小試又是爲何?他道:“觀風季考,總是套子,那有真正憐才的意思!況考試未定日期,這些鄉紳的書帖已是挨擠不開。及至發案,少不得照依書帖,胡亂填〔去〕,那有學問的,未必列在前面。況我腹中又極是平常,怎奪得人過,越見得本事低。伴人過世了,到不如不去,也還藏拙些。因此又不應小試。”他有這三個主意,一切外事不管,只是自己用功而已。有一首《勉學詩》爲證:夜半鄰家織未休,夢回明月照床頭。
披衣更起挑燈讀,莫使男兒讓女流。
且說曾傑弟兄,見他不肯來,只得央別個朋友去拉他。
他便把三件的短處,雖不敢盡說,卻也微露其意。那朋友見他立意不肯,遂別去,述與曾氏弟兄知道。曾傑便大怒道:“這樣不堪擡舉的,你自己做不出文字,不來也罷,怎麽背後談人是非!”原來曾傑弟兄,這三件事是極喜做的,只爲自己是個才子,要與人較量長短的意思。當下文棟這幾句,也是大概論的,曾傑認做譏诮他,便要尋事與他計較。遂細細打聽,知道抄寫文字的緣故,連忙報與學師。
大凡人家子弟進學之後,就要備贽儀相見學師。那贽儀多寡,卻有規則,分爲五等。那五等,卻是:超戶上戶中戶下戶貧戶那超上二戶,不消說要用幾十兩銀子,就是中下兩戶,也要費幾金。只有貧戶,不惟沒有使費,還要向庫上領著幾兩銀子,名爲助貧。這通是要學役報的。文棟家事本是平常,那下等戶卻是可以報得的。彩生要便宜,竟報在貧戶裏。那助貧銀子,雖然尚未到手,眼見得學師的贽儀,已做了烏有先生。那學師正要緝探文棟的家事,忽聽曾傑之言,十分中意。等曾傑別過,忙喚學役,道:“呂文棟卻是大富之家,場裏文字也是買人代筆的。你這大膽奴才得他多少銀子,卻來朦胧我?”責罵一場,遂叫他立刻拘來,當面作文。若有推托,就要參到宗師那裏去。
那學役忙到呂家,與文棟相見,把此話一一述與他知道。
文棟大驚,與父親商議。已知學師要贽儀的話頭,只是不好搪突。遂再三央及學役,求他在學師面前婉轉致意:“秀才作文,也不是什麽奇事,只求略寬幾日,就當面會課,盡自不妨。總望老丈周旋了。待事完之後,我自重重相謝就是。”那學役無可奈何,只得回複學師。學師大怒,明日又差人去拘喚。文棟推脫不得,勉強隨去。是日出了三個題目,文棟只做得一篇文字,卻又不成個片段。學師看見,知曾傑的話一些不差,便要做角文〔書〕,參與宗師。
到虧學役再三解勸,方息了這個念頭,只是要報在超戶裏邊才祝彩生思想,料來貨不正路,必然強不到底的,只得變賣家夥,向親友抵借,完這一件事體。那些雜費,比著衆人報超戶的,反多一倍,方得了事。
誰知事便完了,彩生爲這惡氣,又急了一急,生起病來。
不上幾日,竟湊了令郎之趣,已是丁憂。文棟大哭一場,買辦棺木,開喪斷七。忙過月余,這邊才得完局,那邊討債的又是接踵而至。他們見彩生已死,惟恐淹在後邊,沒處取討,因此急急催促。文棟受逼不過,只得把棺木權厝祖茔,賣了住房,清還衆人,自己到三元閣借祝一日,在閣上讀書,正讀得有興,忽見一人身穿闊服,走來和文棟相見。敘罷姓名,又仔細看了一回,竟自作別。
原來那人姓蔔名升,表字君輔,是本地一個富翁。他有一個哥哥,名喚蔔昊,已是去世兩年,遺下一個女兒,小字淑儀。
臨終的時節,托在蔔升,要擇個快婿,以配此女。
那蔔升善于風鑒,憑著這雙銅睛鐵眼,做個的當媒人。是時,偶到三元閣燒香,看見文棟,知道不是落寞之人品,便十分中意,就托道士,要他撮合。道士領命,隨將此意向文棟說知。文棟辭道:“極承美意,但我在喪中,此事不好行得。況且囊中乏鈔,無物可聘。即煩老師爲我道達。”誰知蔔升的意思,甚是不然,道:“雖是喪中,只要聘定,我侄女年紀尚小,還可待得一兩年。等他服滿之後成親,極是得宜的了。若說無物可聘,一發不消慮得。一應使費,都是我出,一毫不消費心。”
道士聽罷,卻把此言再三勸文棟成就。文棟也不敢過辭,惟恐推脫,沒有這般好主顧,便自應承。那蔔升見說允諾,隨即擇日行聘,不題。
且說蔔昊就是曾傑的姑夫,知表妹是蔔升做主,定下文棟,急把文棟的短處,去訴與姑娘知道。那姑娘聽得,竟與蔔升大鬧起來,道:“你哥哥怎樣托你,你卻尋個窮人來搪塞。你道我是個寡婦好欺負的麽?”蔔升道:“嫂嫂,你不要疑心壞了。
我爲侄女十分在意。難道自家骨肉,到要他不好?那呂生眼前雖窮,人品盡好,決有功名之分,不是終身落寞的。我這雙眼睛斷不看錯。”曾氏道:“你的話越顛倒了。那呂家兒子,有名是個蠢東西。你說功名兩字,天下若有不要做文字的舉人進士,半空裏有頂紗帽挂將下來,只要把頭接上去,或者輪著他了。總使這等,還恐他沒福消受哩!你自誇眼睛看得准,怎麽再不見有個舉人進士,是你相過來的?你這話就哄三歲的孩子,也哄不過。在我跟前搗鬼做什麽!如今我總不願舉人進士做女婿,須怪我得。”蔔升受鬧不過,只得道:“嫂嫂,何須鬧得。
待我退了,另擇個人家就是。”曾氏聽了此言,方才住口。
蔔升思想:“我起先再三情願,如今怎好改得。除非目下不要說起,日後竟把我的女兒配他罷!”原來蔔升也有個女兒,小字瓊枝,與淑儀同年,只小得兩月。其姿容態度,女工針指,淑儀是萬不及一的。蔔升正要擇個佳婿,因記哥哥囑咐,欲先完侄女之事,然後輪到自己。誰想嫂嫂不願,正湊他的便了。
當下蔔升只得又擇個富家,替侄女完姻。不料那家爲了官事,費得一空,已是窮到極處,就〔是〕嶽母的私蓄,也漸漸弄去大半。後來無處說騙,思量本地不好居住,逃到別府,求乞度日。此是後話。
正是:
昔年事事話風流,肯信蓮花唱未休。
獨是豪華心不死,夢中猶到舊門樓。
且說文棟,倏忽過了三年,已是服滿,便該應試了。
適值科舉的年時,免不得又要圖個僥幸,只是包糕紙上今番沒有文字,卻要句句出自己裁,早是穩穩的無望。獨有曾傑弟兄,依舊雙雙前列。文棟甚是氣悶。他的意思,沒科舉到是安分守己,也不指望舉人進士,也不以爲意。惟恐遇著歲考,把個前程做了完璧歸趙。那時不惟被人恥笑,可惜一個家事爲這秀才已弄得幹淨,況父親的性命又送在裏頭,倘或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個怎處?心上正是憂愁未了,忽見道士同著蔔升走來,文棟遂上前相見。那蔔升知道沒科舉,便安慰兩句。又道:“足下可有興考遺才麽?”文棟道:“正科舉尚且艱難,何況遺才,一發是海中摸針了。”蔔升道:“讀書人莫要惰了志氣。你若這等畏縮,怎得個出頭日子?你還去考,我與你央個分上,必然取出來的。”文棟本無此意,見蔔升說話諄諄,便道:“極承指教,怎敢違命。”蔔升又勸勉幾句,一同道士出來,遂去打點尋分上的事,癩候考期了。那文棟也便發憤讀書。
到了考試這日,竭盡心力,做完文字,出場到寓,靜聽好音。這番果然不虛所望,炔上〕一名。文棟大喜,知是蔔升的緣故,遂央道士去致謝一番。原來蔔升的意思,一來得阿坦有個進步,女兒便終身有靠;二來要在尊嫂面前好誇眼力高強,應了不落寞的說話。因此,望中的念頭,文棟只有五分,蔔升到有十二分。隨又取出三、二十兩銀子,托道士送與文棟爲進場盤纏使費。文棟十分感激,因自想道:“我雖是他侄婿,卻怎麽這等周到?我曉得都是嶽母教他送的,終不然做叔翁的肯如此用心麽?”再不曉得其中緣故。
當下即便收拾起身,來到省中,尋個寓所。一眼瞧去,那貢院間壁有個道院。文棟道:“到是道院幽雅些,況我又沒個仆從,連飯也吃了他的,一總送他幾兩銀子罷!”遂走進去。
恰好有個道士看見。施禮已畢,文棟就把要租寓的意思說了。
那道士道:“小房俱有相公們住著,惟恐不便。只有鬥母閣上,尚空一間在那裏。”文棟聽說鬥母閣,先是喜歡,朝夕拜禱,有許多便當。遂叫他引去一看,十分中意。把行李搬上去,又將寄膳之意說知。道士也自應承。從此在內讀書,頗覺自適。
一日,出來朝禮鬥母,只見有兩人走來,劈面相見,各吃一驚。這兩人不是別個,就是曾傑、曾修。他的寓所也在鬥母閣上,怎麽兩日不曾看見?這有個緣故。那鬥母閣有五間,中三間供著鬥母,東西兩間卻是把板隔斷,望不見的。文棟又是閉戶默坐,不十分出來。曾傑弟兄又是時常訪友,不十分在寓。
以此連日不相聞問。當下相見,雖是大說幾句寒溫套話,卻是各有一個意思。在文棟知道先前這些事體,俱是曾傑做的首尾,因畏他是個奸險人,不敢發作。在曾傑不惟欺他無用人物,未免良心發現,也有些腼腆。故此淡淡相敘,不甚密切。
自後,文棟每出朝鬥,曾傑即便竊聽,惟恐有詛咒他的言語。誰知文棟禱告不過是保佑弟子場中得意,預示題目這幾句,更無別說。曾傑道:“左右如此,我且耍那蠢物一耍。”竟私下擬了題目並策論表判之類,寫得端端正正,壓在鬥母面前爐下。自己十分快活,道是取樂他的妙法。恰遇文棟又來朝鬥,看見爐下紙角,取出一看,卻是預擬場中的題目,心中驚喜相半。其驚的意思,只道鬥母在夢中相示,不想明白寫出,這樣靈感,那得不起人敬重;其喜的意思,道是場中有神道相助,舉人穩穩的捏在手中了。遂手舞足蹈的到窗下尋些底本,挪湊停當,細細讀熟,一字不敢遺落,只有曾傑暗暗笑他罷了。此話不題。
單說試期已到,那些有科舉的秀才,紛紛進場,各逞英雄,思量鏖戰。少頃,傳散題目。不道文棟又遇著包糕紙,與曾傑所擬的一字不錯,便滿懷得意,一筆揮就。那曾傑到吃了一呆:“我無心戲他,誰想到作成他的機會。”幸虧曾傑是個才子,雖是不曾打點,也不在心上。做完文字,自己看了一遍,便道:“我今科必中解元,決無他慮的。”交卷出場,“甚是得意。
回到寓所,只見曾修也出來了。問他的文字,曾修便念與哥哥聽。曾傑道:“我道今年解元,必定是我了,那曉得又被你奪去。”自此三場之後,曾傑、曾修各懷著解元二字,竟住在官所,癩候捷音,只有呂文棟依舊回到三元閣去。因有題目這段事情,口中雖說輪不到我,心上卻也做七八分的指望。
過了幾日,放出榜來,第一名解元竟是呂文棟。那些報捷的擠到三元閣上討賞,文棟到沒個主意。適值蔔升知道,連忙過來,招駕過去,連文棟也請他到家住下。一切事體,俱是蔔升支持,不費文棟一毫的心。文棟忙忙的拜房師,見座師,祭祖拜客,甚是有興。此事且擱過,無暇細述。
再說曾傑、曾修這樣好文字,爲何到在孫山之外。原來房師中意曾傑的卷子,立意要中他解元;不料又有一個房師中意曾修的卷子,也立意要中他解元,互相爭論,竟口角起來。別房的房師知道,忙過來問其緣故。遂取這兩個卷子細閱,真的不相上下,定不得第一第二的。況且是個同經,一個取了第一,少不得那個要取在第六了,因此兩不甘服。那個房師道:“二位年兄,本是同僚好友,怎麽爲著兩個門生致傷和氣。取了那個,這位年兄不服;取了這個,那位年兄不服。依我愚見,這兩生具如此美才,那怕不登高第,就暫屈一科,也是不妨,不若放過,另取一卷罷!”遂向衆卷內另抽一卷,揭開看去,也自盡可做得解元的。那兩個房師也便消釋,竟將這卷中了第一。
及拆起號來,卻是呂文棟。後人有詩譏诮曾傑,道:爲人切莫恃多才,也得天公照顧來。
多少心機無用處,總成別友似神差。
當下曾傑、曾修見自己不中,悶悶的歸家。更自一件,自己不中,到也罷了,只有文棟,向來看不上眼的,如何到中了解元,可不是試官沒眼麽?且又懊侮自己不是,這幾個題目,爲什麽自己不打點一番,卻送與別人受用。未免日日憂郁,竟成隔氣的症候。曾修再三相勸,也只好在耳邊過去,怎能解得心上的事來。勉強調治,才覺輕可。
及至挨到下科,不料父親曾士彥又不願做封君,另投在別人家做公子去了。曾傑弟兄大哭一常只得向學中報了丁憂,少不得又要遲上三年。那曾傑一來功名心急,二來爲父喪,終日哭泣,忽然舊病複發,醫治不好。可惜錦心繡腸,變個〔陳〕腐老儒。只有曾修後來依舊中解元,會試不第,遂選了無錫知縣。到底爲著恃才二字,得罪上司,被上司參劾,罷職而歸。
此是二曾的結局了。
如今且說呂文棟上京會試,尋了寓所安頓。那寓所間壁已先有一人在內,也是來會試的。文棟道是同志,思量與他做個朋友。不料那人再不在寓的,也不見他念一句書。日日歸來,便聽得他喜笑的聲音。文棟不知什麽緣故,未免鑽穴相窺起來。
只見他對著一個筆孔,在那裏笑,卻又把來藏在一個皮匣內,再不肯輕易放在桌上。原來那人姓紀名鍾,徽州人,與會場的房師是個親戚。那房師平昔受了紀鍾的恩惠,許他中個進士相報,因此與他幾個字眼。紀鍾把來放在筆孔內,心中十分得意,漸漸露出小器易盈的光景。當下文棟看見,一心猜去,必是會場的關節。
思量要竊他的,卻沒個機會。又自轉道:“且慢慢的算計,或者可以到手。”遂候那紀鍾出去,便過來與那守寓的小厮閑話。有時叫到自己這邊來,把些東西與他吃;有時送他幾個錢。
看看相熟了,然後問他道:“你家相公時常好笑,這是什麽意思?”那小厮道:“我也不知。但見相公時常對著筆孔,便要笑將起來。”文棟道:“這個筆孔帶在身邊的,還是藏在那裏的?”小厮道:“相公恐怕遺失,被人瞧見,不帶去的,只藏在一個皮匣內。”文棟道:“你去把我一看。有什麽好笑的話,待我學了,也說一個與你聽,可好麽?”小厮道:“皮匣是鎖的,鑰匙相公又帶去,卻是取不得。”文棟道:“待我過去看看何如?”遂同了小厮,走去看了鎖之大小,然後尋個捵子搠開。取出一看,見裏面有一條小紙,上寫著三個大字在第一行,余無別話。文棟記了,原處放好,鎖著,對小厮道:“我道是個好看的,原來沒有什麽。你家相公回來,不要說起。”小厮應允。
如此又過月余,場期已近,文棟即忙收拾進常照依筆孔上,如法做去,果然有些靈驗,已高高的填上一名進士。但紀鍾又是怎的?只因試官見了文棟的卷子,道已合式,必然無疑了。不料紀鍾的卷子,題目上有一個錯字,監場的早已將他高標出來。那試官再解說不出文棟的緣故,只道紀鍾轉做人情的。
及問紀鍾,又毫不相幹。況此句話,又說不出的,不好問得文棟,竟做個朦胧過去罷了。文棟到白白的中個進士。又殿試二甲,選了部屬。他就出個疏,告假歸娶。聖旨准奏,欽假還鄉,娶後補官。
一路甚是風光。到了蔔升家中,俱請出來拜見。遂央道士說知欽假歸娶之意,蔔升也就擇吉成親。當夜蔔升夫婦受禮已畢,更無別人相見。文棟想道:“我那嶽母,怎麽不見?決因寡婦,不便出來,故叫叔翁夫婦受禮了。若到三朝,必然看見的。”及至滿月,也不見影,心上疑惑,問那瓊枝,卻又含糊不應,正不知怎的緣故。
一日,出去拜客,看見一個命館,招牌寫著“鐵口最准”四字。文棟一時高興,便把八字與他推算。那先生道:“這定是發過,老先生的尊造,不要尋常看過了。但少年必然刑克父母,到二十歲上,方有際遇。交三十五、六,便曆仕顯宦,得聖上恩寵。壽原也到古稀之外。”文棟見他講得有些相對,又把夫人的八字與他一推。那先生又細細的看去,說道:“這個不要怪我胡言,是個至苦至窮的八字,只恐還要到求吃的地位。”
文棟口雖不語,心上有些怫然,道:“通是江湖套子,一些不准的。怎麽我做了官,夫人到要求吃起來?”及歸家說與夫人知道,夫人笑了一聲道:“這個果然不是我的八字。”文棟吃驚道:“怎麽不是夫人的!難道初行聘之時,另有替身不成?”
夫人道:“這是我家姐姐的。我雖與同年,卻是某年某日某時生的。”文棟道:“這又解說不出了。既是令姐,如何又是同年?怎麽與我成親的,卻是夫人,又不是令姐?”那夫人道:“這不是我家的姐姐,是伯母那裏的姐姐。”因把其中緣故,並如今流落的話頭,細細說了一遍。文棟道:“原來如此,怪道令尊如此用心。我還道是你令伯母的意思,一向錯認了叔翁,誰知卻是嶽丈。今日方才把個大夢醒了。只是你家姐姐流落在外,怎麽不尋了回來?我忝在至親,豈有坐視之理。”隨即喚兩個人,叫他四面尋訪。後來尋到家裏,虧了文棟,扶持他起來,將就過得日子。那曾氏深悔不聽叔叔,致有出乖露醜這些事體,又感激文棟肯用親情,日日祝頌不了。
且說文棟又將真八字與先生推算。那先生寫了命限,排列五星,說道,“這才是夫人的命,與前日看的大不相同。”文棟方信這八個字竟是個圈子,憑你上智下愚,窮通壽夭,俱跳不出的。每每勸人安分守己,不要妄作妄爲。又叫人敬重鬥母,吃些鬥齋,以免罪愆。
我這回小說,不是說才子不好,是說不存善心,便無好結局了。即看曾傑因一點妒心,害了文棟,不惟自己一個解元,移在文棟身上,連這性命也早早繳還閻府。有人說道:“曾傑既擬得這幾個題出,倘然自己打點一番,或者依舊中了。”殊不知曾傑的文字未嘗不好。這幾個題目,直是天使其然,照顧文棟的。故我不謂之人擬,竟謂之天擬也可。又有一說,不是文棟朝禮鬥母,曾傑也不起戲谑的念頭。總有這個念頭,也未必做出,這個直是文棟心上擬出來的。故我又不謂之天擬,竟謂之(下缺)又團圓裴節女完節全夫詩曰:村媪提攜六歲兒,賣向吾廬得谷四斛半。
我前問媪:“賣兒何所爲?”媪方致詞再三歎。
“夫老臥病盲雙目,朝暮死生未可蔔。
近村五畝只薄田,環堵兩間惟破屋。
大兒十四能把犁,田少利微飯不足。
去冬磋跎負官稅,官卒打門相逼促。
豪門稱貸始能了,回頭生理轉局縮。
中男九歲識牛羊,雇與東鄰辦刍牧。
豪門索錢如索命,病夫呻吟苦枵腹。
以此相顧無奈何,提攜幼子來換谷。
此谷半准豪門錢,半與病夫作餤粥。”
村媪詞終便欲去,兒就牽衣呼母哭。
媪心戚戚複爲留,夜假空床共兒宿。
曙鼓冬冬雞亂叫,媪起徬徨視兒兒睡熟,吞聲飲泣出城走,得谷且爲贍窮鞠。
兒醒呼母不得見,繞屋長號更踯躅。
觀者爲灑淚,聞者爲颦蹙。
籲嗟!猛虎不食兒,更見老牛能舐犢。
胡爲棄擲掌上珠,等閑割此心頭肉。
君不見,富人田多氣益橫,不惜貨財買僮仆。
一朝叱咤嗔怒生,鞭血淋漓甯有情。
豈知骨肉本同胞,人兒我兒何異形。
嗚呼!安得四海九州同一春,無複鬻女賣男人。
這首詩詞,叫做《賣兒行》,是一個才子王九思所作。那王九思,表字敬夫,讄縣人,中弘治丙辰進士,官至翰林檢討。
正德年間,劉瑾亂政,翰林俱調部屬,敬夫卻做了吏部文選司。
後來劉瑾死了,降做壽州府同知,他便不願爲官,隨即致仕。
一日,閑坐家中,只見一慣在他家走動的張媒婆,同一老媪,領一小孩子,後邊又隨著兩三個人,走進來。敬夫看見,便道:“爲何多時不見你來,這幾個是甚麽人?”張媒婆道:“兩日沒得工夫,不曾來望得。”因舉手指那老媪,道:“今日特爲他的事,來相懇老爺。他是本地村上人,這小孩子是他的兒子,要托老身賣與人家。老身思量別家不是養人的去處,須是老爺這裏,還覺放心些。
萬望老爺方便他們,也是陰德。”敬夫便問:“孩子幾歲了,爲甚麽要賣起來?”那老媪道:“老爺在上,我丈夫叫做邬奉萱。祖遺五畝薄田,向來自種自收。不幸前年生下一場大病,雙目失明,竟做了一個癱子,起床不得。去年勉強喚大兒耕種,誰想他年紀小,不知世務,田已荒了。
雖然收得幾石谷子,還官糧也不夠,只得到人家借來完納。
不料欠下的私債,比著官糧到狠幾倍,日日催逼。出于無奈,因此把這六歲的孩子來換些米去。一則清完這項債務,二則與丈夫苟延性命。”說罷,嗚嗚的哭起來。敬夫聽到傷心之處,便叫人斛出二石米與他。那老媪道:“本不敢計較,只因不夠我用,還要求老爺添些。”敬夫又叫人再添他三鬥。老媪遂喚隨來這幾個人裝好挑去。自己謝了一聲,起身要走,卻被小孩子扯住大哭,再三不肯放手,老媪只得住下。過了一宿,到明日,趁他睡熟,遂輕輕的脫身。剛到門前,誰知孩子已是醒了。叫幾聲母親,不見應聲,便爬起來,號陶大哭。敬夫聽了,未免有些不忍,隨叫家人趕那老媪轉來,分付他道:“你那小孩子原領著去罷!米也不要你還了。”老媪見敬夫說這幾句,不知是真是假,有什麽緣故,到吃一驚道:“老爺說那裏話,得了米價,就是老爺家裏的人了,怎麽敢領去。”敬夫道:“我實不忍見你母子分離,卻是一片誠心,並不與放債的一樣心腸。你休錯認了人,道我是個假意。”老媪見他說話真實,不好拂他的盛意,方才感激,同著小孩泣拜而去。
敬夫看見了這個光景,心中十分傷感,做下這首《賣兒行》。
真個字字酸鼻,令人不忍再讀。
而今在下又有一段故事,卻是賣妻子的,比著賣兒子的更覺傷心,幸遇著賢明官長,主張配合,比著還兒子的更覺有趣。
雖不曾有個才子做首《賣妻行》的詩,在下這篇說話,權當是個小傳,與看官們消消長晝何如?話說天啓年間,徐州有一位官人,姓李名榮,表字季侯,年紀不上三旬,自幼父母雙亡。
妻房裴氏,甚是相得。
祖上原是個耕種人家,頗覺過得日子。自他父親李孝先,忽然有志讀書,那田事便不能相兼了,卻租與人種。他雖做了個秀才,雖知那秀才是個吃不飽著不熱的東西,漸漸落寞起來,勉強的挨過一世。傳到季候,越覺不濟。不惟也頂了讀書二字,沒有別樣行業,更兼遇了兩個荒年,竟弄到朝不謀夕的地位。
卻是一件,若只爲自家的衣食,或者還可支吾,獨有那錢糧,不因他是個窮人,便不要完納。起先還有些家夥賣來抵償,後來沒有家夥卻賣房子。他心上幾番要把田來出脫。原來那些人,個個貪著安逸,自己有田的也要擺脫開去,只因沒個售主,只好皺眉過日子,豈肯把別人身上的虱,反放在自己頭上去搔,因此更沒人相愛了。
閑話且祝說這季侯因官糧不曾清楚,終日惱悶。不道已到催比日期,那些公差早來相請,他卻沒個法子可以搪塞。除非把個屁股受領幾個毛板,只等嘗新,且到下限,另作道理,只得隨他到了縣前。誰知那知縣是個憐念斯文的,看見了季侯,雖不曾考他的學問,那外面象讀書人的模樣,免不得在孔夫子面上做個人情,已是饒過一次。
季侯歸家,滿心歡喜,與裴氏說知。方才稱贊讀書的妙處,與衆不同。裴氏道:“你今日雖然脫過,下限少不得要完的。
難道到叫知縣代賠不成?”季侯道:“這個何消說得。過了今日,下限還有兩三個日子,我到親族人家去挪借就是,當夜過了。到明日走到人家,指望些少借貸,暫時應急,或者還有個肯應承的。誰想那幾個親族,俱有個拒借之法,已是不約而同。
不等季侯開口,先把自己的苦經念上兩三藏。侭有住得遠的,不惟飯不肯留著一頓,就是鍾冷茶還算是親戚分上相待的盛情了。季侯做了個有興而來,敗興而歸。這番憂悶,比前更加幾倍。起先還指望親族那裏可以挪移,如今已做了絕望。料想讀書當不得銀子使用,限期又到,那屁股上的幾下,自然取之如寄,不勞再費辭說的。
過了一日,看看又來催比,只得走去領打。卻又在路上,思量幾句通文說話,希冀在書上討個人情。及至當堂,心上慌張不了,那裏還記得什麽言語,惟辦得個該責二字而已。原來他的命運還好,依先動了恻隱之心,並不打著一下,只道:“你既是讀書人,自然知些法度的,本縣今日再饒你一限。下次如再不完,定然要官法處治了。”季侯感激不過,叩謝出來,忙忙的歸家,與裴氏說知,依舊十分快活。裴氏道:“是便是了,下限怎得有銀子完納?倘若不完,就是生身父母卻也饒不過。終不然再將該責二字,當得個護身符麽?”季侯道:“你說的話,我豈不知。但沒處設法,教我也是無可奈何。”裴氏道:“你認得慣做中保開果子店的陶三,何不去對他說,或者他還有所在,可以借得。”季侯道:“虧你說起,我到忘了。
明日去尋他,一定不錯。”是夜再睡不著,左思右想,十分愁悶,百般疑慮,不比前兩次限上,僥幸快活了。自忖道:“前番在親族處借貸,已是畫虎不成,倘陶三處又成畫餅,如何是好?況今事在急迫,若到下限,教我那裏禁得起敲比,忍得過恥辱。只看陶三這條門路不象,料難活了。罷罷!人生在世,總是一死,何不尋個自盡,免得這限又來尋我。”算計已定,挨到天明,一徑到陶三家裏來。恰好撞見,把這緣由與他說知。
陶三道:“李官人你爲何這等不通世務。債是富翁借的,你是一個窮人,那裏去借什麽債。”季侯道:“你說話卻有些不明白。只爲窮人無處設法,故此借債,怎麽到是富翁借起來?”
陶三道:“不是這樣說。大凡富翁偶然要銀子,一時措置不及,向親友移借多少。那債主料他還得起,不是賴債的主顧,自然一諾無辭,不消再費唇舌。獨有那窮人,縱有極忠厚的心腸,平昔不肯頂著一個賴字的,未免口不應心,漸漸把個賴字攬在身上。那債主料他還不起,誰肯把現本博那賒利。
若去說時,徒取人輕慢,有何相幹。”季侯聽得字字是個切骨之言,料想這頭門路,早已關煞。急得季侯攢眉蹙額,垂頭喪氣,呆呆的踱來踱去,自分必死。正要轉身〔告〕別,走到門首,陶三看見季侯舉止失常,甚有情極不堪的模樣,叫道:“李官人,如今往那裏去?”季侯道:“借債已無門路,只得回家去了。”陶三道:“李官人,在你身上,我道此事還易處,爲何這等著急?你平昔這些親族,比不得外人,情誼上邊不信不看顧你一分。”季侯道:“親族若肯看顧,今日不到你家來了。連我也不肯信。前日在親族人家去告借,只道親情族誼,自然不拒的;誰知初相見時,原是笑容可掬的,才說到一個借字,就象忽然帶了個鬼臉子,換了一副面目的,先把自己的苦經擋頭,恰好似我到借些予他才好。說什麽親族,說什麽情誼,竟同陌路一般。你方才說那世情惡薄,果然不錯。只是你不曉得,外人或者到有個輕財仗義的,那些親族個個是扶起不扶倒的。我今此來,只道或有可通之路,故此相煩,如今也是絕望了。但目下限期,將何辦納,諒來難過。不瞞你說,我回去決然自盡,以免刑辱了。”陶三道:“哎呀!李官人,怎麽你說這樣沒搭煞的話?好死不如惡活,且再算計,不要起這個念頭。自古道:人身難得,死了是不再活的。”說話未完,只見街上一個婦人鎖著,後邊簇擁了十余人過去。陶三好事,上前去問其緣故。一個人回道:“那是強盜的妻子。他的丈夫問了死罪,那婦人要官賣的。”陶三聽見這句話,就觸類引伸到季侯身上來,轉身笑對季侯道:“李官人有這個活貨來賣賣就好了。我到有一個好計策在此,只是不好說得。”季侯忙問道:“你有甚計策,可以謀得銀子來的麽?”陶三道:“沒有銀子說他怎的。只怕你不肯做,你若肯時,一謀就成。”季侯道:“若是可以謀得,豈有反不肯之理。你快快說來。”陶三道:“方才聽見李官人要尋死路,我想起來,你便死了,留你娘子,怎麽處?”季侯道:“他自然守節。”陶三道:“只怕未必。不該我說,你的錢糧未完,家赀廢盡,你娘子上無父母,下無兄弟,教他靠誰過日子?依我愚見,到有一個善全之策在此,只是不好說得。”季侯道:“但說無妨。”陶三道:“依我的時節,莫擺了家有賢華觀了忒頭判,性命就可以保全了。
讀書人說的經權處。”季侯道:“你實實的說個明白與我聽。”
陶三道:“這是切音不懵。李官人若尋短見,你娘子無靠,必然再醮。爲今之計,不如尋個人家,出脫幾兩銀子,一則可以完官,二則官人不致死地,或者後來夫妻還有相會日子,豈不是個善全之策麽?”季侯聽說,火星爆出太陽,勃然大怒道:“胡說,可見你是個市井小人,不識倫常大體。難道我李季侯不肖至此?”說罷,挺身就走。
一徑回家,又惱又急,憤憤的坐著。裴氏問道:“所事若何?”季侯道:“通天徹地,再無門路了。可恨反受了一口惡氣。我意已決,死了罷了!”裴氏道:“受了誰的惡氣?”季侯將陶三前後說話,細述一遍。裴氏道:“陶三雖是小人之見,處于爾我之勢,果然是個經權之策。使得的,你定了主意,竟賣我便了。”季侯道:“娘子,你休把這話來肮髒我。我李季侯是個須眉男子,名教中人,雖在流離顛沛之際,諒不作此不肖之事。方才所言,述這個陶三的話與你聽,你休錯認了,只道是我假話來探聽娘子的口聲。”裴氏道:“我實是真情,並非假話。”季侯道:“娘子,你此話果真,果然要去?”裴氏道:“到此地位,還說甚假話。”季侯道:“娘子,你也失張失志了。”裴氏道:“不是失志,其實是經權。”季侯道:“別事可以經權得,這事是經權得的麽?”裴氏道:“別人經權不得,惟我經權得的。我諒你的死,其勢必然。倘若你便死了,留我在此,官府追逼,還是教我去受辱好,還是官賣我好?
到底你也難免身後之恥,究竟還是一樣。不如依了陶三,彼此兩全,果是善策。”季侯想道:“詫異!這是怎麽樣解說?是了,我曉得了”。這是他厭我貧困,必竟預先與陶三說通,故此叫我到陶三家去,聳動我走這條門路。只是一說,夫妻之情,難道一切都泯滅了。看他欣然以爲得計。罷罷!婦人水性楊花如此,若我死後留他在此,做出不可知之事來,其實難免身後之恥,況他如此心腸,到底不妙,由他去罷了。”對裴氏道:“此事只是我心上不安,分離何忍。”誰知裴氏毫不介意,反道:“你的主意定了麽?只是要依我三件。”季侯道:“那三件?”
裴氏道:“第一件須要五十余歲的人;第二件又要個有兒女的;第三件賣我的銀子,我也要一兩。”季侯道:“第三件自然依你,只是那二件,又有些解說不出。我今害你受了多少苦,正該尋個少年無兒女的人家,以完你終身,我也放下一半愁腸。
你的主意,怎麽是相反的?”裴氏道:“我另有一個主意,你只依著我便了。事不宜遲,可再到陶三家去,央他做媒。”季侯道:“方才我發作他幾句,怎好再去央他。倘然他做作不肯,怎麽樣?”裴氏道:“我料他必肯的,你去對他說便了。”季侯無可奈何,只得重走到陶三家裏來。陶三看見,道:“李官人爲何又來?”季侯道:“我還有句話,要與商量。”陶三道:“罷罷,李官人這樣性子,商量不來的。方才雖是得罪,也是爲好的話,到〔惹得〕你的貴氣。
不要又商量出氣來,什麽要緊。”季侯道:“不要取笑。
方才你的所言,其實是逆耳的。不料回家與妻子說知,我只道必然也是怒的,誰想他竟是欣然,略不介意。我細細前後一想,恍然大悟,他必竟是厭乎了〔窮〕困,思量別尋好處。
心腸已變,由他去罷,故此又來煩你做媒。只是我身不由主,做人不成的了。”陶三拍手笑道:“到是尊夫人明白,料得透。
何如?我們雖是市井小人,算計到不錯的。李官人,什麽做人不成,叫做事極無君子。依了你詩曰子雲上說什麽倫常〔二〕字,如今世上的人,個個該滅的了,那裏容得一個。偏是叫相公老爺的人愈加把那倫常二字,抹煞的多哩!閑話且住,但不知李官人的來意可真麽?”季侯道:“如今是真的了。”陶三道:“有到有一個主顧,只是要來相看的。”季侯道:“若要相看,不要做罷!”陶三道:“一些不難。等尊夫人立在門首,只做看街,待我同這人走過,略看看兒就是。”季侯道:“幾時來?”陶三道:“就在明早看過,晚間成事罷!”季侯道:“這等我別過,明日准候罷!”當下季侯歸家,對裴氏道:“售主到有一個,只是要約在門首經過,相看相看,怎好?”
裴氏道:“我也要看一看。”明早竟走到門首立著。不多幾時,只見陶三領一人來走過。四目相視,不惟那人得意裴氏,就是裴氏也覺中意。原來那人姓成名義,表字尚之,是裏中一個富商,年將六十,喪偶已有半年。他有兩個兒子,大的名喚成志,已有妻室,小的名喚成賢,只得十六歲。尚之因是出外慣的,在家反覺清閑不過。況且還有些欠債要出去勾銷,可奈家中沒個人照管。雖是兒媳在家,恐他年小不知世務,因此要娶個繼室。他又略知風鑒,憑這雙眼睛,要相個善于作家的,並不爲容貌上起見。當日看過裴氏,知是甘守淡薄的賢內助,心上十分中意。裴氏見他是個老誠持重的人,又打聽他有兒子,正合著那兩件主意,也便應允。那陶三兩邊撮合,講定十五兩財禮,一邊交付銀子,一邊就要收拾動身。一一議過,諸事俱已停當。
到那臨別的時節,季侯甚覺淒然,裴氏竟是笑容可掬,並無一些苦楚。季侯看見,心上不樂道:“怎麽多年夫婦,一毫恩情也沒有。今日這個光景,想是還怪我不曾早賣他哩!可見婦人最是沒情況的。”未免一番傷感,遂放聲大哭一場,淒淒涼涼的過了一夜。
明日,遂將十兩銀子去納了一票。自道:“這番限期,便可安枕無憂了。”誰知到那限期,依舊有幾個公差,要他到官回話。季侯自恃完過十兩,絕不驚慌,隨著就走。不料一進縣門竟有喝打的光景。季侯情極,忙叫道:“小人已是完過十兩,現有官票可證。”知縣道:“我不打你別事,正要打你這十兩。”
季侯道:“不完或者該受老爺責罰,完了如何又打起來?”知縣道:“我道你是個窮民,故此饒你二次。你原來是個富翁,眼見得你刁頑,戲弄官長了,怎麽不要打?”喝皂隸扯下去打。
季侯哭起來,道:“這是小人賣妻子的身價。”知縣道:“這是真情麽?你妻子賣多少銀子?”季侯道:“十五兩。”知縣道:“既是十五兩,怎麽只完十兩?”季侯道:“因是媒人去了一兩,妻子分去一兩,那些鄰家吃酒去了一兩,叔子主婚去了二兩,只剩得十兩,故此完這十兩。”知縣將那幾個人的姓名問明白了,立刻拘齊到縣。先喚陶三,問道:“你是媒人麽?還是慣做媒的,還是初做媒?”陶三道:“小人是開果子店的。因李某托了小人,故此成就他們,也是初做媒的。”知縣道:“你既另有行業,只該做自己的生理,怎麽又奪做媒的衣食?他那賣妻子的銀子,須不比兒女姻親,你爲什麽又要他的謝儀?你既得過他一兩,今罰你償他二兩。”又叫衆鄰來,問道:“你們鄰裏便須和睦,曉得他是個窮人,便該扶持他。你們不扶持他也罷了,怎麽他賣妻子與你們什麽相幹,也要詐些酒食?既吃過了一兩,須還他二兩。”又叫主婚的,問道:“你是他的叔子,便是尊長了。看見侄兒納不起糧折,也該周濟,方是尊長的道理,怎麽到要他二兩銀子?”那叔子道:“小人縱得他二兩銀子,總是在他面上費的。三朝滿月,免不得要買些盒禮送去。若論起來,連那二兩銀子也還不夠,尚要賠出來多少,須不是過分得他的。”
知縣怒道,“你既有賠出來的銀子,怎麽不于未賣之前送與侄兒,使他夫妻完聚。今既賣去,到肯賠出不成?明明是巧言抵飾,本該責你幾下,如今爲你幼輩的事,饒這一次。速速將四兩銀子來交與本縣,免你送禮的使費罷。”隨即差人都押去,立即追納,總在季侯糧折項下勾銷。又對季侯道:“你賣了妻子,我今與你做媒。有一個婦人在此,你可要嗎?”遂叫人領那婦人過來。不多時,有個囚婦立在面前。又對季侯道:“你還是要不要?”季侯道:“蒙老爺天恩見賜,極不該回拗。
只是小人不幸,致使發妻離異,何忍再求妻室,情願終身不娶的了。望老爺別與匹配,實爲恩便。”知縣道:“我憐你是個窮人,好意賞你,你到不堪擡舉。我曉得,你如今單身獨自,錢糧未完,下限你好脫身逃走麽?”季侯道:“小人若要逃脫,連那十兩也不納了。”知縣道:“不管。”叫禁子:“且押他下鋪,問日帶比,限他完日吊放便了。”只見知縣簽了鋪牌,獄卒鷹拿燕捉,鎖他出去,嚇得季侯魂飛魄散,忙喊道:“小人願領。”知縣笑道:“喚轉來。”又對季侯道:“你真個願領嗎?”季侯道:“願領,願領。”季侯只得同婦人叩謝。
領出縣門,頓足道:“老天,我李榮前世造下何等罪孽,偏是這些不堪的事,加到我身上來。我好端端一個妻子賣了,到換著一個賊婦。就是天姿國色,與我何幹。況我終身不娶之心,矢如金石,斷不易轉的了。如今雖領他回去,不要算他是個妻室,只作一個兄妹過日子便了。”原來那個婦人姓須,乃是個石女,又叫做二形子。只因父母雙亡,卻被叔子賣給強盜,騙了重價。那強盜愛他姿色,不忍抛棄,留做個幹妻子。強盜慣擺那夜裏快舡。有時衆人劫得些東西,不拘衣服金銀,多少也分些受用。不料衆夥敗露,招他出來。既有贓物,自然不能脫罪。那時受刑不起,已是告殂了。當下季侯問他出身及贓罪的緣故,須氏便把此情一一告訴。又道:“我今歸了官人,便是終身有靠。我向日還有些少衣飾,藏寄在人家。今去取來,做個度日之計。”季侯聽說是個二形子,又有些東西,十分快活。到明早隨著須氏各處取討攏來,都是衣服綢布之類。
又在屋後挖出一包銀子,把來藏裹好了。兩人歡喜歸家。
季侯本是個窮人,得了些意外之財,未免小器易盈,漸漸做出富翁身分來。那些鄰家曾與二兩之數,代他完過糧折的,不惟惱他不過,且又妒忌不了,便道:“這個婦人便是官配與他,那些東西少不得是個贓物,便該入官。怎麽竟幹沒受用?
我們地方不去報官,到擔一個差字了。”
這裏正要算計出一個首呈,早被季侯知道了風聲,連忙把些破舊衣服,做個自首免罪之法,道:“蒙老爺賞小人的妻子。
不料他有幾件衣服,小人惟恐是個贓物,不敢取用,理應禀明入官。”知縣道:“這婦人,我既與你,這些東西自然是你的了,不須更要入官。”季侯道:“雖蒙老爺見賜,但恐地方不容,又到別處首告,小人卻那裏當得起。”知縣道:“既是地方要生事,喚書辦寫一張禁約起來,叫他拿回粘在門首。”季侯自謂得計,叩謝歸家,將告示粘起。衆人看見,知官府作主,料想不能夠難爲他,遂休息了這個念頭。季侯便安心享用,又雇人開個酒店,侭是豐衣足食了。有詩爲證:一妻賣了一妻賠,又得金銀隨嫁來。
寄語循良賢丈夫,錢糧從此不須催。
如今且說裴氏到了成家。那尚之雖是將近六旬的人,不十分好色,但在第一夜免不得要應應故事。正要思量扭捏一番,只見裴氏正顔厲色道:“你是高明的人,我有一句話要與你講。
你今娶我來,不知是什麽主意。若是爲嗣續〔的〕計,已有兩個兒郎了,料你也不爲此。若爲風流的勾當,莫說我不是宣淫愛色的人,就是,你老人家也要惜精養神,不要再提那被窩中的事了;若爲家中沒人照管,我自有法則,還你勤儉作家,不致浪費錢財,你也不須疑慮。”尚之道:“我今娶你,只爲有些欠帳在外,我已老年,兒子又不知世事,此時不去清楚,再等一兩年,越不能夠出門了,因要出去,家中沒人,故此娶你在家中支持,別無他意。”裴氏道:“若要支持家事,我已言過,還你勤儉,不消疑慮。你要討帳,侭自出去不妨。但是一件,我與你既不同床,那房戶也要分開。原來尚之少年的時節,色上最是冷淡,況在六旬左右。縱使高興,那陽物也未必就肯幫扶他。扭捏的意思,只恐裴氏笑他沒用,未免不成個夫妻二字。今見裴氏不肯,正中其機,便不敢多事,依他分房而〔臥〕了。如此又過幾日。裴氏治家卻是井井有條,省費得宜。尚之甚是歡喜,遂擇個吉日,一徑出去,勾銷帳〔目〕。
裴氏落得清閑自在,便取出那一兩銀子,叫成〔賢買〕些苎麻,晝夜紡績。不一日,尚之歸家,看見裴氏〔無〕日空閑,反覺過意不去,道:“我們雖不算個大富,也〔還〕過得日子。
你何苦這等勞碌。”裴氏道:“我自有個道理,你休管我。”
尚之見他不聽,只索由他。
自此三年有余,已積得十三、四兩銀子。那時成賢已是娶過媳婦,他便勸尚之把家赀分開,交與兩個兒子掌管,自己供膳,卻是輪〔流〕吃去。家中諸事料理停當,然後將所積的銀子封好,朝著尚之跪下道:“我有一言相告,倘肯聽我,生死不忘大德。若不肯聽,只在此刻永遠相別了。”身邊拔出一把小刀來,做個要自刎的模樣。尚之慌了,忙奪住,道:“你有何言,我依你就是。”裴氏哭道:“我那丈夫分離已久,今日特地懇求放我出去。這個銀子便是我贖身的財禮。尚少一兩之數,待找出去叫丈夫補足。肯與不肯,只在此刻。別無他說。”
尚之道:“你要去,也不是這等草草。須是與原媒說知,請你丈夫過來,表白你貞潔的一段事情,然後同去,才是正理。”
裴氏道:“若得如此,我便焚香禮拜,不敢忘你大德。”尚之思想:“料來留他不祝倘或拗他,萬一尋死覓活,真個做出事來,反爲不美。況自己已是暮年,留他不是個了局。落得做個好人,也是陰德。”當下遂去尋那陶三。不一時,尋著了。
把裴氏分房而臥,紡績積起銀子,今要歸去的話,一一說知。
陶三也自駭異。尚之道:“那個銀子,我也不要了。他在我家辛勤幾年,不惟不忘丈夫,就是我家事體,也自支持完備。這樣奇女子,世上難得。那幾兩銀子,送他買果子吃罷!你快到李家去,說與季侯知道,同到我家來。待他領去,夫婦團圓,也是一樁好事。”說完,別了陶三,自去。
那陶三不敢羁遲,忙到季侯那裏,也不及敘寒溫,把尚之的話,細細述過。季侯下淚道:“當初我只道是個薄情婦人,原來有這等作用。他說要依我三件事,那深謀遠慮,直到今日方知。”季侯即便帶了銀子,同陶三來到成家。尚之接見,連忙備起一桌酒來,替他夫婦相敘間闊之情,二來又爲自己做個餞行的主人。那時季侯夫婦相會,互相傷感。
少頃,酒散。季侯拿出銀子,奉與尚之,道:“財禮十五兩,乞老丈收明。”尚之道:“我已對陶兄說〔過〕,在下屈留尊嫂多年,甚是有罪。這幾兩銀子,送與尊嫂,權作在下謝罪之禮。”又將裴氏所封的,一並推還,再三不受。陶三道:“這是老丈的美意,實出至誠,到不消多辭了。”季侯方始收回。
夫婦拜別出門,才到自己門道,那須氏忙出來迎接〔進去〕。
裴氏卻感他扶持丈夫,做起人家,須氏又敬他立志不苟,是個賢德的女中丈夫,遂兩相敬重。
是夜,季侯欲與裴氏重敘舊情。裴氏道:“今夜,且讓我獨宿。我曾許下一個願心,明早要到城外昙花庵去燒香了願。”
季侯道:“若要燒香,須另揀個日子,從容可以去得,何必明早就去。”裴氏道:“我心願如此,你莫阻我。”季侯只得順從。當下季侯道:“我卻不知娘子用心如此,我實負你多時。
你那三件主意,我已明白,不消說了。獨是臨別的時節,你毫無苦楚,反覺歡然,卻是何故?”裴氏道:“你一個男子漢,怎麽這等不聰明!我總是要去的了,就使哭這一兩聲,也濟不得什麽事。我不過冷你的心腸,不要你思量我的意思。萬一我做出許多不忍分離的光景,你淒涼的時候,怎禁得不要想念。
倘或憂郁病出來,有誰知道?我歡然而去,縱使你想我,卻便轉念道:‘他薄情如此,思他何益!’留著這個有余不盡的深情,正爲今日的緣故。”季侯方才感歎用意周密,向年認差了主意,懊悔不叠。
到明日,季侯整備香燭,同裴氏到昙花庵來。原來那昙花庵是個女庵,只有兩個老尼在內,一個叫做律凡,一個叫做介雪。那律凡從小出家,年已七旬。介雪有五十多歲,才出家得五、六年光景。師徒兩個,苦行焚修,又無施主,惟靠在外抄化過日。那介雪向日曾到成家化緣,故此裴氏與他相好,時常往來。當下進了庵門,介雪迎接進去。燒香禮拜已完,那律凡備茶相待。季侯催促回家。裴氏道:“我今此來,諸事已畢,心迹已明。我看須氏治家,必然能事你。所重者無非身後無嗣,況他年紀又小,正好生男育女。我從此灑脫塵凡,清閑自在,豈非良策?可將成家贈我這十三兩銀子拿來,與我爲出家之赀。
你自回去,勤謹作家,不必念我了。”季侯驚問道:“娘子,你苦節多年,別離日久,今日幸得回家,正喜團圓有日。只道你燒香了願,怎麽要出起家來,是何緣故?娘子,你莫非恨我負你的恩情,或者你道是有了須氏,心中怨怅,故有此舉嗎?
但須氏之來,出自官府強逼,況且他又是個二形人,名雖是女,實同男子一般。娘子,你若出家,是絕我宗嗣,得罪我的祖宗了。”季侯自早至晚,苦勸一日,二尼又〔幫助〕苦勸,裴氏執意不從。
看看天晚,季侯只得獨自回家。須氏問道:“大娘呢?”季侯將裴氏要出家的話,說了一遍。須氏道:“不打緊,待我去勸他,必然就歸。”明早,季侯同了須氏,又到庵裏來。才進門,只見介雪出來看見,仔細一認,開口道:“這是我的侄女己姐。”那須氏聽得,拾頭一看,道:“這是我的姑娘。”兩邊相見,抱頭大哭,各訴衷腸。原來那介雪是須氏的姑娘,當初嫁著一個坐冷板凳的。只因學問平常,教人家子弟,常要教幾個白字,所以人家不去請他,連年無館,以致雙目失明,不久身死。介雪無處依棲,到昙花庵出家。自從須氏去後,已有五、六年不相會了。忙進去,對裴氏道:“我只道李官人的如夫人是那個,原來是我的侄兒。他是個二形子,不生産的,大娘你斷乎出家不成。”裴氏先前不信,以後看那須氏,果然乳頭是不起的,胸前與男子一樣,只欠裙底無物,又聽介雪的話,方信是真。裴氏對季侯道:“極不難的,可將前日贖我的十五兩銀子,再娶一妾便了。”季侯道:“你做了個節婦,難道我做不得個義夫麽?我若有此念,何不早早聽了須氏相勸,娶了一個。總之,我矢志在前,終身不娶〔妾〕了。”須氏也再三相勸。裴氏道:“我只道有了你做個替身,已是了我心願,從此好做自己的前程,誰知又是力不從心。罷罷!此是我的孽緣未了。”當下方欲起身歸家,那須氏道:“我是個廢人,向有出家之念,因無進身之路。今幸得遇姑娘在此,出家正是我的機緣了。”隨即拜謝季侯夫婦,安心出家,不肯複回家去。季侯夫婦道:“蒙你扶持家業,勞苦多年,何忍一旦抛離,還是同回家去的是。”須氏立誓不肯。裴氏道:“出家原是美事,到遂了他的志吧!如今將我這十三兩,並你前日這十五兩,湊足三十兩,爲出家之用。其余日用,支持過來便了。”當下各自哭別。
季侯領裴氏回家。一應出家之費,逐日供養須氏不缺。後來裴氏生一子,中了進士,官至太守。裴氏仍舊到昙花庵,同須氏出家了道,無疾而終。
吾這回小說,真是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事。看官,莫要認做了容易相遇的。不思早納錢糧,希圖照樣僥幸,這個念頭就差了。總是這回書,前半當作循吏傳,凡爲民父母的不可不讀;後半當作烈女傳,凡爲女子的不可不讀。
平子芳
都家郎女妝奸婦耿氏女男扮尋夫
詩曰:
婦人誰不說貞堅,十載之中幾個賢?
柳絮遇風隨路去,桃花無主隔牆妍。
香閨若使都如玉,烈女應知不值錢。
但願雨雲無入夢,民風樸實過千年。
這首詩大概勸人不要奸淫的意思。常言道萬惡淫爲首,怎麽如今的人,遇著婦人略有幾分顔色,便不顧利害,千方百計必要弄他上手才祝然這個緣故,卻不是漢子尋女人,乃是女人尋漢子。即如大戶人家深閨內院,不消說尋常人不能夠進去,就是親戚也不容易走到;偏有那些從不識面的,任他出入,毫無顧忌。至于小戶人家,不惟沒有深閨內院,連那臥具也擺列在門首;不惟親戚容易得見,連那尋常人也不回避。萬一有行奸賣俏的,即時叫喊起來,不要說鄰裏知道,可以助一臂之力,就是行路的也能協力擒拿。爲什麽那些婦人便默默的承受?我常聽得人說,四川成都府有一個太守,姓魯,名永清,做官最〔是〕清廉,斷疑難的事,無不頃刻明白,再沒有冤枉獄。
〔一日他〕正坐堂理事,只見有許多人,簇擁著一個婦〔人上來回〕禀,說是爲奸情事體。原來地方有個潑皮,把妻子妝〔做〕美人局,慣哄那不識竅的子弟。自己假做遠行,打聽那人將要成交,便歸來拿住,要殺要告。那人慌張,遂將金銀買放。如此也不止一次,恰好這人也落這圈套。
當下魯公即便審鞫。一個說是和奸,一個說是強奸。魯公躊躇半晌,便叫有力的衙役,把那婦人的衣脫下。婦人竟殺豬般叫喊起來,兩只手扣住,不肯放松一線。那個衙役到被他弄得筋疲力荊魯公看這光景,遂喝住手,叫婦人上來,要他供作和奸。那婦人不肯。魯公大怒道:“你若肯守貞節,連衣服尚且不能弄下來,卻怎麽奸你?”婦人便不敢再辯。魯公竟將和奸決斷,衆人沒一個不稱快暢。
這等看起來,可不是婦人招攬漢子,那漢子不曾尋趁婦人。
又有一件,往往爲著這事,把丈夫兒子當作冤家相待,偏要生計謀害,到底後來自己也不能保全。我不知他的心腸,是怎樣生的,只圖一時快活,便做下沒天理的事。
正是: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話說明朝崇祯年間,湖廣荊州府,有一官人姓平,名德表,字子芳,妻室耿氏。父親平雲峰,開個綢鋪過日。
母親薛氏,已是亡過。雲峰平昔最愛酒色二件。只是酒還熬得兩三日,獨有色上,再不肯放空一夜。自從薛氏去世,甚覺寂寞,勉強挨過月余,忙去尋個媒婆,續娶了丁氏。那丁氏一來年紀小,二來面龐俏麗,三來極喜風月,甚中雲峰之意,便著意綢缪。不上一年,竟把一條性命,交付閻家。子芳料理喪葬之後,便承了父業,依舊開張綢鋪。不覺過了年余,幸喜家中安樂。
獨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幾分才貌,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了,便看街散悶。原來子芳的住居,卻在一個幽僻巷內,那店面另在熱鬧市上,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不十分歸來,故此丁氏得以門首站立。
一日,正在那裏閑看,忽見一個少年走過,把丁氏細細瞧著。丁氏〔回〕頭一看,你道那少年生得如何?乜斜眼,最能湊趣;頑皮臉,專會挨光。何方偶見嬌娃,雙腳時常走走。有日相逢石女,一心也要鑽鑽。遮臉偷窺,任是寒天亦帶扇;裝身賣俏,縱然臘月不穿綿。劫寨偷營真上將,采花覓蕊大先鋒。
當下丁氏看見,忙自閃立門後張他。真個那少年可愛,直等他走去,然後進來。卻自想道:“此人這等風流俊俏,怎能夠與他相知一番,也不在爲人在世。”心上雖如此說,但不知姓甚名誰,又無傳消遞息的梅香,顯見得是幹相思了。正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不題丁氏思慕之情,且說那少年是誰。原來是本地一個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年紀不上二十五、六,最愛風月。娶妻方氏,甚是端莊,就是言語,也不肯戲谑一句,那被中恩愛,更自可知。因此士美不甚相得,專在外面尋些露水夫妻。自從見了丁氏,遂時時探聽。知是子芳的繼母,卻無門路可入,只索放在一邊。
話休絮煩。卻說耿氏,一日因天雨,知子芳已不回家,自己出去關門,只見一個婦人在那裏避雨。看見耿氏,道個萬福,遂對耿氏道:“適才望了親戚回來,不想遇著天雨,借宅上暫憩片時。如今卻不肯住,地下又濕,這便怎生算計?”耿氏道:“你家住在何處?怎麽不同個男人出來?”那婦人道:“家下離此有四、五裏路,一向自己往來慣的,那裏知道今日下起雨來。”耿氏見他衣服濟楚,說話溫存,不象個下人,遂留進去,與丁氏相見。
丁氏一看,似有些認得,卻一時想不起。大家把些寒溫套語,問了一番,又將些家常事,互相細問,甚是投機。
此時天又漸漸昏黑,況無雨具,丁氏便留他住下,他也不甚推辭。吃了夜飯,便到丁氏房中同睡。
上得床來,那婦人卻不去小衣,與丁氏一頭睡了。問道:“大娘這等青春,官人去世,夜間可覺寂寞?”丁氏道:“這也是命中所招,無處說苦。”那婦人道:“已往的苦是不必說了,那將來的樂處怎麽不去尋趁?”丁氏道:“我在家中,叫我何處去尋樂?”那婦人道:“不是我得罪說,那節婦牌坊料想輪不到大娘,何不相交個有情少年,也不虛度一生。”丁氏聽得卻不答應。那婦人知是可以情動,便把趣話津津有味的講與他聽。此時丁氏淫興大發,不住口的歎氣。那婦人又道:“大娘,我有一個法子,與你暫時取樂一番,你心上何如?”
丁氏又不答應。
遂伸手去摸他,並不遮掩。〔缺二十字〕原來不是婦人,卻是一個男子。丁氏正在饑渴之際,也不暇致詳,把一個身子只來。那人又是一員,不肯容易服輸,足更次,方才雨散雲收。
丁氏十分快活,問道:“你是那個?怎麽假妝女人,卻來奸騙我?”那人道:“在下姓都,賤名士美。前日見了大娘,心上萬分愛慕,又知是青年守寡,轉替大娘寂寞,故此大膽冒犯。
今幸得以親近,實是天緣。”丁氏道:“怪道你的面龐,似曾見過。
只因改了女妝,一時看不出。我今事已如此,一個身子已交付你,只是你有空便來,不要有了別個,把我撇在腦後。”
士美道:“承大娘不棄,正是恩深莫報,怎敢有別樣心。”兩個說得高興,〔缺六字〕各自睡去。到天明起來,梳洗停當,謝了耿氏,又與丁氏叮咛幾句,遂出門別去。
從此之後,朝去夜來,已有一個多月。子芳因出外日多,在家日少,到也不在心上,獨有耿氏甚是疑惑。一夜等他們睡後,遂悄悄去張他。只見桌上一燈照著,不見什麽女人,竟換了一個男人,正在那裏〔缺二十九字〕。耿氏看得不耐煩,轉身就走。不料被門檻絆了一跤,忙自爬起,奔進房中睡好。士美明知耿氏張看,一來恃著子芳不在家裏,二來正在要緊頭上,一時抽身不得,便不及照看。直待完了,方才與丁氏說道:“我今出入甚不便當。始初慮你媳婦知道,如今已被瞧破,料想瞞不到底。不如也去弄他一兩次,塞了他的嘴,方爲長久之策。”丁氏道:“是便是了。倘或他不肯相從,怎生區處?”
士美道:“只要大娘幫扶,想出一個妙計,一定得他入我圈套才妙。”兩個商量一會,天色已曉。士美依舊妝作婦人別去,不在話下。
且說耿氏,看見丁氏那些肉麻光景,心中十分鄙薄,等子芳回家,遂說與他知道。子芳吃驚道:“不信有這等事!你且不要說破,我自己見過,方信是真。”又過了兩三日,與耿氏打過照會,只說要住店中,卻暗暗躲在家裏。原來子芳生性極孝,雖〔是〕晚母,每事必要禀命,故此丁氏得以放膽行事。
當下〔忽見〕子芳又不回家,滿心歡喜,隨到門首,約了士美進來。你道士美爲何這等便當?皆因他每日晚間,〔就〕來伺候,一等丁氏出來,得了好音,縱使風雨,也不敢爽約。有這原故,不惟沒有虛夜,並不曾與子芳相遇一次。
此時,兩個到了房中,也無暇更及他事,脫下衣服,即便。
那些得意樣子,卻被子芳一一瞧見。心中大怒,思量要去喝破他。但礙著丁氏不好看相,況又家醜不可外揚,萬一別人知道,自己怎麽做人。躊躇一回,道:“不如使他們知我識破,暗地絕他往來,才爲妥當。”算計已定,遂去寫起一張字,粘在房門上。那字上寫道:平子芳是頂天立地好男子,眼中著不得一些塵屑。何處亡八,肆無忌憚。今後改過,尚可饒耍若仍怙惡不悛,勿謂我無殺人手段也。特此谕知。
子芳粘畢,自去睡了。
再說士美狂蕩一夜,略略睡去。醒來,正要商量耿氏之事,只見天色大明,遂披衣起身。開門出來,只見門上有字一張。
念過一遍,唬得魂不附體。急忙奔出大門,方才拾得性命。丁氏便悄悄的揭來藏過。自此月余不相往來。子芳也放下心腸。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見一個軍校打扮的人,走人店來,道:“我們是都督老爺家裏。今老爺在此經過,要買綢緞送禮。
說此處有個平雲峰是舊主顧,特差我來訪問。足下可認得麽?”
子芳道:“雲峰就是先父。動問長官是那個都督老爺?不知要買多少綢緞?”那人道:“就是鎮守雲南的。今要買二、三百兩銀子。雲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隨我去見了老爺,兌足銀子,然後點貨,何如?”子芳思量:“父親在日,並不曾說起。今既下顧,料想不害我什麽,就去也是不妨。”遂滿口應承,連忙著扮停當,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余裏,四面俱是高山大樹。不見半個人煙,心上疑惑。正要動問,忽見樹林裏鑽出人來,把子芳劈胸扭祝子芳吃了一驚,知是剪徑的好漢,只得哀求。
指望同走的轉來解救,誰知那人也是一夥。身邊抽出一條索子,綁住子芳。靴管裏扯出一把尖刀,指著子芳,道:“誰叫你違拗母親,不肯孝順。今日我等殺你,是你母親的主意,都不幹我等之事。”子芳哭道:“我與母親雖是繼母,卻那件違拗他來?設有違拗之處,便該名正言順告到官司,治以忤逆之罪。怎麽叫二位私下殺我?我今日死了,也沒有放不下的心腸。只可憐祖宗積德,竟到絕嗣的地位。”說罷,放聲大哭。
那兩人聽他說得悲傷,一時起了恻隱之心,便將索子割斷,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淚拜謝,道:“這是重生父母了。敢問二位尊姓大名,日後好圖個報效。”那兩人歎口氣道:“其實不瞞你說,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們一個叫都仁,一個叫都義,生平不肯妄殺無辜的。
適才見你說得可憐,故此放你,並不圖什麽報效。如今你去之後,我也不好回複主人,只索到別處過日子。”說罷,遂舉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
子芳見他們去後,重又哭了一常展轉思量,甚可痛恨。
也不回家,就在城外借個僧舍住下。尋了一把尖刀,每日在路上伺候,要結果都士美性命,卻再遇不著。心上雖是焦躁,亦無可奈何,只好慢慢的相守。正是:有恩不報非君子,遇恨無仇枉丈夫。
按下子芳,再說士美自叫都仁行事之後,在家等了一日,不見回音,又過了兩天,不惟沒有回音,連這兩人竟無一毫影響,未免有些慌張。卻又想道:“他的妻子都在我家,也不怕他有別樣心腸。只是怎麽不早些下手,弄這幾日,不信還不能夠完事。”心上雖如此說,終覺愁悶不過。
挨到黃昏,遂到平家與丁氏說知。丁氏道:“此計雖好,太覺毒了些。但今事已如此,愁也何益,不如快活一番,再作商議。”兩個遂脫下衣服。丁氏正在饑渴之際,湊著不肯輕放。
直到二更時分,方才歇息。自此之後,認了親戚,毫無忌諱。
又過了四、五日,一夜,忽聽門首人聲嘈雜,大鬧一個不住,正不知什麽緣故。士美悄悄出來探聽,只見一派火光,照得四處通紅,那些老幼男女號哭奔竄,後面又是喊殺連天,炮聲不〔絕〕,老大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叩問,方知李家兵馬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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