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三教平心論
元 劉谧撰
三教平心論序
三光麗天。亘萬古而長耀。百川到海。同一味以亡名。三教之興。其來尚矣。並行于世。化成天下。以迹議之。而未始不異。以理推之。而未始不同。一而三三而一。不可得而親疏焉。孤山圓法師曰。三教如鼎。缺一不可。誠古今之確論也。嗟乎執迹迷理者。互相排斥。致使。
先聖無爲之道。翻成紛诤之端。良可歎也。比觀靜齋學士所著一理論。言簡理詳盡善盡美。窮儒道之淵源。啓釋門之玄閟。辯析疑惑決擇是非。未嘗不出于公論。譬猶星之在秤輕重無差。鏡之當台妍醜難隱。斯論之作。良有以矣。通城實堂居士吳鼎來。智識超邁黨與至公(黨與出史記。謂言意相合。而與之友善也)命工繡梓以廣其傳欲使覽者。如白居易張商英等唐宋諸賢。察其至理直趣。
真際同脫塵累。豈小補哉。
時龍集甲子秋七月上日謹序
三教平心論卷上
靜齋學士劉谧撰
嘗觀中國之有三教也。自伏羲氏畫八卦。而儒教始于此。自老子著道德經。而道教始于此。自漢明帝夢金人。而佛教始于此。此中國有三教之序也。大抵儒以正設教。道以尊設教。佛以大設教。觀其好生惡殺。則同一仁也。視人猶己則同一公也。征忿窒欲禁過防非。則同一操修也。雷霆衆聩日月群盲。則同一風化也。由粗迹而論。則天下之理不過。善惡二塗。而三教之意無非欲人之歸于善耳。故孝宗皇帝制原道辯曰。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誠知心也身也世也。不容有一之不治。則三教豈容有一之不立。無盡居士作護法論曰。儒療皮膚。道療血脈。佛療骨髓。誠知皮膚也血脈也骨髓也。不容有一之不療也。如是則三教豈容有一之不行焉。
儒教在中國。使綱常以正人倫以明。禮樂刑政四達不悖。天地萬物以位以育。其有功于天下也大矣。故秦皇欲去儒。而儒終不可去。
道教在中國。使人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一洗紛纭轇轕之習。而歸于靜默無爲之境。其有裨于世教也至矣。故梁武帝欲除道。而道終不可除。
佛教在中國。使人棄華而就實。背僞而歸真。由力行而造于安行。由自利而至于利彼。其爲生民之所依歸者。無以加矣。故三武之君欲滅佛。而佛終不可滅。
隋李士謙之論三教也。謂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豈非三光在天阙一不可。而三教在世亦缺一不可。雖其優劣不同。要不容于偏廢欤。然而人有異心。心有異見。慕道者謂。佛不如道之尊。向佛者謂。道不如佛之大。儒家以正自處。又兼斥道佛。以爲異端。是是非非紛然淆亂。蓋千百年于此矣。吾將明而辨之。切以爲不可以私心論。不可以愛憎之心論。惟平其心念究其極功。則可以渙然冰釋也。蓋極功者收因結果處也。天下事事物物皆有極功。沾體塗足。耕者之事也。至于倉廪充實。則耕者之極功也。草行露宿。商者之事也。至于黃金滿籯。則商者之極功也。惟三教亦然。儒有儒之極功。道有道之極功。佛有佛之極功。由其極功觀其優劣。則有不待辨而明者。
自今觀之。儒家之教。自一身而一家。自一家而一國。自一國而放諸四海彌滿六合。可謂守約而施博矣。若夫四海六合之外。則何如哉。其說曰。東漸西被訖于四海。是極遠不過至四海訖。則止于此。而更無去處矣。是儒家之教然也。故學儒者。存心養性蹈仁履義。粹然爲備道全美之士。而見諸設施措諸事業。可以致君。可以澤民。可以安國家而立社稷。可以扶世教而致太平。功成身老。名在青史。儒之極功如此而已。曾子曰。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蓋至于死則極矣。
道家之教。自吾身而通乎幽冥。自人間而超乎天上。自山林岩穴而至于渺渺大羅巍巍金阙。可謂超凡而入聖者。若夫天地造化之外。則何如哉。其說曰。大周天界細入微塵。是極大不過周天界。界則限于此。而外此者。非所與知矣。是道家之教然也。故學道者。精神專一動合無形。翹然于清淨寡欲之境。而吐故納新積功累行。可以屍解可以飛升。可以役鬼神而召風雨。可以贊造化而立玄功。壽量無窮快樂自在。道之極功如此而已。黃庭經雲。長生久視乃飛去。蓋至長生則極矣。
佛家之教。一佛出現。則以三千大千世界爲報刹。姑以一世界言之。一世界之中有須彌山。從大海峙出于九霄之上。日月循環乎山之腰。而分晝夜。須彌四面爲四洲。東曰弗于逮。西曰瞿耶尼。南曰閻浮提。北曰郁單越。四大洲之中各有三千洲。今此之世界。則閻浮提也。今此之中華。則南洲三千洲中之一洲也。釋迦下生于天竺。乃南洲之正中也。須彌四旁上臨日月之處。謂之帝釋天。又上于虛空之中朗然而住。雲層四重天總名欲界。又上雲層十八重天總名色界。又上空層四重天總名無色界。如是三界中諸衆生輩有生老病死。是爲一世界也。如此一千世界謂之小千。如此一千小千世界。謂之中千。即百萬也。如此一千中千世界。謂之大千。即百億也。以三次言千。故雲三千大千。其實一大千爾。一大千之中有百億須彌山百億日月百億四天下。如小錢一百萬貫。每一界置一錢。盡此一百萬貫。方爲大千世界。此一佛報刹也。一佛出現。則百億世界中有百億身。同時出現。故梵網經曰。一華百億國。一國一釋迦。各坐菩提樹。一時成佛道。如是千百億。盧舍那本身。千百億釋迦。各接微塵衆。是之謂千百億化身也。以千百億化身。而化度千百億世界其中胎卵濕化無足二足四足多足有色無色有想無想乃至非想非非想。皆令得度。是佛家之教然也。故學佛者。識五蘊之皆空。澄六根之清淨。遠離十惡修行十善。觀四念處行四正勤。除六十二見。而邪僞無所容。斷九十八使。而煩惱莫能亂。三千威儀八萬細行無不謹守。四無量心六波羅蜜常用熏修。其間爲法忘軀。則如割皮刺血書經斷臂投身參請。而不怯不疑。爲物忘己。則如忍苦割肉餵鷹舍命將身飼虎。而不怖不畏。錢財珍寶國城妻子。棄之如弊屣。支節手足頭目髓腦。舍之如遺脫。從生至生經百千萬億生。而此心不退轉也。從劫至劫經百千萬億劫。而此心愈精進也。由是三祇果滿萬德功圓離四句。四句者。謂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說無生絕百非。通達無量無邊法門。善入無量無邊三昧。成就五根五力。具足三達三明。圓顯四智三身。超證六通五眼。得四無礙辯而演說無窮。入四如意分而神通自在。八勝處八解脫常得現前。四無畏四攝法受用無盡。八聖道支十八不共法。不與三乘同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莊嚴微妙法身。過去塵沙劫未來塵沙劫無不洞見。現在塵沙界衆生塵沙心無不了知。圓明十號之尊。超出三界之上。是爲一切種智。是天中之天。是爲無上法王。是爲正等正覺超諸方便成十力。還度法界諸有情。佛之極功如此而已。法華經雲。如來爲一大事因緣故出現于世。普欲令衆生皆共成此道。蓋其大願大力。誓與一切含靈。皆證無上涅槃妙果者也。是故辨三教者。不可以私心論。不可以愛憎之心論。惟平其心念究其極功。則知世之學儒者。到收因結果處。不過垂功名也。世之學道者。到收因結果處。不過得長生也。世之學佛者。到收因結果處。可以斷滅生死究竟涅槃普度衆生俱成正覺也。其優劣豈不顯然可見哉。故嘗試譬之。儒教之所行者。中國也。道教之所行者。天上人間也。佛教之所行者。盡虛空遍法界也。儒猶治一家威令行于藩牆之內。若夫藩牆之外。則不可得而號召也。道猶宰一邑政教及于四境之中。若夫四境之外。則不可得而控制也。佛猶奄有四海爲天下君。溥天率土莫非臣民。禮樂征伐悉自我出也。此三教廣狹之辨也。學儒者死而後已。蓋百年間事也。學道者務求長生。蓋千萬年也。學佛者欲斷生死湛然常住。蓋經曆塵沙劫數無有窮盡也。儒猶一盞之燈光照一夕。鍾鳴漏盡則油竭燈滅也。道猶阿阇世王作百歲燈照佛舍利。經百歲已其燈乃滅也。佛猶皎日照耀萬古常明。西沒東升循環不息也。此三教久近之辨也。
以是知有世間法有出世間法。儒道二教世間法也。佛教則始于世間法。而終之以出世間法也。何以謂之世間哉。華嚴經曰。有天世間有人世間有琰摩王世間。是三界之內。皆謂之世間也。有法于此。使人周回生死循環無已。不出乎三界之內者。謂之世間法。一真覺性含裏十方。非三界之所能系者。謂之出世間法。佛以五乘設教。前之二乘曰人乘天乘者。世間法也。後之三乘曰聲聞緣覺菩薩乘者。出世間法也。人乘者五戒之謂也。一曰不殺。謂當愛生。不可以辄暴一物。不止不食其肉也。二曰不盜。謂非義不取。不止不攘他物也。三曰不邪淫。謂不亂。非其匹偶也。四曰不妄語。謂不以言欺人。五曰不飲酒。謂不以醉亂其修心。持此五者。資之所以爲人也。儒家之五常即是其意也。
天乘者十善之謂也。一不殺。二不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是四者其義與五戒同。五曰不绮語。謂不爲飾非言。六曰不兩舌。謂語人不背面。七曰不惡口。謂不罵。亦曰不道不義。八曰不嫉。謂無妒忌。九曰不恚。謂不以忿恨于心。十曰不癡。謂不昧其善惡。兼修十善者。報之所以生天也。道家之九真妙戒即是其意也。人乘所以種人之因。天乘可以獲天之果。世間之法蓋在于此。是三教之所均得也。若夫後之三乘者。蓋導其徒超然而出世者也。使其善惡兩忘直趣乎真際。神而通之世不可得而窺者也。
或者徒見公孫弘之曲學阿世。祝欽明之五經掃地。楊子雲明太玄之妙而谄事漢公。許敬宗知帝丘之義而失身女主。是皆自儒家出也。鼠道士以子夜術欺東坡。林靈素以神霄夢惑徽廟。天上神仙鄭化基而實一庸流。地下神仙何得一而實一凡庶。是皆自道家出也。胡僧咒術不能殺傅奕。石佛現光不能欺程颢。佛齒靈矣而碎于傅奕之羊角。佛牙神矣而壞于趙鳳之斧钺。是皆自佛家出也。疊而觀之。則三教之在中國。皆未能粹然一出于正。尚何區區于優劣之辨哉。抑不思吾之所論者。儒也道也佛也。儒以剛大正直教人。爲儒而所行多叛道者。是皆儒家之罪人也。道以清淨無爲教人。奉道而甘心于邪術者。是皆道家之罪人也。佛以好生爲心。不許以人足踐生草。而謂其說咒語以殺人可乎。佛以無相爲宗。不可以身相見如來。而謂其憑頑石以惑衆可乎。齒而可碎。石而非齒也。牙而可壞。僞而非真也。凡假托教門造妖設僞者。皆是佛家之罪人也。庸可執是以議三教哉。
或者又徒見道家有化胡經。謂釋迦文殊。乃老子尹喜所化也。佛家有破邪論。謂佛遣三弟子震旦教化。孔子乃儒童菩薩。顔回乃淨光菩薩。老子乃摩诃迦葉也。審如此則三教優劣。豈易以立談叛哉。殊不知。二書之作。各欲尊己而抑彼。遂至于駕空而失實。
王浮作化胡經稱。老子尹喜欲化胡。成佛遂變身爲釋迦文殊。而後胡人受化也。抑不思佛生之年周昭王二十四年也。佛滅之年周穆王五十二年也。佛滅後三百四十二年至定王時。老子始生于楚岵縣。爲周柱下吏。過函谷關見尹喜時。佛已示滅四百余歲。以後世之道而變身爲上世之佛。是乃道不足以化胡。必假佛以化胡也。隋仆射楊素曰。聞老君化胡。胡人不受。乃與尹喜變身作佛。胡人方受。審爾則老君不能化胡。胡人奉佛有素明矣。素又常謂道流曰。老子何不化胡爲道。安用化胡爲佛。豈非道化不及佛化乎。是浮之說欲以卑佛。而不料其適以尊佛也。法琳作破邪論。大略謂。佛教徹萬法之原。而孔老特域中之治。謂可以辟邪說覺愚冥也。抑不思孔顔決非菩薩。老子決非迦葉。欲正彼誣。豈可自出于誣哉。故謂孔顔爲菩薩。猶未爲太失也。至于指老子爲迦葉。則大謬矣。迦葉得教之別傳。繼釋迦而作祖。當時最上一乘不可言傳之妙。人天百萬昔皆罔措。而惟迦葉得之。老子豈迦葉變化哉。故迦葉付法于阿難即入定于雞足山。以伺慈氏下生。慈氏未生。其定未出。是迦葉之肉身今猶在定也。其不出而爲老子也明矣。若以迦葉爲老子。則老子乃宗之祖師也。不亦謬之甚乎。是琳之說將以卑道。而不料其適以尊道也。杜撰之言。矯誣以甚。識者奚取哉。
或者又徒見元城先生之言曰。孔子與佛之言。相爲終始。孔佛本一。但門庭施設不同。是儒釋二教未嘗不合也。圭堂居士之言曰。佛者性之極。道者命之極。兩教對立以交攝。則先天性命之妙始全。是釋道二教未嘗不同也。傅大士之詩曰。道冠儒履佛袈裟。和會三家作一家。是三教未嘗不合爲一也。今獨優佛教而劣儒道。豈前賢之意哉。殊不知。前賢之言前賢之方便耳。
蓋儒家得時行道。任職居官。權衡予奪無不出于其手。吾若尊佛教而卑儒教。則彼必仗儒教而抑佛教。武宗相李德裕。而毀招提蘭若四萬余區。誰實致之。道家道其所道德其所德。措心積慮。不使人得而軋已者。吾若尊佛教而藐道教。則彼必尊道教而黜佛教。崔浩信寇謙之。而悉誅沙門毀諸經。像誰實召之。故莫若以方便之心。爲方便之說。謂佛教與儒教合。則庶不激儒教之怒。謂佛教與道教同。則庶不啓道教之爭。謂三教可合而爲一。則若儒若道。皆可誘而進之于佛。故曰前賢之言前賢之方便也。而世之好議論者。心心有主喙喙爭鳴。劣儒者議儒。劣道者議道。劣佛者議佛。三教雖不同。而涉議論則一。吾將平其心以評之。切以爲議之當其罪。則彼說不容于不屈。議之失其實。則已說有時而自屈。是非得失至理而止。天下後世不可誣也。今取議儒者觀之。司馬遷曰。儒者博而寡要。勞而無功。抑不思。一物不知。君子所恥。可謂博矣。而忠恕之道一以貫之。謂之寡要可乎。焚膏繼咎兀兀窮年。可謂勞矣。而修身及家平均天下。謂之無功可乎。蓋遷之學非儒學也。宜其不足以知儒也。程頤儒者也。其論佛也則以爲邪誕妖異之言。塗生民之耳目。蓋佛之說無涯。而頤之見有限。對醯鹆而談浩劫。宜其以邪誕妖異目之也。然頤亦嘗反而思之乎。邪誕妖異于儒教則有之。易曰。見豕負塗載鬼一車。詩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史曰。甲申乙酉魚羊食人。傳曰齊侯見豕人立而啼。至于神降于莘石言于晉。魏顆見老人。狐突遇申生。謂之邪可也。謂之妖可也。謂之異可也。詩曰。帝謂文王。予懷明德。夫天不言也久矣。偶有言焉。人烏得而聞之。今也予懷之語。若見其口耳之相接。不謂之誕可乎。因程頤邪誕妖異之謗。而求儒家邪誕妖異之實。蓋有不可得而掩者。今取議佛者觀之。唐有傅奕者。精術數之書。掌司天之職。前後七上疏謗亵佛教。時有李師政者。著內德論以辯之。其論曰。傳謂。佛法本出于西胡。不應奉之于中國。則不然矣。夫由余出于西戎。輔秦穆以開埧業。曰磾生于北狄。侍漢武而除危害。何必取其同俗。而舍其異方乎。夫絕群之駿。非邑中之産。曠世之珍。非諸華之物。是以漢求西域之名馬。魏收南海之明珠。物生遠域。尚于此而爲珍。道出于遠方。獨柰何而可棄。若藥物出于戎夷。禁咒起于胡越。苟可去病而蠲邪。豈以遠來而不用。夫除八苦以致常藥。其去病也久矣。滅三毒以證無爲。其蠲邪也至矣。何待拘遠近而計親疏乎。傳謂。詩書所未言。以爲修多羅不足。尚又不然也。且周孔未言之物。蠢蠢無窮。詩書不載之事。茫茫何限。何得拘六經之局教。而特三乘之通旨哉夫。
能仁未興于上古。聖人開務于後來。故棟宇易橧巢之居。文字代結繩之制。飲血茹毛之俗雖先用。而非珍。火化粒食之功雖後作。而非弊。豈得以詩書先播而當崇。修多羅晚至而當替哉。傅雲。佛是妖魅之氣。寺爲淫邪之祀其亦不思之甚也。昔自東漢至于大唐。代代皆禁妖言。處處悉斷邪祀。豈因舍其財力營魑魅之殿堂。放其土民入魍魉之徒衆。況宰輔冠蓋人倫羽儀。王道庾亮之徒。戴達許詢之輩。皆厝心而崇信。並禀教以歸依。是豈尊妖幹魅以自屈乎。良由觀妙知真使之然耳。傅雲。趙時梁時皆有僧反。此又不思之言也。若以昔有反僧。而廢今之法衆。豈得以古有叛臣。而不任今之明士。古有亂民。而不養今之黎庶乎。夫青衿有罪。非尼父之失。皂服爲非。豈釋尊之咎。僧幹朝憲尼犯俗刑。譬誦律而穿窬。如讀禮而憍倨。但應禁非以弘法。不可以人而賤道也。傅雲。道人枭皆是貪逆之惡種。此又不思之言也。夫以舍俗修道故稱道人。蠕動之物猶不加害。況爲枭獍之事乎。嫁取之禮。尚舍不爲。況爲禽獸之心乎。何乃引離欲之上人。匹聚塵之下物。毀大慈之善衆。比不祥之惡鳥。以道人爲逆種。以梵行比獸心。害善亦何甚乎。傅雲。西域胡人因泥而生。是以便事泥瓦。此又不思之言也。且中國之廟以木爲主。豈可謂制禮君子皆從木而育乎。親不可忘。故爲之神主。以表罔極之心。佛不可忘。故立其形像。以伸如在之敬。欽聖仰德何失之有哉。傅雲。帝王無佛則國治年長。後世有佛則政虐祚短。不思能仁設教。豈[門@裏]淫虐之風。菩薩立言。豈弘桀纣之事。羲軒舜禹之德。在六度而包籠。羿浞辛癸之咎。總十惡以防禁。向使桀遵少欲之教。纣順大慈之道。則伊呂無所用其謀。湯武焉得行其計哉。傅雲。未有佛之前。人皆淳和世無篡逆。不思九黎亂德。豈非無佛之年。三苗逆命。非當有佛之後。夏殷之季何有淳和。春秋之時豈無篡逆。佛之爲教也。勸臣以忠勸子以孝。勸國以治勸家以和。弘善則示天堂之樂。一非則示地獄之苦。乃謂傷和而長亂。不亦誣謗之甚哉。亦何傷于佛日乎。但自淪于苦海耳。夫以傅奕而肆誣謗之言。以師政而著辯惑之論。是非曲有坦然明甚。萬世之下可以觀矣。
厥後有韓愈者。其見猶傅奕也。原道佛骨。佛作奕之章疏也。奕謗佛于前。即有師政以辯其惑。愈謗佛于後。曷爲無人以議其非。蓋奕爲太史令。特藝者耳。愈以文章顯。乃儒者也。藝者之言。夫人固得與之辯是非。儒者之論。世俗每不敢以致可否。吾則曰。言之而當理。雖非儒而可遵。言之而涉誣。雖果儒而可辯。愈不明吾道一貫之理。可不明而辯之。使其言之誤後世乎。愈之言曰。佛者夷狄之一法。彼徒見佛法來自西域。遂從而夷之。殊不知。佛生于天竺。而五天竺爲南閻浮提之正中。是佛家固以彼爲中也。後漢書曰。佛道神化興自身毒。其國則殷乎中上玉燭和氣。是儒家亦以彼爲中也由是知此固一中國也。反彼亦一中國也。而謂之夷可乎。天地之大無窮盡。列子曰。無極複無極。無盡複無盡。是知其無極無盡者。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阿育王藏如來舍利于閻浮提者。八萬四千所。而在今中華者。僅一十九所。則中華在閻浮提內。豈不猶稊米之在太倉乎。何以知此果爲中而彼果非中乎。愈之見但知四海九州之內爲中國。四海九州之外爲四夷。外此更無去處矣。豈知四夷之外複有非夷者哉。愈之見坐井觀天之見也。不然北史所載大秦國者。去幽州數萬裏。而居諸夷之外。其國衣冠禮樂制度文章與中華同一殷盛。故號曰大秦。而與大漢齒。由是觀之。則四夷之外固有中國。而漢書以身毒爲中國。信不誣也。井蛙不足以語海。固非愈之所能知也。
愈又曰。舜禹在位百年。此時中國無佛。漢明帝時始有佛法。在位才十八年。殊不知。修短之數系于善惡。而善惡之報通乎三世。故曰。欲知前世因。今生享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以是知。今世之修短。原于前世之善惡。而今世之善惡。又所以基後世之修短。享國之久者。前世之善爲之。運祚之促者。前世之惡爲之也。豈可徒以目前論之。又豈有佛無佛之所至哉。孔子言。仁者壽。則是仁者必長年。不仁者必折夭也。然克己複禮。回可謂仁矣。而回反夭。膳人之肝。跖可謂不仁也。而跖反壽。豈可謂孔子之說無驗而不從其教乎。洪範以皇極五福六極教人。合極則福而壽。反極則禍而凶。短折如漢之文景。最爲有道之主。惟皇作極。二君宜無愧矣。而孝文在位才二十三載。年止四十七。孝景在位才十六載。年止四十八。其曆數皆未及一世。其享年皆未及下壽。豈可謂洪範之說誣而火其書矣。惟證之以因果之說。稽之以三世之久。則可以釋然無疑矣。如必曰無佛而壽永。則舜禹在位固皆至百年也。唐武宗滅佛者也。胡爲在位僅六年。而壽止三十三乎。如必曰有佛而年夭。則漢明享國才十八年也。梁武帝奉佛者也。胡爲在位四十八年。而壽至八十六乎。
愈又曰。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彼時見上古以來惟有儒教。而今之釋教似爲贅疣耳。殊不知。釋氏設教非與儒教相背馳。故釋氏化人。亦與儒者無差等。儒者闡詩書禮義之教。而輔之以刑政威福之權。不過欲天下遷善而遠罪耳。然固有賞之而不勸罰之而不懲。耳提面命而終不率教者。及聞佛說爲善有福爲惡有罪。則莫不舍惡而趨于善。是佛者之教。亦何殊于儒者之教哉。宋文帝謂何尚之曰。適見顔延之宗炳著論發明佛法。甚爲有理。若使率土之濱皆感此化。朕則垂拱坐致太平矣。尚之曰。百家之鄉十人持五戒。則十人淳謹。千室之邑百人修十善。則百人和睦。持此風教以周寰宇。編戶億千則善人百萬。夫能行一善則去一惡。去一惡則息一刑。一刑息于家。萬刑息于國則陛下所謂坐致太平者。是也。唐李節送沙門疏言序曰。釋氏之教。以清淨恬虛爲禅定。以柔謙退讓爲忍辱。故怨爭可得而息也。以菲薄勤苦爲修行。以窮達壽夭爲因果。故淺陋可得而安矣。世降俗偷。不有釋氏以化其心。則勇者將奮而思鬥。智者將靜而思謀。阡陌之人將紛然而群起矣。呂夏卿得入師經曰。小人不畏刑獄而畏地獄。若使天下之人事無大小以有因果。不敢自欺其心。無侵陵爭奪之風。則豈不刑措而爲極治之世乎。由是觀之。則釋教之有裨于世教也大矣。又何惡于教之三乎。
愈又曰。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柰之何民不窮且盜也。蓋謂釋氏之徒不耕而食。致民之窮且盜也。抑不思世之輕耕而食者。豈獨釋氏之徒哉。公孫醜問孟子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兄。則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執大于此。今之以佛爲師者。默則誠語則善。所到勸人拙惡而趨善其人以此相化克己齋戒。好生止殺稱誦佛經。悛心改行爲仁爲慈。爲孝爲廉爲恭爲順。蓋日有遷善而不自知者。則不素餐兮。亦孰大于是哉。彼民之窮且盜又何關于釋氏哉。詩曰。小東大東杼軸其罕。傳曰。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民之窮也。若此時中國無佛也。書曰。竊神祇之犧。牷牲用以容。傅曰。盜不可诘絕。又不能止民之盜也。若此時則中國無佛也。太宗貞觀之間。釋氏之教殊盛。僧尼不勝其數也。食用不勝其廣也。而外不閉旅不赍糧。何斯民之不窮不盜也。明皇開元之際。釋氏之徒愈繁。僧尼不減于貞觀也。食用不減于貞觀也。天下富羨攘盜松絕。何斯民之不窮不盜也。是知民窮且盜。決非釋氏之所致明矣。如必曰有佛而民窮。則無佛之時成湯何必患困窮。如必曰有佛而民盜。則無無佛之時季康子何必患盜哉。孔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何幹出家者繁哉。
愈又曰。棄而君臣去而父子。蓋指出家者而言也。抑不思子陵傲光武而耕富春。歐陽公稱其爲聖之清。未嘗曰棄而君臣也。太伯舍太王而逃刑蠻。孔子美其爲德之至。未嘗曰去而父子也。以是比之。佛何過哉。況割愛出家。非特獨善其身。證果成道。將以普度一切。法華經雲。我等與衆生。皆共成佛道。而況于君臣父子哉。故常人之于君。反不過極其敬順。而釋氏之于君父。則能誘之以正法。常人之于子弟。不過致其慈愛。而釋氏之于子弟。則能化之以正道。妙莊嚴王者。藥王之君父也。自藥王出家。而妙莊嚴王亦出家。因得授記而成佛道。羅睺羅者。釋家之長子也。自釋迦出家。而羅睺羅亦出家。因得證密行而授尊記。由是觀之。出家者何負于君臣父子哉。又況常人之心有親疏。而佛心則無親疏。常人之心有限量。而佛心則無限量。常人知有己之君父爾。而佛則無爾殊。故圓覺經曰。觀彼怨家如己父母。常人知有己之子孫爾。而佛無差等。故華嚴經曰。等觀衆生猶如一子。是心也豈愈之所能識哉。
愈又曰。禁而相生養之道。豈不曰娶婦嫁女所以生育子孫。佛戒女色。所以禁其生養。殊不知。釋氏制戒自有頓漸。曷嘗使人人爲曠夫。個個爲怨女哉。爲出家者說菩薩戒。則曰離非梵行。爲在家者說優婆塞戒。則曰離邪淫。離非梵行者永斷淫欲也。離邪淫者不犯他人妻女也。般若經曰。菩薩斷欲出家修行梵行能得菩提。楞嚴經曰。淫心不除塵不可出。若不斷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成其飯。雖經多劫秖名熱沙。此爲修菩薩戒者言也。生天十善經雲。盡形不邪淫。是故得生天上。毗婆沙論雲。若制其自妻。則國王宰官長者不能棄舍自妻室故。佛惟立離犯他妻。此爲持優婆塞戒者言也。只儒家設教。戒之在色。亦所以戒女色也而非戒人娶妻也。契爲司徒教以人倫。則曰夫婦有別。家人畫卦義在正家。則曰夫夫婦婦。美化行乎江漢則漢上遊女不可求思。關睢應于麟趾。則衰世公子無犯非禮。是皆無犯他人妻女之謂也。是即釋氏不淫邪之戒也。故維摩居士亦有妻子常懷遠離。楞嚴經雲。于己妻妾未能遠離者。得生天福。曷嘗禁其生養之道哉。
愈又曰。何有去聖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觀愈此言。則愈之不識佛也亦甚矣。蓋佛之教人與人之學。佛豈徒在于區區之福利哉。佛以一大事因緣故而出現于世。吾侪亦以一大事因緣故而歸向于佛。佛所贊者依而行之。佛所戒者遵而守之。由權而實由漸而頓。蓋期以識心見性超脫生死而至于佛也。福利雲乎哉。故自佛之五乘論之。人乘者謂能持五戒。則其福報可以爲人。天乘者謂能修十善則其福報可以生天。斯二乘者以福利言可也。若夫後之三乘。則當以理觀。不可以福言矣。三乘之理固未易言。姑自其粗迹言之。則聲聞圓覺猶不過爲止息之地。必至于佛菩薩之地。而後爲理之極也。前輩曰。佛者極也。謂天下萬善萬理。至佛而極也。今之學佛者。蓋求以詣其極也。福利雲乎哉。朱晦庵之論佛也曰。以其有空寂之說。而不累于物欲也。則世之賢者好之。以其有玄妙之說。而不滯于形器也。則世之智者悅之。以其有生死輪回之說。而自謂可以不淪于罪苦也。則世之傭奴爨婢黥髡盜賊亦匍匐而歸之。若愈之所謂福利者。正晦庵所謂傭奴爨婢黥髡盜賊亦歸之者也。愈之不識佛也如此而乃果于謗佛。正猶越犬不識雪而吠。蜀犬不識日而吠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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