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四友志-清-楊景淐
序
淄川松齡蒲子有雲:“曾泾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余于經史而外辄喜讀百家小傳稗史野乘。雖小說淺率,尤必究其原。往往將古事與今事較略是非,一日讀《東周列國傳》,有鬼谷四弟子日:孫膑、龐涓、蘇秦、張儀等輩,所載其行事舉止,大與昔日總角時讀坊刻所謂孫龐鬥志一書殊異。然傳獨載蘇秦張儀,其與孫膑龐涓何略而亡載?太史公曰:“孫子膑腳,兵法以修。”則其人有定矣。而于龐涓何據乎?而于鬼谷又何據乎,然則經傳既已亡略,坊刻又不可式,惟列國一書,稍爲上正。第列國亦屬稗史,未足全憑。然有孟子所雲:“晉國天下莫強”一言可原。其曰:“東敗于齊,長子死焉”則龐涓有其人矣。今業蔔筮談星,辄多鬼谷之所傳流,雖婦人稚子,無不知其名而稱道者,豈有人獨遺亡于經傳也哉?世有出仕而名,有不出仕而名。其出仕而名者,入于經傳也。何有其不出仕而名者,于經傳或難舉而缺略也。余于鬼谷之教人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其定人質,如玉工之雕玉,遇圓成璧,遇方成圭,爲學不厭,教誨不倦,深有合于聖人之行也。至于孫膑忠直可師,龐涓殘酷可警,有志竟成,效季子之初哉!實梯滑稽,思刻下之張儀也。蓋《列國》之繁,坊刻之鄙,于是摘取斯編,卷列爲之。揣其近理,謬加評點,也有同余志而省蒲子所言,讀百家小傳,完實其原,以舉經傳缺略,有稗于正道者,請以是爲剞劂爲。
時乾隆六十年歲次旃蒙單阏授衣之上浣日,書于樂志軒中東泖楊澹遊筆。
凡例
#坊刻有《孫龐演義》一書,甚屬唐突誕妄,非惟不揣情理,兼文勢鄙陋層出。如朱亥乃田文之勇友,而強扯作魏國大夫。刖足乃剔去人之兩膝蓋骨,使不得豎挺行走,只好匍匐往來。爲是彼竟指作割去足指爲刖刑。夫足指雖去,何害行走?又言鬼谷先生所授孫膑有三卷天書、六甲靈符,可以呼使風雨,又能隱遁于木幾中,複化爲石,使誤人肩背。此又西遊上孫行者所爲。夫西遊乃纂發至理,皆是寓言,借人身之意馬心猿爲首,故言西遊真诠。其文雅其理。原非仙莫道之書,亦非仙莫解之書。今孫膑雖聰明忠直,鬼谷雖道高技博,豈亦如孫行者身外法,瞬息間變化諸般奇弄,以炫耀其術。即使真能之,亦何取是?況萬無是理乎!今輯是傳,雖未知能盡當日之事是非與否,然于情理揣度,庶幾有得施之于今,亦可醒心度之于古,不謂無因。
#是書雖世人所常聞,戲演所常見,易取重述乎?曰:世所常聞常見者,乃半爲妄說妄演,以愚庸惡陋劣之人,其義與此書大爲掣謬。蓋未嘗細審其品行良猾,是非合事。今集是書,師弟朋友,處事言論,可醒,可戒,可勸獎,如張儀之志,雖屬反覆狡詐,倘遇危險誣在,亦可權措其術,以解燃眉到懸。但不可常師其道,爲心術偏僻耳。
#孫膑受剛後,繕寫兵秘,尚不知龐涓加害。因蒼頭誠見私告,遂省及昔日師受錦囊,然後爲佯狂詐瘋。演義所載,孫膑被刖寫簡,以蒼蠅群聚,汙墨迹,遺“詐風魔”三字。雖屬致誠格天,究涉支離難拘,不可爲信。
#凡作書,無論經文,即如小說,亦須先知其源。約者多所挂漏,俚者豈堪入目,膚者無能醒心,繁者不勝流覽。今此書悉照列國評選,稍加增刪,去其謬妄穿鑿,獨存樸茂,自然合理,言簡義盡,無挂漏不勝之苦,讀之惟覺古人可愛、可慕,醒諸,戒諸。
#四友志者,志孫龐蘇張四人之事也。其四人自始至終,成敗利鈍,其心術賢奸忠佞,有不同處。如孫膑始流離困憊而學道,道既成而慕仕,既仕成而歸隱。其待狡狯友人處,疑其太直。其辭爵歸山,一無系吝,長行不顧,何爽絕之致!又疑其爲太聰敏。龐涓不念同窗,並不念拜結交情,即親受學業,尚爾轉背不認,何況同類然?不過無信義耳。既不容孫膑同列朝班,盡有遣法,何至必欲生計殺害?此人殘忍已極,萬弩自作罪當之。致蘇秦家少有薄田困守,亦可慕仕從師,逆父母妻婈兄弟,跋涉千裏,不過空歸,中人皆有悔心。其反發憤自咎,攻苦晝夜,富貴必然,有志竟成。慎不可三心兩意,中道而廢。舉業要者,取蘇秦之初哉!張儀入楚,幾爲楚用,而遇鹵莽之昭陽者,逃故土時運方至。同一師受,同一秦惠王,一遇一不遇,至于得善終故裏。雖曰狡猾而成,亦是天命所至此。舉論四人之志略者也。上加鬼谷者,以別夫子四友雲。
#是集文雖不古奧,然有一等,但喜淺陋誕妄爲,真有所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語上。如稍近中質,先取演義閱過,再讀是書,詳較實際,可通世用,可警世悖,取其所長,去其所短,其與荒唐鬼神、纏綿男女等事俱無。稚幼讀之,興其進業;已仕讀之,堅其忠貞;庶人讀,可去狡詐;隱居讀,可操其志。事無幾許,義舉多方。
卷之一上 辯才學分科教藝 定人質驅鼠傳書
話說河南省在京都西南千五百四十裏,開封郡爲省會。東西距千二百二十裏,南北距千二百九十裏。東界江南場山,西界陝西潼關,南界湖北黃安,北界直隸成安,東南界江南穎州,西南湖北襄陽,東北山東曹縣,西北山西遼州。九府十州九十九縣,士民輻辏,商賈繹絡,太平景象,舉一可知其他。
且說河南府地面,東有汜水,西連陝州,南並南陽,北通孟縣,背河沂流左伊右瀍,居天下之中。離省城三百八十裏,領管十縣,其地所出,有數種佳品,曰:
點錫,綿綢,牡丹,瓷器,酸棗,
羌桃,大戟,麝臍,花绫,旋覆花。
郡城東南隅即嵩山之麓。縣屬登封,在古七國時,乃周之陽城,有一處地面名曰鬼谷。以其山深樹密,幽不可測,似非人之所居,故雲鬼谷。內中有一隱者,自號道鬼谷子。相傳姓王名栩,乃是晉平公時人,初時在雲夢山與宋人墨翟一同采藥修道。那墨翟不喜娶妻子成家立業,發誓立願雲遊天下專一濟人。利物拔其苦厄,救其危難。此乃修身養性的大題目,不比那凡人在著名利中鑽轉。
那王栩與墨翟分別之後,也不居雲夢山中,就隨意遊玩,尋山問水。一日來到這鬼谷山上,見有此天造地設的去處,便潛住其中,人但稱他爲鬼谷先生。不想那鬼谷子才學淵深,通天徹地,兼及幾家學問,人不能較量。你道他那幾家學問?
一日,數學,日星象緯,在其掌中,古往察來,言無不驗;
二日,兵學,六韬三略,變化無窮,在陣行兵,鬼神莫測;
三日,遊學,廣記多聞,明理審勢,出詞吐辯,萬口莫當;
四日,出世學,修真養性,服食引導,祛病延年,衝舉可俟。
這先生既知仙家衝舉之術,爲何屈身世間,不去獨自料理自家?只爲要度幾個聰明弟子,同歸仙境。所以,他借這個鬼谷棲身。初時偶然入市,爲人占蔔,所言吉凶,休咎應驅如神。漸漸有人慕學其術。先生只看來學者資性,近著那一家學問,便以其事授之,一來成就些人才,爲七國之用。二來就訪求仙骨,共理出世之事。他住在這谷中,也不計年數。弟子來就學者,不知多少。先生來者不拒,去者不迫。就中單說同時四個有名的弟子,你道是誰人?卻就是那:
孫膑,龐涓,
蘇秦,張儀。
那孫膑,乃齊國人,孫武之孫。張儀、龐涓俱魏國人。惟蘇秦近居洛陽。膑與涓結爲兄弟,同學兵法;秦與儀,結爲兄弟,同學遊說。各爲一家之學。
那龐涓學兵法,三年有余,自以爲能。忽一日,爲汲水故,偶然行至山下,聽見路人傳說,魏國厚幣招賢,訪求將相。龐涓心動,汲了水來放下,欲辭先生下山,往魏國應聘,又恐先生不肯放去,心下躊躇,欲言不言。先生見貌等情,早知其意,笑謂龐涓道:“你時運已至,何不下山,求取富貴。”龐涓聞了先生之言,正中其懷。向前跪而請道:“弟子正有此意,未審此去可得意否?”先生道:“你去摘取山花一枝,我爲你占之。”
龐涓領命下山,尋取山花。此時正是六月炎天,百花開過,沒有山花。龐涓左盤右轉,尋毅多時,止覓得草花一莖,連根拔起,欲待呈與先生。忽又想道,此花質弱身微,不爲大器,便棄擲于地。又往他處,尋覓了一回,可怪絕無他花。只得轉身將先前所取草花,藏于袖內,回複先生道:“山中沒有花枝。”先生道:“既沒有花,你袖中所藏何物?”涓不能隱諱,只得取出呈上。其花離土方久,又經日色已半萎矣。先生道:“你知此花之名乎?乃馬兒鈴也。一開十二朵,爲汝榮盛之年數,采于鬼谷,見日而萎,鬼傍加委,汝之出身必于魏國。”龐涓暗暗稱奇。先生又道:“但你不合見欺,他日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不可不戒。我有八字,你牢記在心:遇羊而榮,遇馬而瘁。”
龐涓再拜道:“吾師大教,敢不書紳。”臨行之日,孫膑送他下山。龐涓道:“某與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貴。此行若有進身之階,必當舉薦吾兄,同立功業。”孫膑道:“吾弟此言,果真實否?”龐涓立誓道:“弟若謬言,當死于萬箭之下!”孫膑道:“多謝厚情,何須如此重誓!”兩下流淚而別。
孫膑還山,先生見他淚容,問道:“你惜龐涓之去麽?”孫膑道:“同學之情,何能不惜?”先生道:“你道龐生之才堪爲大將否?”膑答道:“承師教學已久,何爲不可?”先生搖首道:“全未,全未!”膑大驚,請問其故,先生不言。到了次日,向衆弟子道:“我夜間惡聞鼠聲,汝等輪流值宿,爲吾驅鼠。”
衆弟子如命。其夜輪著孫膑值宿,先生向枕下取出一卷文書,告膑道:“此書乃汝祖《孫武子兵法》十三篇,向因汝祖獻于吳王阖闾。阖闾用其族,大破楚師。後阖闾惜此書,不欲廣傳于人,乃置以鐵櫃,藏于姑蘇台屋楹之內。自越王勾踐用範蠡、文種計,選進西施、鄭旦二美女,以迷吳王之心;又饋大木以成其策台娛樂,勞苦百姓以逸待疲,遂滅吳倡霸。又將姑蘇台焚毀,故此書不傳。因吾向與汝祖有交,求得其書,親爲注解,行兵秘密盡在其中。未嘗輕授一人,今見子心術忠厚,特以付子。”孫膑歡然道:“弟子少失父母,遭國家多故,宗族離散,雖知祖父有此書,實未傳領。吾師既有注解,何不並傳之龐涓而獨授于膑也?”先生笑道:“得此書者,善用之爲天下利,不善用之爲天下害。涓非佳士,豈可輕付哉?”于是孫膑接書,攜歸自己臥室,受先生命,不敢私與衆弟子觀看。閉戶獨自拂幾焚香,將書卷攤置案上,逐篇依次細讀。那十三篇:
一日,始計篇。二日,作戰篇。
三日,謀攻篇。四日,軍形篇。
五日,兵勢篇。六日,虛實篇。
七日,軍爭篇。八日,九變篇。
九日,行軍篇。十日,地形篇。
十一日,就地篇。十二日,火攻篇。
十三日,用間篇。
這兵書篇法,真通天徹地之才,神出鬼沒之機,加之注釋精詳,心無阻滯留難,孫膑得之,如獲珍寶,晝夜研誦。三日之後,先生遽向孫膑索取原書。膑出諸袖中,雙手繳還先生。先生逐篇盤問,膑對答如流,一字不遺。先生喜悅道:“子用心如此,汝祖爲不死矣。”
再說龐涓別了孫膑,一迳來至魏國,以兵法幹相國王錯。錯薦于惠王,龐涓入朝之時,正值庖人進蒸羊于惠王之前。惠王方舉筋,涓私喜道:“吾師言遇羊而榮,斯不廖矣。”惠王見龐涓一表人物,放箸而起,迎而禮之。龐涓再拜,惠王扶住。問其所學,涓對道:“臣學于鬼谷先生之門,用兵之道,頗得其精。因指畫敷陳,傾到胸中,惟恐不盡。”惠王又問道:“吾國東有齊,西有秦,南有楚,北有韓、趙、燕,皆勢均力敵。而趙人奪吾中山,此仇未報,先生何以策之?”龐涓道:“大王不用微臣則已,如用微臣爲將,管教戰必勝,攻必取。可以兼並天下,何憂六國哉!”惠王道:“先生大言,得無難踐乎?”涓答道:“臣自揣所長,實可操六國于掌中,若委任不效,甘當伏罪。”
惠王大悅,遂拜龐涓爲元帥,兼軍師之職。涓子龐英,侄龐蔥、龐茅,俱爲列將。涓隨練兵訓武。先侵衛、宋諸小國,屢屢得勝。宋、魯、衛、鄭諸君相約聯翩來朝,適齊兵侵境,涓複禦卻之,遂自以爲不世之功,不勝誇诩。
時墨翟遨遊名山,偶過鬼谷采友,一見孫膑,與之談論,深相契合。遂謂膑道:“子學業已成,何不出就功名,而久淹山澤耶?”孫膑答道:“吾有同學龐涓,出仕于魏國,相約得志之日必爲援引。吾是以待之!”墨翟道:“今龐涓見爲魏將,吾爲子入魏以察涓意。”墨翟辭去,逞至魏國。聞龐涓自恃其能,大言不慚,知其無援引孫膑之意。乃以野服求見魏惠王。惠王素聞墨翟之名,降階迎入,叩以兵法。墨翟指說大略,惠王大喜,欲留任官職。墨翟固辭道:“臣山野之性,不習衣冠。所知有孫武子之孫名膑者,真大將之才,臣萬分不及,見今隱于鬼谷,大王何不召之?”惠王道:“孫膑學于鬼谷,乃是龐涓同門,卿謂二人所學孰勝?”墨翟道:“膑與涓雖則同學,然膑獨得乃祖秘傳。雖天下無其對手,況龐涓乎!”
墨翟辭往他方。惠王即召龐涓問道:“聞卿之同學有孫膑者,獨得孫武子秘傳。其才天下無比,將軍何不爲寡人召之?”龐涓答道:“臣非不知孫膑之才,但膑是齊人,宗族皆在于齊。今若仕魏,必先齊而後魏,臣是以不敢進言。”惠王道:“士爲知己者死,豈必待本國之人而後可用乎?”龐涓答道:“夫王既欲召孫膑,臣即當作書去致。”龐涓口雖應語,心下躊躇,魏國兵權,只在吾一人之手。若孫膑到來,必然奪寵。既魏王有命,不敢不依,且待來時,生計害他,阻其進用之路,卻不是好?遂面修書一封,呈上惠王。惠王用驷馬高車、黃金、白璧,遣人帶了龐涓之書,一迳望鬼谷來聘取孫膑。膑拆書來看,略曰:
涓托兄之庇,一見魏王即蒙重用。臨岐援引之言,銘心不忘。今特薦于魏王,來即驅馳赴召,共圖功業。
孫膑將書呈與鬼谷先生。先生知龐涓已得時大用,今番有書取用孫膑,竟無一字問候其師,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計較。但龐涓生性驕妒,孫膑若去,豈能兩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見魏王使命鄭重,孫膑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當。亦使膑取山花一枝,蔔其休咎。此時九月天氣,膑見先生幾案之上,瓶中供有黃菊一枝,遂拔以呈現上,即時複歸瓶中。先生乃斷道:“此花現被殘折,不爲完好,但性耐歲寒,經霜不落。雖有殘害,不爲大凶,且喜供養瓶中,爲人愛重。瓶乃範金而成,鍾鼎之屬,終當威行霜雪,名勤鼎鍾矣。但此花再經提拔,恐一時未能得意,仍舊歸瓶,汝之功名,終在故土。吾爲汝增改其名,可圖進取。”遂將孫膑賓字左邊加了一月爲膑,膑即書膑,乃別刑之名。今鬼谷子改孫賓爲孫膑,明明知後日有別足之事。但天機不肯泄漏耳!豈非異人哉?髯翁有詩雲:
山花入手知休咎,試比蓍龜倍有靈。
卻笑當今賣蔔者,空將鬼谷書占形。
這鬼谷子見孫膑臨行,又授以錦囊一枚。分付必遇至急之地,方可開看。孫膑受領拜辭先生,隨魏王使者下山,登車而去。蘇秦、張儀時在傍,俱有欣羨之色。相與計議來禀,亦欲辭歸,求取功名。先生道:“天下最難得者,聰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質,若肯灰心學道,可致神仙。何苦要碌碌塵埃,甘爲浮名虛利所驅逐也?”秦儀同聲回答道:“夫良材不終朽于岩下,良劍不終秘于匣中。日月如流,光陰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時建功,圖個昭揚後世耳。”不知這先生肯放二人下山否?且看下回分解。
鬼谷地名有二。一說在登封,又一說按地圖所言,在江西廣信府貴溪縣,有鬼谷山。上有蘇秦台、張儀井,又有鬼谷洞,相傳鬼谷子嘗隱此。入必以燭,可容數千人,號第十五洞天。雖莫可實擬,其處必然不是捏造。得來如呂祖師之煉丹洞,張真人之龍虎山,濟顛僧之運木井。又茅山上有三洞,深不可測,二洞皆淺,一洞頗深。有持燭以進,上如屋舍,穹隆石無斷續處。行一二裏,有澗水橫截,響如奔馬。愈進愈廣,窮于燭而止,則天造地設的洞府,固亦有之。又不獨靈鸷峰爲飛來,雷峰塔爲怪異。今之讀古書者,辄以寓言目之,使幼讀者紊亂于中,莫能別其是非,而不以情理揆之,以意逆之,謂得之是已。如鬼谷子立數家之學,其曰數學,即天文;兵學即武事;遊學爲通今博古,即孟子所謂先覺覺後覺,至于萬口莫當,俱在“明理審勢”四字中出。惟出世學,如孫、龐、張、蘇四子之才,尚不肯學。況今之世乎?又不但逐榮利、企權豪,常恐困之而已。初余亦不能信,及讀《長生诠要》、《修真秘旨》等書,理明詞悉無可議。其某是某,非真至言、格言,可敬可羨,縱衝舉不可期。而祛病延年有是來矣,抑亦不失爲善人。
龐涓學三年有余,便道自以爲能,莫說三年就是三十年也無用。憑你大聖大賢,從來只有虛心下問。如黃帝問道廣成,孔子問禮老聃,太史公周行天下,猶惓惓顧問鄉老村夫。而龐涓雖遭遇明師,有了自以爲是之心,即如重授十三篇兵秘,亦不得善終其身。何則心術早壞故也。
龐涓既得花,複棄委之;而仍取所棄之花,其貪心早露。如今之婦女欲梳好髻,其發既已稀疏,容貌又複醜陋,而心終不能忘情于色,必欲假他發以雜之,脂粉以塗之。吾益服德公子荊一苟字矣。
心直忠厚大爲難遇,于四子中偶得孫膑爲忠厚。今人辄言,忠厚爲無用之別名,正是龐涓匹敵。噫!豈不聞素以爲絢,禮後乎等語,不知其解作何說?
鬼谷斷語俱從理出。余偶適城市廟中有測字,生在廟西廂房,椅桌踞坐,俨若長者。環立多人,亹亹聽言,皆諸生輩。一人問婚成否,隨拈一漸字,測者斷曰成。因取筆書板道,左邊爲水,右邊爲刀,以刀斫水,豈能斷乎?又將斤加斷爲斷字,車加辵爲連字,曰藕斷絲連。複將斤加辵作近字,曰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後婚果成。且未究其成不成,但究其理之明不明,則有合放鬼谷所斷。至於“遇羊而榮,遇馬而瘁”,常人所不能及,而亦不能強說。
孫、龐兩人皆以花占休咎,花亦不同,時亦不同,斷亦不同,取花亦不同,心術亦不同。龐涓費心尋毅多時,止覓一草花,又不慎取,而孟浪連根拔起。又思質弱而棄,轉輾尋覓,仍取所棄之花,不即呈獻,陰納于袖。直待先生說出,始爲享奉。其心之猾詐無常,欺君罔上,妒賢妨能,妄自尊大,忌刻苟毒,早已定論。所謂誠于中,形于外,要知未來,先察已往。而孫子亦使取花占之,坦然就先生幾案,取瓶菊呈上,即複歸瓶,同一取花,一暴躁,一靜逸,宛然想見二人心術。圯上老人授書也,折張子房少年剛暴之氣,故令取履納履。鬼谷先生欲授書于孫膑,同一少年而氣享有異,早知孫膑之爲人。故直設驅鼠以愚衆子弟,即出兵秘十三篇以授之,並告其所自來。是其師生莫逆處。又非比龐涓、蘇秦、張儀等同一師弟也。
孫膑送龐涓下山,時涓許以他日富貴,必相援引。而膑以此言,果真實否激之,似膑素知涓言語不足憑信,故有此問。及膑既至魏國任,涓掇拾是非,釀成大禍,險至殺身。雖曰明槍易躲,隱惡難備,亦腹粗心,坦率未檢。處其席中,探取兵法來源。有曰愚弟昔日亦蒙先生傳授,遺忘等語。膑獨不記先生向日授書時言涓非佳士,豈可輕付等語?縱信龐涓重誓,遂不省昔日師告之言乎?觀于此者,斯知言顧行,行顧言,不獨施諸己,亦須及人。
孫膑非但忠直可嘉,即記性亦大爲難遇。以十三篇兵秘加以注釋等字,其書已成部矣,非經年累月莫可議其短長,況三日乎?以潔白之質得良師善教,素以爲絇自是其色,迥異倍常。
顔子雲:“無伐善,無施勞。”龐涓初見惠王,便用虛誇,無一實語,只有甘當伏罪爲可采。猶今之無用官員,只貪財貨娛快目前,不計身後。偶爲良言相告,利害切身,辄言做此腦袋不著,正是龐涓一流人。
墨翟之識人,亦可謂賢矣。其薦賢獎才亦可謂當矣。拔友之難,成友之志,而師弟不居其功,可謂廉矣。其行事隱現莫測,徒費跋涉,不畏繁勞,舉賢薦能,毫無利欲,可謂義矣。然而難免聖人之責,亦爲之大道不明故也。
龐涓無義,已不待言。然其寄孫膑書,未及問安先生者,或偶出于意,略亦未可知。尚責伊刻薄忘本小人,今觀爲子弟者,于先生處多所狡詐,及自立家,則又傲慢跋扈,不足與校,豈非龐涓之罪人乎?
龐涓嫉妒孫膑處,與東吳周瑜無二。但孫子與武侯品行雖同;居正而才志迥異。孫子太忠處,在乎信義全交。武侯太忠處,在乎盡力托孤。盡力托孤,甘受嘔血,全交信義而受刖足,嘔血死忠名存竹帛。則足遠利身列帝鄉,蓋孫子忠直,已輸武侯智識數分,武侯名利,已輸孫子歸真數分。一死爲忠,一辭爲仙,二人可爲兩得其當。
周瑜欲害武侯,而竟死于武侯之計。龐涓欲害孫子,而竟死于孫子之箭。然周瑜當日非妒武侯之才,乃因有一漢昭烈在故也。若龐涓則竟可薦孫子居于己上,也不爲過。如此忠直人,豈測其負心乎!自知才學不及,即使果然探得十三篇兵秘到手,又結果害了他性命。如鬼谷所雲“善用之爲天下利,不善用之爲天下害”,“吾知其亦必不善終。”何則凡嫉能妒才之人,再不使于一事。如賭錢人錢盡爲戒,若偶爲得鈔,甘忍凍餓而必輸于場中爲休。猶此看來,龐涓之才學不及周瑜,其殘酷忌刻又不如遠甚。
蘇秦、張儀欲辭行,道而雲:“日月如流,光陰不再。”既知景短,何不灰心?從師懇求出世,以免輪回。況際遇難得,明師反欲走紅塵擾攘之中,而行不可測之途,不思仕路迍邅,況後果一遭試秦不利,一幾死于楚臣之手乎?縱賺得富貴到手,向榮華本久,雖性行聰達,實未能免俗。
《仙經》雲:“心天無點翳,性地絕塵飛。”原是要人迸去,凡俗觀範蠡之與子房,直待功業成後,才肯灰心,從道遁身遠隱。然蠡如神龍雲隱,或藏或現,既泛舟歸湖,複又出仕齊國,稱陶朱公,不知所終。雖質美天成,惜無師授。子房亦天資聰慧,醒世俗之非常,悟人情之反覆,同蠡見機,甘辭富貴,輕葉妻孥。若非赤松先生汲引指示,亦不過迹深山,與鳥獸爲群耳。故曰仙必有師。今儀秦親受鬼谷先生,得此良師,參論至道。帝鄉可待如行走迷路,倩人指引。指引明白簡捷,則不窮再問,如支離渾淆,則前程莫擬。故我言,蘇、張二人,從鬼谷學者,雖幸得良師,而實不幸得妙道也。
卷之一下 忌刻小人行毒計 忠直良友詐風魔
卻說蘇秦、張儀于鬼谷先生處學遊說,這日看見魏王赍金璧聘孫膑去後,他二人未免見食流涎,也欲求取富貴。先生道:“你兩人中肯留一人與吾作伴否?”秦、儀皆執定欲行,無肯留者。先生強之不得,歎道:“仙才之難如此哉!”乃爲之各占一課,斷道:“秦先吉後凶,儀先凶後吉。秦說先行,儀當晚達,吾觀孫、龐二子勢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異日宜互相推讓,以成名譽。勿傷同學之情。”二人稽首受教。先生又將書一本分贈二人,秦、儀觀之,乃《太公陰符篇》也。“此書弟子久已熟誦,先生今日見賜,有何用處?”先生道:“汝雖熟誦,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音,只就此篇探討,自有進益。我亦從此逍遙海外,不複留于此谷矣。”
秦、儀既別,去不數日。鬼谷子亦浮海爲蓬島之遊,或雲已仙去矣。
再說孫膑行至魏國,即寓于龐涓府中,膑謝涓舉薦之恩,涓有德色。膑又述鬼谷先生改賓爲膑之事。龐涓驚道:“膑非佳語,何以改易?”膑道:“先生之命不敢違也。”
次日同入朝中,谒見惠王。惠王降階迎接,其禮甚恭。膑再拜,奏道:“臣乃村野匹夫,過蒙大王聘禮,不勝慚愧。”惠王道:“墨子甚稱先生獨得孫武秘傳。寡人望先生之來,如渴思飲。今蒙降重,大慰平生。”遂問龐涓道:“寡人欲封孫先生爲副軍師之職,與卿同掌兵權,卿意如何?”龐涓答道:“臣與孫膑,同窗結義,膑乃臣之兄也。豈可以兄爲副,不若權拜客卿,俟有功績,臣當讓爵,甘居其下。”惠王准奏,即拜膑爲客卿,賜第一區,亞于龐涓。客卿者,半爲賓客,不以臣禮加之。外示優崇,不欲分兵權于膑也。
自此孫龐二人,頻相往來。龐涓想道:“孫子既有秘授,未見吐露。必須用意探之。”遂設席請酒,酒中因談及兵機,孫子對答如流。及孫子問及龐涓數節,涓不知所出,乃佯問道:“此非孫武子兵法所載乎?”膑全不疑慮,答道:“然也。”龐涓道:“愚弟昔日亦蒙先生傳授,自不用心,遂至遺忘。今日借觀,不敢忘報。”孫膑道:“此書經先生注解詳明,與原本不同。先生止付看三日,便即取去,亦無錄本。”龐涓道:“吾兄還記得否?”孫膑道:“依稀尚存記憶。”涓心中巴不得便求傳授,只是一時難以驟逼。過了數日,惠王欲試孫膑之能,乃閱武于教場。使孫、龐二人各演陣法。龐涓布的陣法,孫膑一見即便分說,此爲某陣,用某法破之。孫膑排成一陣,龐涓茫然不識,私問于孫膑。腹答道:“此即顛到入門陣也。”涓又問道:“有變乎?”膑答道:“攻之則變爲長蛇陣矣。”龐涓探了孫膑說話,先報惠王道:“孫子所布乃顛到入門之陣,可變長蛇陣也。”已而惠王問于孫膑,所對相同。惠王以龐涓之才,不弱于孫膑,心中愈喜。只有龐涓回府,思想孫子之才,大勝于吾。若不除之,異日必爲他欺壓。心生一計,于相會中間私叩孫子道:“吾兄宗族俱在齊邦,今兄已仕魏國,何不遣人迎至此間,同享富貴。”孫膑見問,乃垂淚言道:“子雖與吾同學,未悉吾家門之事也。吾四歲喪母,九歲喪父,有于叔父孫喬身畔。叔父仕于齊康公爲大夫,及田大公遷康公于海上,盡逐其故臣,多所誅戮,吾宗族離散。叔與從兄孫平、孫卓挈我避難奔周,因遇荒歲,複將我傭于周北門之外,父子不知所往。吾後來年長,聞人言鬼谷先生道高而心慕之,是以單身往學。又複數年,家鄉杳無音信。豈有宗族可問哉?”龐涓複問道:“然則,兄長亦還憶故鄉墳墓否?”孫膑道:“人非草木,能忘本原?先生于臨行之際,囑吾道:‘汝之功名,終在故上。’今已作魏臣,此話不須提起矣。”龐涓探了口氣,佯應道:“兄長之言甚當,大丈夫隨地立功名,何故鄉也。”
約過半年,孫膑所言都已忘懷了。一日朝罷,方回。忽有一漢子,似山東人語音,問人道:“此位是孫客卿否?”膑隨喚入府,叩其來曆。那人道:“小子姓丁名乙,臨淄人氏。在周客販,令兄有書信托某,送到鬼谷。聞貴人已得仕魏邦,迂路來此。”說罷將書信呈上。孫膑接書在手,拆而觀之,略雲:
愚兄平、卓字達賢弟賓親覽,吾自家門不幸,宗族蕩散,不覺已三年矣。向在宋國爲人耕牧,汝叔一病即世。異鄉零落,苦不可言。今幸吾王盡釋前嫌,招還故裏。政欲奉迎吾弟重立家門,聞吾弟就學鬼谷。良玉受琢,定成偉器。茲因某客之便,作書報聞,幸早爲歸計,兄弟複得見。
孫膑得書,認以爲真,不覺悲傷大哭。丁乙道:“承賢兄分付,勸貴人早早還鄉,骨肉相聚。”孫膑道:“吾已仕于此,此事不可造次。”乃款待丁乙飲酒,付以回書。前面亦敘思鄉之語,後雲弟已仕魏,未可便歸俟。稍有建立,然後徐爲首丘之計。送丁乙黃金一錠爲路費,丁乙得了回書,當下辭去。誰知來人丁乙,乃自龐涓手下心腹徐甲也。龐涓套問孫膑,來人姓名,遂僞作孫平、孫卓手書,教徐甲假稱客商丁乙,投見孫子。孫子兄弟自少分別,連筆迹都不分明,遂認以爲真了。
龐涓诓得孫膑回書,遂仿其筆迹,改後數句雲:“弟今雖卦仕魏國,但故土難忘。心殊懸切,不日當圖歸計,以盡手足之歡。傥或齊王不棄,微長自當盡力報效。”于是入朝私見魏王,請屏去左右,將僞書呈上言:“孫膑有背魏向齊之心,近日私通齊使,取有回書。臣遣人邀截,于郊外搜得在此。”惠王看書畢,乃言道:“孫膑心懸故土,豈以寡人未能重用,不盡其才那?”涓奏道:“膑祖孫武子爲吳王大將,後來仍舊歸齊。父母之邦,誰能忘情。大王雖重用膑,膑心已戀齊,必不能爲魏盡力。且膑才不下于臣,若齊用爲將,必然與魏爭雄。此大王異日之患也。不如殺之。”惠王道:“孫膑應召而來,今罪狀未明,遽然殺之。恐天下議寡人之輕士也。”涓又奏道:“大王之言甚善。臣當勸谕孫膑,傥肯留魏國,大王重加官爵。若其不然,大王發到微臣處議罪,微臣自有區處。”
龐涓辭了惠王,往見孫子。因問道:“聞兄已得千金家報,有之乎?”那孫膑是忠直之人,全不疑慮忌諱,遂應道:“果然。”因備述書中要他還鄉之意。龐涓道:“弟兄久別,思歸人之至情。兄長何不于魏王前,暫給一二月之假,歸省墳墓,然後再來。”孫膑道:“恐主公見疑,不允所請。”龐涓道:“兄試請之,弟當從旁力贊。”孫膑道:“全仗賢弟玉成。”
是夜龐涓又入見惠王,奏道:“臣奉大王之命,往谕孫膑。膑意必不願留,且有怨望之語。若目下有表章請假,主公便發其私通齊使之罪。”惠王點頭。
次日,孫膑果然進上一通表章,乞假月余還齊省墓。惠王見表大怒,批表尾雲:“孫膑私通齊使,今又告歸,顯有背魏之心,有負寡人委任之意。可削其官爵,發軍師府問罪。”
軍政司奉旨,將孫膑拿到軍師府,來見龐涓。涓一見,佯驚道:“兄長何爲至此?”軍政司宣惠王之命,龐涓領旨。訖問膑道:“吾兄受此奇冤,愚弟當于王前力保。”言罷,命輿人駕車,來見惠王。奏道:“孫膑雖有私通齊使之罪,然罪不至死。以臣愚見,不若剛而黥之,使爲廢人,終身不能退歸故土。既全其命,又無後患,豈不兩全。微臣不敢自專,特來請旨定奪。”惠王道:“卿處分最善。”
龐涓辭回本府,向孫膑道:“魏王十分惱怒,欲加兄極刑。愚弟再三保奏,恭喜得全性命。但須剛足黥面,此乃魏國法度。非愚弟不盡力也。”孫膑歎道:“吾師雲雖有殘害,不爲大凶。今得保全首領,此乃賢弟之力,不敢忘報。”龐涓遂喚過刀斧手,將孫膑綁住,剔去雙膝蓋骨。孫膑大叫一聲,昏絕到地,半晌方醒。又用針刺面,成私通外國四字,以墨塗之。
龐涓假意啼哭,以刀瘡藥敷膑之兩膝,用帛纏裹。使人擡至書館,好言撫慰,好食將息。約過了月余,孫膑瘡口已合,只是膝蓋既去,兩腿無力,不能行動,只好盤足而坐。髯翁有詩雲:
易名膑字禍先知,何待龐涓用計時。
堪笑孫君太忠直,尚因全命感恩私。
那孫膑已成廢人,終日受龐涓三餐供養,甚不過意,思欲圖報其德。一日龐涓步進書館,閑論間,乃祈求孫膑傳示鬼谷子注解《孫武兵書》。膑慨然應允。涓隨給以木簡,要他繕寫。膑寫未及十分之一,有蒼頭名喚誠兒,龐涓使他伏事孫膑。誠兒見孫子無辜受在,反有憐憫之意。忽龐涓召誠兒至前問:“孫膑繕寫,日得幾何?”誠兒道:“孫將軍爲兩足不便,長眠短起,每日只寫得二三策。”龐涓怒道:“如此遲慢,何日寫完!汝可與吾上緊催促。”誠兒退問涓近侍道:“軍師央孫君繕寫,何必如此催追?”近侍答道:“汝有所不知,軍師與孫君,外雖相恤,內實相忌。所以全其性命,單爲欲得兵書耳。繕寫一完,便當絕其飲食。汝切不可泄漏。”
誠兒聞知此信,密告于孫子。孫子大驚,原來龐涓如此無義,豈可傳以兵法?又想道若不繕寫,他必然發怒,吾命旦夕休矣!左思右想,欲求自脫之計。忽然想著鬼谷先生臨行時付吾錦囊一個,囑道到至急時方可開看,今其時矣。遂將錦囊啓視,乃黃絹一幅,中間寫著“詐風魔”三字。膑領會道:“原來如此。”
當日晚餐方設,孫膑正欲舉筋,忽然昏愦作嘔吐之狀,良久發怒,張目大叫道:“汝何以毒藥害吾?”將瓶瓯悉拉于地,取寫過木簡向火焚燒;撲身到地,口中含糊罵署不絕。誠兒不知是詐,慌忙奔告龐涓。涓次日親自來看,膑痰涎蒲面,伏地呵呵大笑,忽然大哭。龐涓問道:“兄長爲何而笑,爲何而哭?”孫膑道:“吾笑者笑魏王欲害吾命。吾有十萬天兵相助,能奈吾何?吾哭者哭魏邦沒有孫膑,無人作大將也。”說罷複睜目視涓,磕頭不已。口中叫鬼谷先生,乞救吾孫膑一命。龐涓道:“吾是龐某,休得錯認。”那孫膑牽住了龐涓之袍,不肯放手,亂叫先生救命。龐涓命左右扯脫,私問誠兒道:“孫子病症幾時發的?”誠兒道:“是夜來發的。”涓上車而去,心中疑惑不已。恐其佯狂詐變,欲試其真僞。命左右拖入豬圈中,糞穢狼籍,膑披發覆面,到身而臥。再使人送酒食與之,詐雲:“吾小人哀憐先生被別,聊表敬意。元帥不知也。”
孫子早曉得是龐涓之計,故爲怒目猙獰,罵道:“汝又來毒我麽?”將酒食傾番地下。使者乃拾豬屎及泥塊以進,膑取而啖之。于是還報龐涓,涓道:“此真中狂疾不足爲慮矣。”
自此縱放孫膑,任其出入。這孫膑有時朝出晚歸,仍臥豬圈之內,有時或出而不返,混宿市井之間。或談笑自若,或悲號不已。市人認得是孫客卿,憐其病廢,多以飲食遺之。孫膑或食,或不食;狂言誕語不絕于口,無有知其爲假風魔者。
龐涓又分付地方,每日侵晨具報孫膑所在,尚不能置之度外也。髯翁有詩歎雲:
紛紛七國鬥幹戈,俊傑秉時歸網羅。
堪恨奸臣懷嫉忌,致令良友詐風魔。
時墨翟雲遊至齊國,客寓于田忌之家。其弟子禽滑從魏而至,墨翟問:“孫膑在魏得意何如?”禽滑細將孫子被別之事,述告于墨翟。翟歎道:“吾本欲薦他,豈料反害之矣!”乃將孫膑之才,及龐涓妒忌之事,轉述于田忌。田忌遂奏于威王道:“國有賢臣而令見辱于異國,大不可也。”威王道:“寡人發兵,以迎孫子,何如?”田忌道:“龐涓不容膑仕于本國,肯容仕于齊國乎?欲迎孫子須是如此恁般,密載以歸,可保萬全。”
威王用其謀。即令客卿淳于髠假以進茶爲名,至魏欲取孫子。淳于髠領旨,押了茶車,捧了國書,竟至魏國。禽滑裝做隨行從者到魏都,見了魏惠王,致齊侯之命,惠王大喜。送淳于髠于館驿。
禽滑見孫膑發狂不與交言,至半夜私往候之,孫膑背靠井欄而坐,見了禽滑,張目不語。雖前日曾會過認得,但不知其心與來意,故也。滑垂淚道:“孫卿困至此乎,認得禽滑否?吾師言孫卿之冤于齊王,齊王甚相傾慕。淳于公此來非爲貢茶,實欲載孫卿入齊。爲君報刖足之仇耳。”孫膑淚流如雨,良久,言道:“某已分死于溝渠,不期今日有此機會。但龐涓疑慮太甚,恐不便挈帶如何?”禽滑道:“吾已定下計策,孫卿不須過慮。俟有行期,即當相迎。約定在此處相會,萬勿移動。”
次日,魏王款待淳于髠,知其善辯之士,厚贈金帛。髠辭了魏王欲行,龐涓置酒長亭餞行。禽滑先于是夜,將溫車藏了孫膑。卻將孫膑衣服與厮養王義穿著,披頭散發,以泥土塗面,妝作孫膑模樣。地方已經具報,龐涓以此不疑。
淳于髠既出長亭,與龐涓歡飲而別。先使禽滑驅速行,親自押後。過了數日,王義亦脫身而來。地方但見肮髒衣服,撒做一地,已不見孫膑矣。即時報知龐涓,涓疑其投井而死。使人打撈屍首,不得,連連挨訪,並無影響。反恐魏王見責,戒左右不言。只將孫膑溺死申報,亦不疑其投齊也。
再說淳子髠載孫膑離了魏境,方與沐浴。既入臨淄,田忌親迎于十裏之外。言于威王,使乘蒲車入朝。威王叩以兵法,不知孫膑說甚,且于下文分解。
澹遊子評
孫膑待先生,無所底裹遮飾,真如父母一般。但看答龐涓雲,“先生之命不敢違”這句便是。其于惠王處則雲,“村野匹夫,過蒙聘禮,不勝慚愧”等語,雖是謙言。總屬樸茂處來,同一初見,龐涓便只是誇誕。
龐涓欲殺孫膑,甚爲極易,蓋孫膑乃毫無底裹,且感惠龐涓舉薦之恩,正思報答耳。他那裏還省著要害彼哉?孫膑所以不即見殺者,幸有兵秘,早爲龐涓告也。鬼谷所以即索原本,不肯留于孫膑者,早爲膑今日解厄故耶。
孫、龐二人,奉令布陣,一閑一忙,文情如畫。膑堪然若守山門之彌勒,涓流蕩似處馬廄之猕猴。私下探取陣法,疾忙走報惠王,遮掩一時,後人可恨。
龐涓設計欲害孫膑,人皆以爲巧。吾以爲孫子太弛,更有惠王之偏聽。故至此耳。如今之世,勤人多富而狡吝,懶人多貧而無滯,小人多儉曲有黨相,援君子多懶,直無備人危。
孫膑既刖,廢尚不疑,及龐涓所爲,反感日食圖報,天幸有此誠兒泄謀。不然繕寫一完,不死何俟!縱有錦囊,未必便思展看。然則誠兒,乃孫膑莫大恩人,堪與鬼谷先生並馳。膑後日爲仙,魏國滅亡,不知曾有報德否?
先生雖有詐風魔錦囊指示題目,但此篇大文字實爲難做。以忠直人在狡猾小人面前詐作,使其必信爲實。此在九死中討其一活,啖取狗矢土塊如常,與越勾踐庾黔婁等,同謂異事。
假使孫膑雖以佯狂,誰信龐涓?苟延性命于時日耳,又兼地方,每日具報所在。若無墨翟師弟熱心聞齊,豈能輕離魏地!一成之錦囊,二成之誠兒,三成之墨翟師弟,斯脫此火坑,益見解厄之難。
威王敏捷之人,聽鄒忌罷聲色,沈洏封即墨烹阿大夫。今欲以兵取孫膑于異國,不顧彼此矣,田忌屬赳赳武夫,能設謀計取,正是人不可輕測度處。
卷之二上 龐涓錯遁八門陣 孫膑巧書六字訣
話說孫膑脫了魏國佯狂之辱,來至齊國,朝見畢威王,叩以兵法。膑指畫有條,王即欲拜授官爵。孫膑相辭道:“臣未有寸功,不敢受爵。龐涓若聞臣用于齊,又起妒嫉之端。不若姑息其事,俟有用臣之處,然後效力何如?”威王從之,乃使權居田忌之家,忌尊爲上客。
膑思欲偕禽滑往謝墨翟,他師弟二人已不別而行了,膑歎息不已。再使人尋訪孫平、孫卓信息,杳然無聞。方知龐涓之詯。
齊威王暇時,常與宗族、諸公子馳射賭勝爲樂。田忌馬力不及,屢次失金。一日田忌引孫膑同至射圃,觀射。膑見馬力不甚相遠,而田忌三棚皆負。乃私請告忌道:“君明日複射,臣當令君必勝。”田忌道:“先生果能使某必勝,某當請于王,以千金決賭。”孫膑道:“君但請之。”田忌請于威王道:“臣之馳射屢負矣,來日願傾家財一決輸贏。每棚以千金爲采。”威王笑而從之。
是日,諸公子皆盛飾車馬,齊至場圃,百姓聚觀者數千人。田忌問于孫子道:“先生必勝之術安在?千金一棚不可戲也。”孫膑道:“齊之良馬聚于王廄,而君欲以次第角勝難矣。然臣能以術得之。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別,臣以君之下驷當彼上驷而取,君之上驷與彼中驷角取,君之中驷與彼下驷角取,君雖一敗必有二勝。”田忌贊道:“妙哉!”乃以金鞍錦(革薦),飾其下等之馬,僞爲上驷。先與威王賭第一棚,馬足相去甚遠,田忌複失千金。威王大笑,田忌道:“尚有二棚,臣若全輸,笑臣未晚。”及二棚、三棚,田忌之馬果皆勝,多得采物千金。田忌奏道:“今日之勝,非臣馬之力,乃孫子所教也。”因述其故。威王歎道:“即此小事,已見孫先生之智矣。”由是益加敬重,賞賜無算,不在話下。
再說魏惠王既刖孫膑,責成龐涓恢複中山之事。龐涓奏道:“中山遠于魏,而近于趙,與其遠爭不如近割。臣請爲君直搗邯鄲,以報巾山之恨。”惠王許之。龐涓遂出車五百乘,伐趙圍邯鄲。邯鄲守臣牛選連戰俱敗。上表趙成侯,成侯使人以中山賂齊求救。齊威王已知孫子之能,拜爲大將。孫膑辭謝道:“臣乃刑余之人,而使主兵,顯齊國別無人才,爲敵者所笑。請以田忌爲將。”威王乃用田忌爲將。孫膑爲軍師,常居辎車之中,陰爲畫策,不顯其名。田忌欲引兵去救邯鄲,膑止之道:“趙將非龐涓之敵,比我至邯鄲,其城已下矣。不如駐兵于中道,揚言欲伐襄陵縣,龐涓必還。還而擊之,無不勝也。”
田忌遂用其謀。時邯鄲候救不至,牛選以城降涓。涓遣人報捷于魏王。一面正欲進兵,忽聞齊遣田忌乘虛來襲襄陵。龐涓驚道:“襄陵有失,安邑震動。我當還救根本。”乃班師離桂陵二十裏,便遇齊兵。原來孫膑早已打聽魏兵到來,預作准備。先使牙將袁達,引三千人截路搦戰。龐涓族子龐蔥前隊先到,迎住厮殺。約戰二十余合,袁達詐敗而走。龐蔥恐有計策,不敢追趕。卻來禀知龐涓。涓叱道:“諒偏將尚不能擒取,安能擒田忌乎?”
即引大軍追之,將及桂陵。只見前面齊兵排成陣勢,龐涓乘車觀看。正是孫膑初到魏國時,擺的顛到八門陣。龐涓心疑想道:“那田忌如何也曉此陣法?莫非孫膑已歸齊國乎?”當下亦布隊成列,只見齊軍中閃出大將田旗號,推出一輛戍車。田忌全裝披挂,手書畫戟,立于車前。田嬰挺戈,立于車右。田忌口呼:“魏將能事者上前打話。”龐涓親自出車,謂田忌道:“齊、魏一向和好,魏、趙有怨,何與齊事?將軍棄好尋仇,實爲失計。”田忌道:“趙以中山之地,獻于我主。我主命我帥師救之。若魏亦割數郡之地,付于我手,我當即退。”龐涓大怒道:“汝有何本事?敢與某對陣。”田忌道:“你既有本事,能識吾陣否?”龐涓道:“此乃顛到八門陣,吾受鬼谷子所教。汝何處窮取一二,反來問我,我國中三歲孩童皆能識之。”田忌道:“汝既能識,如何不能打!”
龐涓被說不過,遂分付龐英、龐蔥、龐茅三人道:“記得孫膑曾講此陣,略知攻打之法。但此陣能變長蛇陣,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攻者轍爲所困。今去打此陣,汝三人各領一軍,只看此陣一變,三隊齊進,使他首尾不能相顧,則陣可破矣。”龐涓分付已畢,自帥先鋒五千人,上前打陣。才入陣中,只見八方旗色,紛紛轉換,認不出那一門是。東衝西撞,戈甲如林,並無出路。只聞得金鼓亂鳴,四下呐喊。豎的旗上俱有軍師孫字,龐涓大驚道:“別夫果在齊國。吾墜其計矣。”正在危急,卻得龐英、龐蔥兩路兵殺進,單單救出龐涓。那五千先鋒不剩一人,問龐茅時,已被田嬰所殺。共損軍二萬余人,龐涓甚是傷感。
原來八卦陣,本按八方連中央戍,已共是九隊。車馬其形,正方,比及龐涓入來打陣,抽去首尾二軍爲二角,以遏外救。止留七隊車馬,變爲員陣,以此龐涓迷惑。後來唐朝衛國公李靖,因此作六花陣。即從此員陣布出。有詩爲證:
八陣中藏不測機,傳來鬼谷少人知。
龐涓只曉長蛇勢,那識方員變化奇。
按今堂邑縣東南,有地名果戰場,乃昔日孫、龐交兵之處也。卻說龐涓知孫膑在軍中,心中懼怕,與龐英、龐蔥商議,棄營而遁。連夜回魏國去了。田忌與孫膑探知空營,奏凱回齊,此周顯王十七年事。
魏惠王以龐涓有取邯鄲之功,雖然桂陵喪敗,將功折罪。齊威王遂寵任田忌、孫膑,專以兵權委之。鄒忌恐其將來代己爲相,密與門客公孫閱商量,欲要奪田忌、孫膑之寵。恰好龐涓使人以千金行賂于鄒忌之門,要得退去孫膑。鄒忌正中其懷,乃使公孫閱,假作田忌家人,持千金于五鼓叩蔔者之門,道:“我奉田忌將軍之差,欲求占卦。”卦成,蔔者問:“何用?”答道:“我將軍,田氏之宗也,兵權在握,威震鄰國。今欲謀大事,煩爲斷其吉凶。”蔔者大驚道:“此悻逆之事,吾不敢與聞。”公孫閱囑道:“先生既不肯斷,幸勿泄漏。”
公孫閱方才出門,鄒忌差人已至。將蔔者拿住,說他替叛臣田忌占卦。蔔者答道:“雖有人來小店,實不曾占。”鄒忌遂入朝,以田忌所占之語告于威王。即引蔔者爲證,威王果疑。
每日使人伺田忌之舉動。田忌聞其故,遂托病辭了兵政,以釋齊王之疑。孫膑亦謝去軍師之職。
明年齊威王嘉,子辟疆即位,是爲宣王。宣王素知田忌之冤,與孫膑之能。俱召複故位。
再說龐涓初時聞齊國退了田忌、孫膑不用,大喜道:“吾今日乃可橫行天下也。”是時韓昭侯滅鄭國而都之,趙相國公仲侈如韓稱賀,因請同起兵伐魏。約以滅魏之日,同分魏地。昭侯應允,回言偶值荒馑,俟來年當從兵進討。龐涓聞知此信,言于惠王道:“聞韓謀助趙攻魏,今乘其未合,宜先伐韓以沮其謀。”惠王許之。使太子申爲上將軍,龐涓爲大將,起傾國之兵,向韓國進發。行過宋邑外黃,有布衣徐生請見太子。太子問道:“先生幄見寡人,有何見谕?”徐生道:“太子此行將以伐韓也,臣有百戰百勝之術于此,太子欲聞之否?”太子申道:“此寡人所藥聞也。”徐生道:“太子自度富有過于魏,位有過于王者乎?”申答道:“無以過矣。”徐生道:“今太子自將而攻韓,幸而勝富不過于魏,位不過于王也,萬一不勝將若之何?夫無不勝之害,而有稱王之榮,此臣所謂百戰百勝者也。”太子道:“善哉!寡人請從先生之教。”即日班師。徐生道:“太子雖善吾言,必不行也。夫一人德鼎,家人啜汁。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衆,太子即欲還,其誰聽之!”徐生辭去,太子出令欲班師。而龐涓道:“大王以三軍之寄,屬于太子,今又未見勝敗,而遽班師,與敗北何異?”諸將亦皆不欲空還。太子申不能自決,遂引兵前進,直造韓都。
韓哀侯遣人告急于齊,求其出兵相救。齊宣王大集群臣,問以救韓與不救孰是孰非,相國鄒忌道:“韓、魏並並,此鄰國之幸也,不如勿救。”田忌、田嬰同聲道:“魏若勝韓,則禍必及于齊,救之爲是。”孫膑獨嘿然無語,宣王問道:“軍師不發一言,豈救與不救二策皆非乎?”孫膑答道:“然也。夫魏國自恃其強,前年伐趙,今年代韓,其心亦豈須臾忘齊哉!若不救韓,是棄韓以肥魏,故不言救者非也。魏方伐韓,韓未敝而吾救之,是吾代韓受兵。韓享其安,而吾受其危,故言救者亦非也。”宣王又問道:“然則何如而可?”孫膑答道:“爲大王計,宜許韓必救,以安其心。韓知有齊救,必悉力以拒魏,魏亦必悉力以攻韓。吾俟魏之弊,徐引乓而往攻弊。魏以存危,韓用力少而見功多,豈不勝于前二策耶?”宣王鼓掌稱善。遂許韓使言齊救,旦暮且至。
韓昭侯大喜,乃悉力拒魏。前後交鋒五六次,皆韓不勝,複遣使往齊催趨救兵。齊複用田忌爲大將,田嬰副之,孫子爲軍師,率車五百乘救韓。田忌又欲望韓進發,孫膑道:“不可!不可!吾向者救趙,未嘗至趙。今救韓,奈何往韓乎?”田忌道:“軍師之意,將欲如何?”孫膑道:“夫解紛之術,不攻其所必救。今日之計,惟有直走魏都耳。”田忌從之,乃命三軍齊向魏邦進發。龐涓連敗韓,師將逼韓都。忽接本國警報,言齊兵複寇魏境,望元帥作速班師。龐涓大驚,即時傳令去韓歸魏。韓兵亦不追趕。
孫膑知龐涓將至,謂田忌道:“三晉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爲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雲:‘百裏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裏而趣利者車半至。’吾軍遠入魏地,宜詐爲弱形以誘之。”田忌道:“誘之,如何?”孫膑道:“今日當作十萬竈,明後日以漸減去。彼見軍竈頓減,必謂吾兵怯戰,逃亡過半,將兼程逐利。其氣必驕,其力必疲,吾因以計取之。”田忌從其計。
且說龐涓兵望西南而行,心念韓兵屢敗,正好征進,卻被齊人侵擾,毀其成功,不勝之忿。及至魏境,知齊兵已前去了。遺下安營之迹,地甚寬廣,使人數其竈,足有十萬。驚道:“齊兵之衆如此,不可輕敵也。”明日又至前營查其竈,僅五萬有余,又明日竈,僅三萬。龐涓以手加額道:“此魏王之洪福也。”太子申問道:“軍師未見敵形,何喜形于色?”涓答道:“某固知齊人素怯,今入魏地才三日,士卒逃亡已過半了。尚敢操戈相角乎?”太子申道:“齊人多詐,軍師須十分在意。”龐涓道:“田忌等今番自來送死。涓雖不才,願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恥。”當下傳令選精銳二萬人,與太子申分爲二隊,倍日並行。步軍悉留在後,使龐蔥率領徐進。孫膑時刻使人連絡探聽龐涓消息,回報魏兵已過沙鹿山,不分早夜兼程而進。
孫膑屈指計程,日暮必至馬陵。那馬陵道在大名府城東南十裏,兩山中間溪谷深隘,堪以伏兵。道傍樹木叢密,膑命檢絕大一株留下,余樹盡皆砍到,縱橫道土以塞其行。卻將那所留大株向東,樹身砍白,用黑煤大書六字雲:
龐涓死此樹下。
上面橫書四字道:“軍師孫示。”令部將袁達、獨狐陳各選弓弩手五千,左右埋伏,分付但看樹下火光起時,一齊發弩。再令田嬰引兵一萬,離馬陵三裏埋伏。只待魏兵已過,便從後截殺。分撥已定,自與田忌引兵遠遠屯劄,准備接應。
再說龐涓一路打聽,齊兵過去,恨不能一步趕著,只顧催來。到馬陵道時,恰好日落西山。其時正是十月下旬,又無月色,前軍回報,有斷木塞路,難以前進。龐涓叱道:“此齊兵畏吾蹑其後,故設此計也。”正欲指麾軍士,搬木開路,忽擡頭看見樹上砍白處隱隱有字迹。但昏黑難辨,命小軍取火照之。衆軍士一齊點起火來,龐涓于火光之下,看得分明。大驚道:“吾中別夫之計矣。”急教軍士速退。說猶未絕,那袁達、獨狐陳兩支伏兵望見火光,萬弩齊發,箭如驟雨。軍士大亂,四散奔逃。龐涓身帶重傷,料不能脫,乃歎道:“吾恨不殺此別夫,遂成豎子之名。”即引劍自刎其喉而絕。龐英亦中箭身亡。軍士射死者,不計其數。史官有詩雲:
昔日僞書奸似鬼,今宵伏弩妙如神。
相交須是懷忠信,莫學龐涓自隕身。
昔龐涓下山時,鬼谷曾言:“汝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龐涓用假書之事欺孫膑而別之,今日亦受孫膑之欺,墮其減竈之計,自言诓謬,當死萬箭之中。鬼谷又言:“遇馬而瘁。”果然死于馬陵,萬箭毫忽不爽。計龐涓仕魏至身死,剛十二年,應花開十二朵之兆。始信鬼谷之占,纖微必中,神妙莫測。
時太子申在後隊,聞前軍有失,慌忙屯劄住不行。不提防田嬰一軍反從後面殺到,魏兵心膽俱裂,無人敢戰,各自四散逃生。太子申禁約不住,勢孤力寡,被田嬰突近生擒,縛置車中。田忌和孫膑統大軍接應,殺得魏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渠,辎重軍器盡歸于齊。田嬰將太子申獻功,袁達、獨狐陳二人將龐涓父子屍首獻功。孫膑手提龐涓之頭,懸于車上。齊軍大勝,奏凱而還。其夜太子申懼辱,亦自刎而死。孫膑歎息不已。
大軍行至沙鹿山,正遇著龐蔥步軍。孫膑使人挑龐涓之頭示之,步軍一見,不戰自潰。龐蔥下車叩頭乞命,田忌欲並誅之。孫膑道:“爲惡者止龐涓一人,其子且無罪,況其侄乎?”乃令將太子申及龐英二屍交付龐蔥。教他回報魏王,速速上表朝貢、不然齊兵再至,宗社不保。龐蔥喏喏連聲而去。此周顯王二十八年事也。
田忌等班師回國。齊宣王大喜,設宴相勞,親爲田忌、田嬰、孫膑把盞。相國鄒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賂,欲陷田忌之事,未免于心有愧。遂稱病笃,使人繳還相印。齊宣王遂拜田忌爲相國,田嬰爲將軍。孫膑軍師無爵,秩可加乃加封大邑。孫膑固辭不受。手錄其祖孫武兵書十三篇,獻于宣王道:“臣以廢人,過蒙擢用。今上報主恩,下酬私怨,于願足矣。臣之所學盡在此書,留臣亦無用。願得閑山一片,爲終老之計。”宣王留之不得,乃封以石闾之山。山在今之泰安州。
孫膑住山歲余,其衣食是有齊王周送。日間無事,每乘小車命童子推辇代步,遍遊山林溪壑,訪友尋師。是晚月色皎亮,來至石闾山頂觀玩。忽見澗東樹上龍蛇般飕動,命童子近谛何物,童子往觀。不知怎生回報,且看下文分解。
澹遊子評
孫膑既至齊國,當受王爵。而又遜順相辭,獨思往謝墨翟,次訪孫平、孫卓。處事不苟如此,複教田忌必勝之術,是其生知,非專倚師授,及有事拜爲大將,又以刑余不居,反請田忌爲將,其種種大過人處。語雲:退後一步自然寬,早知進銳退速大原。
龐涓一生,多是自作自受。于房及計害了孫膑,以操獨貴之灌。然不思責成之事,亦在此乎?若容得孫膑同事,龐涓未必便死。倘遇難事亦可委任。如取邯鄲已勝,聞齊襲襄陵,不能兩手相顧,至有掣肘之急。知孫膑在彼,只辦得連夜棄營而遁,爲主將者誠如是耶?
鄒忌前說琴理,驟得擢耀。勸齊威王立法,朝周處置即墨、阿邑二大夫,恰像近正。乃因田忌寵任,密與門客公孫閱行此醜計。殊覺昔日之行,半文不值。語雲:“損人終自損。”究竟不能擠排,及宣王即位,田忌、孫膑俱複召用,敗魏救韓功爲不小。自恥昔日愧悔,無顔稱病還印,總是無光術士,不是聖賢體行。
凡知幾人爲人謀畫,須有實濟。不然,只是浮遊之言。曷足貴取如外黃之徐生,說太子申不可自將是矣。太子善其言而用之,又明知其必不能從,既曰衆口難免,當別爲驅謀,以脫其事夫。然後太子得不死于軍中,恩莫大焉,而吾之先見神焉。從使龐涓勝齊于太子,亦何害哉!乃空說不宜自將,又說不能脫去,語雖近理,只是浮遊無實之言,吾所不取。
三人議救韓與不救,優劣井井。孫膑以棄韓肥魏,不救爲非;代韓受兵,救亦爲非。必救安韓待弊始救,于以二國悉力,然後攻弊魏,存危韓等論,實非鄒忌、田忌、田嬰等所能道。其前次出兵,今次出兵,一樣機軸,以逸待勞。計其減竈、誘追,總在知己知彼上算定。湊趣有馬陵道,伏兵射死龐涓,猶後漢諸葛武侯于木門道伏兵射死張郃。皆從輕敵上生機,布置之巧,各成妙算。
韓複遣使催救,然後攻魏所必救,何等緩約!及知龐涓將至,若田忌等必整兵待戰矣。而孫膑則不然,反詐弱形以誘其來,吾則徐徐而退,彼則顛蹶而逐。徐退養鋒。蹶逐喪氣于斯,時亦可對壘而戰,已據勝著,複又不然。只屈指計程,計時日度地,伏兵傾樹,橫道書字,招邀爲號以五千人。盡其傾國之兵,真是草上之風,何等輕松。所謂運用之妙,存乎其心。臨事而慎,好謀而成者也。
龐涓死已嫌遲,卻無事害了太子申。又二次出兵,折了許多衆軍士,並許多車馬辎重軍器。多是涓狂悖貪鄙所至,連兒子龐英性命亦不保。涓侄龐蔥險爲田忌所殺,又虧孫膑仁厚處,釋之。傷了魏國許多體面,正是晉國天下莫強,願比死者一酒爲證。如人向有妒忌,宜于此三思焉。
十三篇兵秘,吳王阖廬不欲廣傳,未免器小。孫膑功就固辭封邑,又錄獻此書,公于天下退處邱樊。正是:知足不辱,量大當受厚福。
呂不韋臨死,能以自咎。商轶臨刑,亦能自咎。至于龐涓臨死,不知自咎,昔日行事之非。及怪他人害己而以不殺孫膑爲恨,與周瑜臨死“既生瑜何生亮”之言同一,不知自咎及怪他人口吻機局一如。
卷之二下 蘇秦困厄皆因運 肅侯始任合從計
卻說孫膑令童子過澗看時,原來不是龍蛇,乃是草藤交響。因探與孫膑視之。那孫膑細將藤葉認識,忽悟著在鬼谷山中,先生曾言藥中之品,無如何首烏。吾因問及其形,先生告以葉、莖、根、枝等樣;又言其藤夜交,故爲補陰上品。但其用在根,而不在枝葉,並述昔日居雲夢山中,常取此物作食。今形形與先生言有合。因命童子用物發上石,操窮其根,得一小兒。長僅四五寸,眉目可別,手足陰陽其備。苗連兒頂上生出,大爲驚異,因取以歸。
明日,正在將此物撫視,忽童子報,門外有一老人,呼問主人之名,不知何者?孫膑自思,豈西山之白眉翁乎?將欲接請,見老人手執方竹杖,已至庭中。原來不是別人,乃鬼谷先生也。
這先生因蘇秦、張儀去後,他便邀遊山水,煉性采藥。偶至齊國,聞孫膑不願樂仕,辭居山水,故爲一至。膑遂延入上坐,到身再拜。鬼谷子見孫膑屈膝不利,歎道:“大數難免。”茶罷,孫膑將所得靈根,呈與先生觀看。先生看罷,大喜道:“汝之兩足,可以複矣。”膑問:“恭骨已去,腿肉俱消,何能可複?”先生笑道:“汝識此物乎?其受日月精華石腦山液有年,雖凡谷老耄,服之可化爲童。況汝年富、質清、眉目間黃紋隱隱,汝必爲善事。故天地不惜靈丹,使汝得之,此真山情也。”因教以食法,便欲別去。孫膑道:“弟子感先生恩授,無日爲報。今適至此,甚爲多幸,何遽欲去乎?”先生附耳低言,又贈以藥物,孫膑點頭受領。遂送先生去後。他便將山精用竹爲刀,細刮去外皮,安置石铛內,加泉水並先生所付藥物,煮沸百度。但有其形浮于水內,取之不得而止。至晚食訖就宿。明日,童子取車來,見主人已鍵步矣。再至明日,忽不見主人,漫山到處尋覓不得。報奏宣王,如此這般,始知爲鬼谷子度之出世矣。此是後話。武成王廟有孫子贊雲:
孫子知兵,翻爲盜憎。刖足銜冤,坐籌運能。
救韓攻魏,雪恥揚靈。功成辭賞,遁迹藏名。
揆之祖武,何愧典型。
再說齊宣王將龐涓之首,懸示國門,以張國威。使人告捷于諸侯,諸侯無不聳懼。韓、趙二君,尤感救兵之德,親來朝賀。宣王欲與韓、趙合兵攻魏。魏惠王大恐,亦遣使通和,請朝于齊。
齊宣王約會二晉之君,同會于傳望城,在今之南陽府。東北韓、趙、魏,無敢違者。三君同時朝見,天下榮之。此皆得賢臣之力所至。
再說蘇秦、張儀,自從辭了鬼谷子下山。張儀自往魏國去了。蘇秦回至洛陽家中,老母在堂,一兄二弟,兄已先亡。惟寡嫂在。二弟乃蘇代、蘇厲也,一別數年。今日重會,舉家歡喜,自不必說。
過了數日,蘇秦欲出遊列國。乃請于父母,變賣家財,爲資身之費。母、嫂及妻,俱力阻之道:“季子不治耕獲,力工商求什一之利,乃思以口舌轉富貴。棄現成之業,圖未獲之利,他日生計無聊,豈可悔乎!”蘇代、蘇厲亦勸道:“兄如善于遊說之術,何不就說周王?在本鄉亦可成名。何必遠出。”蘇秦被一家阻當不過,乃求見周顯王,說以自強之術。顯王留之館舍,左右皆素知蘇秦出于農賈之家,疑其言空疏無用,不肯在顯王前保舉。
蘇秦在館舍羁留歲余,不能討個進身。于是發憤回家,盡破其産,得金百镒。制黑貂裘爲衣,治車馬仆從,遨遊列國。訪求山川、地形、人民風尚,盡得天下利害之詳。如此數年,未有所遇。聞衛鞅封商君,甚得秦孝公之心。乃西至鹹陽,而孝公已薨,商君亦死。乃求見惠文王。惠文王宣蘇秦至殿問道:“先生不遠千裏而來敝邑,有何教誨?”蘇秦奏道:“臣聞大王求諸侯割地,意者欲安坐而並天下乎?”惠文王答道:“然也。”蘇秦道:“大王東有關河,西有漢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此四塞之國也。沃野千裏,奮擊百萬。以大王之賢,士民之衆,臣請獻謀效力,並諸侯,吞周室,稱帝而一天下,易如反掌。豈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願大王稍留意而熟思之。”
時惠文王初殺商鞅,心惡遊說之士,乃辭道:“孤聞毛羽不成,不能高飛。先生所言孤有志未逮,更俟數年,兵力稍足,然後議之。”蘇秦乃退,複將古之三王五帝攻戰而得天下之術,寫成一書,凡十余萬言。次日獻上秦王,秦王雖然留質,絕無用蘇秦之意。再谒秦相國公孫衍,衍忌其才,不爲引進。
蘇秦留秦複歲余,黃金百镒俱已用盡,黑貂之裘亦敝壞,計無所出。乃貨其車馬、仆從,以爲路資,提囊徒步而歸。父母見其狼狽,罵辱之。妻方織布見秦來,不肯下機相見。蘇秦時方餓甚,向嫂求一飯,嫂辭以無柴,不肯爲炊。有詩爲證:
富貴途人成骨肉,貧窮骨肉亦送人。
試看季子貂裘敝,舉目雖親盡不親。
蘇秦見此光景,不覺墜淚。感歎道:“一時貧賤(上生+下心)知,妻不以我爲夫,嫂不以我爲叔,母不以我爲子,皆我之罪也。”于是簡書箧中,得太公陰符一篇,忽然醒悟道:“鬼谷先生曾言,若遊說失意,只須熟玩此書,自有進益。”乃閉戶探討,務窮其趣,晝夜不息,夜倦欲睡,則引錐自刺其股,血流遍足。既于陰符有悟,然後又將列國形勢細細揣摩。如此一年,天下大勢如在掌中。乃自慰道:“秦有學如此,用以說人主,豈不能出其金玉錦秀,取卿相之位者乎?”遂謂其弟蘇代、蘇厲道:“吾學已成,取富貴如寄,二弟可助吾行資,出說列國。倘有出身之日,必當相引。”複以陰符爲二人講解,代與厲亦有省悟,乃各出黃金以資其行。
蘇秦複辭父母妻嫂,欲再往秦。十思想當今七國之中,惟秦最強,可以輔成一業。可奈秦王不肯收用,吾今再去倘複如,則何面複歸故裏?乃思一擯秦之策,必使列國同心協力,以孤秦勢,方可自立。于是東投趙國。時趙肅侯在位,其弟公子成爲相國,號奉陽君。蘇秦先說奉陽君,奉陽君不喜,秦一去趙。北遊于燕,求見燕文公,左右莫肯通達。居歲余,資用已盡,饑餓于旅邸。旅邸之人哀之,貨以百錢,秦賴以濟。
適值燕文公出遊,蘇秦伏谒道左。文公問其姓名,知是蘇秦。大喜道:“聞先生昔年以十萬言獻秦王,寡人心慕之,恨未得能讀先生之書。今先生幸惠教寡人,燕之幸也。”遂回車入朝。召秦入見,鞠躬請教。蘇秦奏道:“大王列在戰國,地方二千裏,兵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然比于中原,曾未及半乃耳。不聞金戈鐵馬之聲,目不睹覆車斬將之危,安居無事,大王亦知其故乎?”燕文公答道:“寡人不知也。”蘇秦又奏道:“燕所以不被兵者,以趙爲之蔽耳。大王不知結好于近趙,而反欲割地以媚遠秦,不愚甚耶!”蘇秦此說,因秦相國公孫衍勸惠文王,西並巴蜀稱王,以號召天下;魏國爲商鞅所欺,兵敗割地以和。今衍要列國悉如魏國,割地爲賀,如有違者,即發兵伐之。時諸侯皆猶豫未決,故蘇秦言及之。燕文公道:“然則,如何?”蘇秦答道:“依臣愚見,不若與趙相親。因而結連列國,天下爲一,相與同心協力以禦強秦。此百世之安也。”燕文公道:“先生合縱以安燕國,寡人所願。但恐諸侯之心,各有所見,不昔爲縱耳。”蘇秦又道:“臣雖不才,願面見趙侯,與定縱約。”燕文公大喜。資以金帛、路費,高車驷馬,使壯士送蘇秦至趙。適奉陽君趙成已卒,趙肅侯聞燕國送客來至,遂降階而迎,道:“上客遠辱,何以教吾?”蘇秦答道:“秦聞天下布衣賢士,莫不高賢君之行義,皆願陳忠于君前。奈奉陽君妒才嫉能,是以遊士裹足而不進,卷口而不言。今奉陽君捐館,舍臣故敢獻其愚。忠臣聞保國莫如安民,安民莫如擇交。當今山東之國惟趙爲強,趙地方二千余裏,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秦國之所最忌害者,莫如趙。然而不敢舉兵伐趙者,畏韓、魏之襲其後也。故爲趙南蔽者,韓、魏也。韓、魏無名山大川之險,一旦秦兵大出,蠶食二國,二國降則禍次于趙矣。臣嘗考地圖,列國之地,過秦萬裏。諸侯之兵,多秦十倍。設使六國合爲一心,並力西向,何難破秦!今爲秦謀者,以秦恐嚇,諸侯必須割地求和。夫無故而割地是自破也,破人與破于人二者孰愈?依臣愚見,莫若邀列國君臣會于洹水(地在彰德府林縣即安陽也),交盟定誓結爲兄弟,聯爲唇齒。秦攻一國,則五國共救。之如有敗盟背誓者,諸侯共伐之,秦雖強暴豈敢以孤國與天下之衆爭勝負哉!”趙肅侯答道:“寡人年少,立國日淺,未聞至計。今上客欲糾合諸侯以拒秦,寡人敢不敬從。”乃佩以相印,賜以大第,又以師車百乘,黃金千镒,白璧百雙,錦千匹,使爲繡縱約長。
蘇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償旅邸人之百錢,正欲擇日起程,曆說韓、魏諸國。忽趙肅侯召蘇秦入朝,有急事商議。蘇秦慌忙來見肅侯。肅侯道:“適邊吏來報,秦相國公孫衍出師攻魏,擒其大將。龍賈斬首四萬五千,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衍又欲移兵攻趙,將若之乎?”蘇秦聞言,暗暗吃驚。秦兵若果然到趙,趙君必然亦效魏求和,合縱之計不成矣。正是人急計生,且答應過去,另作區處。乃故作安閑之態,拱手答道:“臣度秦兵疲敝,未能即至。萬一來到,臣自有計退之。”肅侯道:“先生且暫留敝邑,待秦兵果然不到于趙,方可遠離。”這句話正中蘇秦之意,遂應諾而退。
蘇秦回至府第,喚門下心腹叫做畢成至于密室,分付道:“吾有同學故人名曰張儀,字余子,乃大梁人氏。我今與汝千金,汝可扮作商賈,變姓名爲賈舍人前往魏邦,尋訪張儀。倘相見時,須如此如此。若到趙之日,又須如此如此。汝可小心在意。”賈舍人領命,連夜往大梁而行。
話分兩頭,卻說張儀自離鬼谷歸魏,家貧,求事魏惠王不得。後見魏兵屢敗,乃挈其妻去魏遊楚。楚相國昭陽留之,爲門下客。昭陽將兵伐魏,大敗魏師,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嘉其功,以和氏之璧賜之。
何謂和氏之璧?當初楚厲王之未年,有楚人卞和得玉璞于荊山,獻于厲王。王使玉工相之,曰石也。厲王大怒,以卞和欺君,別其左足。及楚武王即位,和複獻其璞玉。玉人又以爲石,王怒別其右足。及楚文王即位,卞和又欲往獻,奈雙足俱廢不能行動,乃抱璞于懷,痛哭于荊山之下。三日三夜淚盡,繼之以血。有曉得卞和的,問道:“汝再獻再別,可以止矣。尚希賞乎,又何哭爲?”卞和道:“吾非爲求賞也,所恨者本良玉而謂之石。本貞士而謂之欺,是非顛到,不得自明。是以悲耳。”楚文王聞卞和之泣,乃取其璞使玉人剖之,果得無瑕美玉。因制爲璧,名曰和氏之璧。今襄陽府南漳縣荊山之顛有池,池旁有石室,謂之抱玉岩,即卞和所居泣玉處也。
楚王憐其誠,以祿給卞和終其身。此壁乃無價之寶。只爲昭陽滅越敗魏,功勞最大,故以重寶賜之。昭陽隨身攜帶,未嘗少離一日。
昭陽出遊于赤山,山在襄陽府宜城縣,四方賓客從行者百人。那赤山下有深澤,相傳姜太公曾釣于此。瀒邊建有高樓,衆人在樓上飲酒作樂。及至半酣,賓客慕和璧之美,請于昭陽求備觀之。昭陽命守藏豎立車箱中,取出寶椟至前,親自啓鑰,解開三重錦袱。玉光爍爍,照人顔面。賓客次第傳觀,無不極口稱贊。昭陽笑謂客道:“諸君雖甚稱其色之美,可知此王之寶的在何者?”諸客皆道:“某等實爲未曉,請相君並一教之。”昭陽道:“此玉置于暗處,自然有光。又能卻塵埃辟邪魅,名曰夜光之璧。若置之座間,冬月則暖,可以代爐。夏月則涼,百步之內蠅納不入。故又名曰辟寒璧、辟暑璧、辟蟲璧。有此數般奇異,他玉不及,所以爲至寶。非徒取其光潤無瑕而已。”
正賞玩談論間,左右報言:“潭中有大魚躍起。”昭陽起身,憑欄而觀,衆賓客一齊出看,那大魚又躍起來。足有丈余,群魚從之,擺舞跳躍。俄然雲起,東北大雨將至。昭陽分付收拾轉程,守藏豎欲取和璧置椟,已不知傳遞誰手,竟不見了。
亂了一回,昭陽回府,教門下客捱查盜璧之人。門下客道:“張儀赤貧,素無行,要盜璧如非此人。”昭陽亦心疑之。使人執張儀,笞掠之,要他招承。張儀實不曾盜,如何肯服。笞至數百遍體俱傷,奄奄一息。昭陽見張儀垂死,只得釋放。傍有可憐張儀的,扶儀歸家。其妻見張儀困頓模樣,垂淚而言道:“予今日受辱,皆由讀書說所致。若安居務農,甯有此禍耶?”儀張口向妻使視之,問道:“吾舌尚在乎?”妻笑道:“尚在。”張儀道:“舌在是本錢,不愁終困也。”
原來那璧卻被他人所盜,後昭陽懸千金之賞,購求此璧。盜者不敢出獻,乃懷之入趙,得五百金貨于趙惠文王內侍缪賢,其璧遂入于趙。時秦昭襄王聞玉工言,遂命客卿胡傷詐以西陽十五城,易趙之所得和璧。趙王使蔺相如赍璧入秦相易,秦王不言易城之事,相如乃使從人從間道完璧歸趙。故後人又稱爲趙氏連城之璧,以其價值連城耳。有詩爲證:
趙氏連城壁,由來天下傳。
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前川。
其後秦並六國,璧遂入于秦。始王既定天下爲三十六郡,號稱皇帝。召良工琢和氏之璧,爲傳國玉玺。命李斯篆八字于上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此和璧之始終,如此那張儀在楚將息,半愈複還魏國。賈舍人至魏之時,張儀才回魏半年矣。聞蘇秦說趙得意,正欲往訪。偶然出門,恰遇賈舍人休車于門外,相問聞知,從趙來。遂問:“蘇秦爲趙相國,信果真否?”賈舍人道:“先生何人,得無與吾相國有舊那?何爲問之?”儀告以同學兄弟之情,賈舍人道:“若是何不往遊相國,必當薦揚。吾賈事已畢,正欲還趙,若不棄嫌微賤,願與先生同載。”張儀欣然從之。不知張儀至趙何如?且于下文解。
澹遊子評
何首烏兒服之能痊刖疾,必無是理,此乃演說耳。然至于根有成形,得之亦不易也。按《本草》所雲:首烏別名九真藤。昔有老人姓何,見藤夜交,采其根食之,自發變黑,因名。比大能補益。大者剖開,中有鳥獸山獄之形,亦神物也。其物五十年如拳大,號山奴。服之一年,髭髭青黑。百年如碗大,號山哥。服之一年,顔色紅悅。百五十年,如盆大,號山伯。服之一年,齒落重生。二百年如鬥大,號山翁。服之一年,顔如童子,行及奔馬。三百年如栲栳大,號山精。服之一年,延齡益算,純陽之體,久服成地仙。據傳所雲山精者,乃大耳,亦未載有成人形者,則置爲乏不根之說也。一日傳聞裏中人發土,取枯簍根得一小兒形,面目發鬓宛爾,一手掩胸,一手屈垂,兩足十指無不克肖。其苗從兒頭頂出。觀者若堵,余亦乘興一至。其所谛視之,俱如所傳言,始信古人傳奇不誣。不爾東村又聞得一簍根兒,較前更大,所論皆同,然未聞有首烏兒也。一日與金陵人李某閑論,說及此事,彼乃告以某年間肆業稱李,有鄉農攜其所謂首烏兒者約長五寸許,面目手足等無不備具。更有奇處,外腎陰莖井井與孩提不異。請價五星甚廉,金陵人太吝,約半欲酬而不可,遂去。後聞貨與姑蘇醫士,士複酬與世家,價無算也。金陵人至今追悔無及。然後知天地間靈異真有,不可概置爲寓言言焉。今有賣田宅以鬻仕,爲無才學故也。至如蘇秦既從異人傳習,兼此質地聰敏,可以登青雲,爲何有然,亦必欲變賣家産,爲咨身費用,求仕常例是然,有母嫂妻子力阻,他日生計無聊後悔等語,有自來矣。
語雲:人似離鄉草。今之業手技、醫蔔、星相、九流、商賈等皆抛離鄉土,往他所經營而幸得富足者,或不幸終貧賤者。如吾儒宗夫子,亦汲汲問津往來列國,以冀道行者。鄙諺雲:遠處僧人看好經,總是喜遠不喜近,喜生不喜熟,各不知底裏,各不盡履曆。猶今之業醫者,東聞西術神妙,西又慕東方脈高深,及詢兩方本近則又各相诋議,其本末醜拙,雖近處果有佳博,情願甘心不學。無述人殷殷敦厚求教,再不肯就近地高明診治。這是人情之常。夏商周尚爾,不肯用近處人才。如蘇秦之不得見用于周顯王。左右之不肯保舉者,皆因居近,易知其祖貫履曆,乃窮巷卷樞之人耳。若以斯言爲迂,請悉時下便分。
須知蘇秦至秦國,商鞅已亡。不是今人俱同聲鑿鑿,以蘇秦至秦國投鞅,求鞅而以鞅忌其才,不肯薦舉等事。望空播弄爲實,蘇秦之時運未至,故六國之時運未去。所以適值秦王初殺衛秧,迸遊說之時似屬天數。假使蘇秦一至秦國,即爲重用,則張儀之後運何來?而六國由斯逡巡而衰矣。何則?蓋六國無人議及合縱之策,而秦國反增一辯士故也。雖然當日不用蘇秦,而秦國亦強。六國用蘇秦,仍爲秦並,此無他。如今之兄弟不欲合家共力以興,而反私心猜忌,必欲違悻父母,各析門戶。始已是以深歎,後世張公義九世同居之心,能勝六國之君。豈惟六國之君爲然,而亦能勝天下萬世之心哉?
卞和之玉,雖有可貴數端,然尤有深貴者。在如和答傍人數語曰:“吾非求賞,恨良玉爲石,貞士爲欺,是非顛到,不得明白。”等是。張儀以舌在是本,答妻子于困辱之後,雖強爲笑,解然心中,已具成見,不爲鬼谷先生虧辱爾。
張儀被辱歸魏半年,正是無聊落寞之時,故舊之心早萌于胸,若有半分一絲可假人爲事者,頤望倍常,故聞從趙來,即亟問蘇秦真實,並直欲往候,雖秦計巧,亦儀久渴思飲故也。至是任其掇拾、播弄,懵焉不知,況同一師授,同一狡狯,直至賈舍人辭告,方知袖裏傳雲:“大旱之望雲霓也。”易于感動哉。
卷之三上 激張儀陰主秦柄 糾六王榮顯印绶
話說張儀聞蘇秦相趙,欲思往晤,卻得賈舍人湊趣,遂同載至趙郊。賈舍人道:“寒家在郊外,有事只得暫別。城內各門,俱有旅店安歇。遠客容卑人過幾日相訪。”張儀辭賈舍人下車,進城安歇。次日修刺求谒蘇秦。秦預誡門下人,不許爲通。
候至第五日,方得投進名刺。秦辭以事冗,改日請會儀。一候數日,終不得見,怒而欲去,地方店主人拘留之,道了:“已投刺相府,未見發落,萬一相國來召,何以應之?雖一年半載,亦不敢放去也。”張儀悶甚,訪賈舍人何在,人亦無知者。
又過數日,複書刺往辭相府。蘇秦傳命,來日相見。儀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當,次日侵晨往候。蘇秦預使排下威儀,阖其中門,命客從耳門而入。張儀欲登堂,左右止之道:“相國公谒未畢,客宜少待。”儀乃立于底下,睨視堂前官屬拜見者甚衆,已而禀事者又有多人,良久日將昃。聞堂上呼道:“客今何在?”左右道:“相君召客。”張儀整衣升階,只望蘇秦降坐相迎,誰知蘇秦安坐不動,儀忍氣進揖,秦起立微舉手答之。乃道:“余子,別來無恙。”儀怒氣勃勃,竟不答言。左右禀進午餐。秦複道:“公事勿冗,煩余子久待,恐饑餒,且草率一飯。飯後有言。”命左右設坐于堂下,秦自飯于堂上,珍馐潢案,儀前不過一肉一菜,粗板之餐而已。
張儀本待不吃,奈腹中饑甚,況店主人飯錢先已欠下許多。只指望今日見了蘇秦,便不肯薦用,也有些金赀赍發。不想如此光景,正是在他矮檐下,誰敢不低頭。出于無奈,只得含羞舉著。遙望見蘇秦杯盤狼藉,以其余肴分賞左右,比張儀所食還盛許多。儀心中且羞且怒。食畢,秦複傳言,請客上堂。張儀舉目觀看,秦仍舊高坐不起。張儀忍氣不過,走上幾步,大罵季子:“我道你不忘故舊,遠來相投,何意辱我至此?同學之情何在?”蘇秦徐徐答道:“以余子之才,只道先我而際遇了,不期窮困如此。我豈不能薦于趙侯,使子富貴。但恐子志衰才退,不能有爲,贻累于薦舉之人。”張儀道:“大丈夫自能致富貴,豈賴汝薦乎?”蘇秦道:“你既能自取富貴,何必來谒!念同學情分,助汝黃金一笏(十兩)。請自方便。”命左右以金售儀,儀一時性起,將金擲于地下,憤憤而出。蘇秦亦不挽留。
張儀回至旅店,只見自己鋪蓋俱已移出在外,儀問其故?店主人道:“今日足下得見相君,必然贈館授餐,故預爲移出耳。”張儀搖頭,口中只說:“可恨!可恨!”一頭脫下衣履,交還店主人。店主人道:“莫非不是同學,足下有些妄扳麽?”張儀扯住主人,將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備細述了一遍。店主人道:“相君雖然據傲,但位尊權重,禮之當然。送足下黃金一笏,亦是美情。足下收了此金,也可打發飯錢,剩些作歸途之費,何必辭之?”張儀道:“我一時使性,擲之于地,如今手無一錢,如之奈何?”
正說話間,只見前番那賈舍人走入店門,與張儀相見,且道:“連日少候得罪,不知先生曾見蘇相國否?”張儀將怒氣重複吊起,將手在店案上一拍,罵道:“這無情無義的賊,再莫提他。”賈舍人道:“先生出言太重,何故如此發怒形色?”店主人遂將相見之事,代張儀敘述一遍。今欠賬無還,又不能作歸計,好不愁悶,以至若斯。賈舍人道:“當初原是小人撺掇先生來的,今日遇而不遇,卻是小人帶累于先生。小人情願代先生償了欠賬,備下車馬,送先生回魏,先生意下如何?”張儀道:“我亦無顔歸魏了。欲往秦邦一遊,恨無資斧。”賈舍人道:“先生欲遊秦,莫非秦那還有同學兄弟麽?”張儀道:“非也。當今七國中,惟秦最強,秦之力可以困趙。我往秦,幸得事秦王用事,可報蘇秦之仇耳。”賈舍人道:“先生若往他國,小人不敢奉承。若欲往秦,小人正欲往彼探親,依舊與小人同載。彼此得伴豈不美哉。”張儀大喜道:“世間有此高義,足令蘇秦愧死。”遂與賈舍人爲八拜之交。
賈舍人替張儀算還店錢,見車馬在門,二人同載,望西秦一路而行。路間爲張儀制衣裝、買仆從,凡儀所需,不惜財費。及至秦國,複大出金帛賂秦惠文王左右,爲張儀延譽。
時惠文王方悔失蘇秦,聞左右之薦,即時召見,拜爲客卿。與之謀諸侯之事。賈舍人乃辭去,張儀一淚道:“始吾困厄至甚,賴子之力,得顯用秦國,方圖報德,何遂言去耶?”賈舍人笑道:“臣非能知君,知君者乃蘇相國也。”張儀愕然。
良久便問道:“子以資斧給我,何言蘇相國那?”賈舍人道:“相國方倡合縱之約,慮秦伐趙敗其事。思可以得秦之柄者,非君不可。故先遣臣僞爲賈人,招君至趙。又恐君安于小,就故意怠慢,激怒于君,君果萌遊秦之意。相君乃大出金資付臣,分付恣君所用,必得秦柄而後己。今君已用于秦,臣請歸報相君。”張儀歎道:“嗟乎,我在季子術中,而我不覺,我不及季子遠矣。煩君多謝季子。當季子之身,不敢言伐趙二字,以此報季子玉成之德也。”
賈舍人回報蘇秦。秦乃奏趙肅侯道:“秦兵果不出矣。”于是拜辭往韓。見韓宣惠公道:“韓地方九百余裏,帶甲數十萬。然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割地爲贽,明年將複求之,夫韓地有限,而秦欲無窮,再三割則韓地盡矣。俗諺雲:甯爲雞口,勿爲牛後。以大王之賢,挾疆韓之兵,而有牛後之名,臣竊羞之。”宣惠公蹵然道:“願以國聽于先生。”如趙王約,亦贈蘇秦黃金百镒。蘇秦乃過魏,說魏王道:“魏地方千裏,然而人民之衆,車馬之多,無如魏者。于以抗秦有余也。今乃聽群臣之言,欲割地而臣事秦,倘秦求無已,將若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親並力制秦,可使永無秦患。臣今奉趙王之命來此約從。”魏惠王道:“寡人愚不肖,自取敗辱。今先生以長策下教寡人,敢不從命。”亦贈金帛一車。
蘇秦複造齊臣,說齊宣王道:“臣聞臨淄之塗,車轂擊人肩摩,富盛天下莫比,乃西而而謀事秦,甯不恥乎?且齊地去秦甚遠,秦兵必不能及,齊事秦何爲?臣願大王從趙王約,六國和親,互相救援。”齊宣王道:“謹受教。”蘇秦乃驅車向南,說楚威王道:“楚地五千余裏,天下莫強,秦之所患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今列國之士,非縱則衡,夫合縱則諸侯將割地以事楚,連衡則楚將割地以事秦。此二策者相去遠矣。”楚威王道:“先生之言,楚之福也。”秦乃北行回報。
趙肅侯行過洛陽,諸侯各發使送之;儀仗旌旄,前遮後擁;車騎辎重,連接二十裏不絕。威儀比于王者,一路官員望塵下拜。
周顯王聞蘇秦將至,預使人掃除道路,設供帳于郊外,以迎之。秦之老母,扶杖旁觀,啧啧驚歎;二弟及妻嫂側目不敢仰視,俯伏郊迎。蘇秦在車中謂其嫂道:“嫂向不爲我炊,今又何恭之過也?”嫂觳觫答道:“見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耳。”蘇秦不覺喟然歎道:“世情看冷暖,人而逐高低。吾今日乃知富貴之不可少也。”于是以車載其親屬,同歸故裏。起建大宅,聚族而居之。複散千金以贍宗黨。今河南府城內有蘇秦宅遺坵,相傳有人掘之,得金百錠,蓋當時所埋也。
秦弟代、厲羨其兄之貴盛,亦習陰符學遊說之術。蘇秦住家數日,乃發車往趙。趙肅侯封爲武安君,遣使約齊、楚、魏、韓、燕、五國之君,俱到洹水相會。
蘇秦同趙肅侯預至洹水,築壇布位以待諸侯。燕文公先到,次韓宣惠公到,不數日魏惠王、齊宣王、楚威王陸續俱到。
蘇秦先與各國大夫相見,私議坐次。論來楚、燕是個老國,齊、韓、趙、魏都是史姓新國,但此時戰爭之際,以國之大小爲叔。楚最大者,次之魏,次之次趙、次燕,次韓。內中是齊、魏已稱王,趙、燕、韓尚稱侯,爵位相懸相叔不使。于是蘇秦逵議六國一概稱王。趙王爲約主,居主位。楚王等以次居客位,先與各國會議停當,至期各登盟壇,照位排立。蘇秦曆階而上,啓告六王道:“諸君山東大國,位皆王爵,地廣兵多,足以自雄。秦乃牧馬賤夫(秦始祖並子爲周牧馬),據鹹陽之險,蠶食列國。諸君能以北面之禮事秦乎?”諸侯皆道:“不願事秦,願秦先生明教。”蘇秦道:“合從擯秦之策,向者已悉。陳于諸君之前矣。今日但當刑牲歃血,誓于神明,結爲兄弟,務期患難相恤。”六王皆拱手道:“謹受教。”秦遂捧盤,請六王以次獻血,拜告天地及六國祖宗,一國背盟五國共擊。寫下誓書六通,六國各收一通,然後就宴。趙王道:“蘇秦以大策奠安,六國宜封高爵。俾其往來,六國堅此從約。”五王皆道:“趙王之言是也。”
于是六王合封蘇秦爲縱約長,兼佩六國相印,金牌剔總,轄六國臣民。又各賜黃金百镒,良馬十乘,蘇秦謝恩。六王各散歸國,蘇秦隨趙肅侯志使。此乃周顯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詩顯歎:
惟要遂水晢明神,唇齒相依骨肉親。
假使合縱終不解,何難協力滅孤秦。
是年魏惠王、燕文王俱薨。魏襄王、燕易王嗣位。蘇秦既合縱六國。遂將縱約寫一通投于秦關,關吏送與秦惠文王觀之。惠文王大驚,謂相國公孫衍道:“若六國爲一,寡人之進取無望矣。必須畫一計,散其縱約,方可圖大事。”公孫衍道:“首縱約者,趙也。大王興師伐趙,視其先救趙者,即移兵伐之,如是則諸侯懼而縱約可散矣。”時張儀在坐,意不欲伐趙,以負蘇秦之待。乃進言道:“六國新合其勢未可猝離,出秦如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魏軍河外,齊涉清河,燕悉銳師以助戰,秦師拒關不暇,何暇他夫?近秦之國,無如魏,而燕王北最遠大,遣使以重賂求成于魏,以疑各國之心,而複與燕太子結婚,如此則縱約自解矣。”惠文王稱善,乃許魏還裏陵等七城以講和。魏亦使人報秦之聘,複以女許配秦太子。趙王聞之,召蘇秦責之道:“子倡爲縱約六國,和魏相與擯秦令,未睮年而魏、燕二國皆與秦通,縱約之不足恃明矣。倘秦兵猝然加趙,尚可望二國之救乎?”蘇秦惶恐謝道:“臣請爲大王出使燕國,必有以報魏也。”
秦乃去趙適燕,燕易王以爲相國。時易王新即位,齊宣王乘喪伐之取十城。易王謂蘇秦道:“始先君以國聽于六國和親令,先君之骨未寒,而齊兵壓境,取我十城,如洹水之誓何?”蘇秦道:“臣請爲大王使齊,奉十城以還燕。”燕易王許之。蘇秦見齊宣王道:“燕王者,大王之同盟,而秦王之愛婿也。大王利其十城,不惟燕怨,齊、秦亦怨。齊矣得十城而結二怨,非計也。大王聽臣計,不如歸燕之十城,以結燕、秦之歡。齊得燕、秦,于以號召天下不難矣。”
宣王大悅,乃以十城還。燕易王之母文夫人素慕蘇秦之才,使左右召秦人宮。因與私通,易王知之而不言。秦懼,乃結好于燕相國子之與聯兒女之姻;又使其弟蘇代、蘇厲與子之結爲兄弟。欲以自固。文夫人屢召蘇秦,秦益懼,不敢往。乃說易王道:“燕齊之勢終當相並,臣願爲大王行反間于齊。”易王道:“反間如何?”蘇秦答道:“臣僞爲得罪于燕,而出奔齊國,齊王必重用臣。臣因敗齊之攻,以爲燕地。”易王許之,乃敗秦相印。秦遂奔齊。齊宣王重其名,以爲客卿。
蘇秦因說宣王以田獵鍾鼓之樂,宣王好貨,因使厚其賦斂。宣王好色,因使妙選宮女。欲俟齊亂而使燕乘之。宣王全然不悟。相國出嬰,客卿孟轲極谏,皆不聽。
宣王薨。子湣王地立,初年頗勤國政。娶秦女爲王後。封田嬰爲薛公,號靖郭君。蘇秦客卿用事如故。
話分兩頭,再說張儀聞蘇秦去趙,知縱約將解,不與魏襄陵七邑之地。魏襄王怒,使人索地于秦。秦惠王使公子華爲大將,張儀副之。帥師伐魏,攻下蒲陽,即平陽蒲縣。儀請于秦王,複以蒲陽還魏,又使公子繇質于魏,與之結好。張儀送之,魏襄玉深感秦王之意。張儀因說道:“秦王遇魏甚厚,得城不取,又納質焉,魏不可無禮。”于秦宜謀,所以謝之。襄王道:“何以爲謝?”張儀道:“土地之外,非秦所欲也。大王刲地以謝秦,秦之愛魏必深。若秦、魏合兵以圖諸侯,大王之取償于他國者,必十倍于今之所獻也。”襄玉惑其言,乃獻少梁之地以謝秦。地在今西安府韓城縣,又不敢受質;秦王大悅,因罷公孫衍,用張儀爲相。
時楚威王已薨,子熊槐立,是爲懷王。張儀乃遣人致書懷王,迎其妻子。且言昔日盜璧之冤,楚懷王面責昭陽道:“張儀賢士,子何不薦于先君,而迫之使爲秦用也。”昭陽嘿然甚愧,歸家發病死。懷王懼張儀秦用,複申蘇秦合縱之約,結連諸侯。而蘇秦已得罪于燕,去燕奔齊。
張儀乃見秦王,辭相印。自請往魏,惠文王問道:“君舍秦往魏,何意?”儀答道:“六國溺于蘇秦之說,未能即解。臣若得魏柄,請令魏王先事秦,以爲諸侯之倡。”惠文王許之。儀遂投魏,魏襄王果用爲相國。儀因說道:“大梁南鄰楚,北鄰趙,東鄰齊,西鄰韓,而無山川之險可恃。此四分五裂之道也,故非事秦國,不得安魏。”襄王計未定,張儀陰使人招秦師伐魏,大敗魏師,取曲沃之地。髯翁有詩雲:
仕齊卻爲燕邦去,相魏翻因秦國來。
雖則縱橫分兩路,一般反覆小人才。
襄王大怒,益不肯事秦。謀爲合縱,仍推楚懷王爲縱約長。于是蘇秦益重于齊。時齊相國田嬰病卒,子田文嗣爲薛公,號爲孟嘗君。田嬰有子四十余人,田文乃賤妾之子,以五月五日生。初生時,田嬰戒其妾,棄之勿育。妾不忍棄乃私育之。既長,五歲妾乃引見田嬰,嬰怒其違命。田文頓首道:“父所以見棄者,何故?”田嬰道:“世人相傳,五月五日爲凶日。生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于父母。”文答道:“人生受命于天,豈受命于戶耶?必若受命于戶,何不增而高之?”嬰不能答,然暗暗稱奇。及文長十余歲,使能接應賓客。賓客皆樂與之遊,爲之延與,諸侯使首至齊皆求見田文。于是田嬰以文爲賢,立爲嫡子。遂斷(讠幸)公之爵,號孟嘗君。孟嘗君既嗣位,大築館舍以招天下之士。凡士來投者,不問賢愚無不收留。天下亡人有罪者,皆歸之。孟嘗君雖貴,其飲食與諸客同。一日待客夜食,有人蔽其火光,客疑飯有二等,投箸辭去。田文起坐,自持飯比之,果然無二。客歎道:“以孟嘗君之待士如此,而我過疑之,我真小人矣。尚何面目立其門下!”乃引刀自刭而死。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澹遊子評
前趙肅侯聞秦相公孫衍攻魏取勝,遂欲移兵加趙。時趙正在危急,而蘇秦計欲令門客畢成往魏,尋訪張儀,計屬迂甚。幸儀于楚不得志,又遇此兩□昭陽苔辱,被困而歸故土。適與畢成,今耳得,若儀不受。昭陽笞辱,淹留楚國。或被笞後不返故鄉,別往他所,則畢成之尋訪,雖有著,終難免跋涉。日久,又言儀至趙,第五日方得投刺。又候數日仍不見,複投刺往辭,而又故爲遲遲。雖曰行計,倘秦兵卒然而至,雖多此湊趣之機緣,亦難濟目前之急也。孟子雲:“吾之不遇魯侯,天也”。凡此之類亦屬天也。馬正龍必有雲,而隱現莫測。魚必得水,則自在遊泳。風筝以風勢而高,飛馬燈以火勢而旋馳,人以錢財爲資身。用此數事,皆在外之物,與本身全不相蒙,而竟不能離遏。如一有失則龍不能天矯,魚不能翔舞,風筝不能起飛,馬燈不能行動,人不能爲人事矣。設使蘇秦雖以詭計激張儀使用秦國,陰主秦柄,若不頂賺此金銀,以濟儀種種用度,亦難成,此妙計矣哉。古雲有錢十萬神可通,自古及今何莫非。以白镪爲事,史公傳貨殖,魯子論錢神,營謀爲鬼,笑贳酒鹔鷞離可勝言耶。
秦以一國獨支楚、齊、魏、趙、燕、韓六國。縱蘇秦計者,六國勝秦,從余今日論者、還是秦勝六國。俗言甯獨盜一狗,不可合盜一牛。欲此六國君合爲一心,以禦秦抑亦難乎?不若一秦國獨謀六國爲易也。縱使六國合縱滅得秦國,安知,日後六國中,豈無如秦國蠶食五國乎?故以事勢論之,六國必不能勝一秦國也。況六國君心參差不齊,掣肘牽制,如彼歃誓雲:“一國背盟,五國共擊。”仍在啓其爭鬥之心。若五國被責,不勝必投秦國。四國被責,不勝亦投秦國。如是秦不待謀戰,六國自相魚肉而驅之使向秦也。以不用戰謀,尚能使來投誠,豈非秦勝六國易易耶!
首背合縱盟者在魏。果爲不是,而齊宣王乘燕喪伐取十城,則其罪又較魏更甚,無理極矣。蘇秦自倡合縱,反借秦說齊以诳還燕十城;又說結燕、秦之歡;齊得燕、秦號召天下不難等語,以爲棘動見聽則雖齊、魏二國敗盟,實蘇秦自敗矣。又因文夫人故,出奔齊國,說宣王田獵好貨好色,俟其自亂,使燕乘之,以成反間之計助燕。如今之虔婆(饣舌)張女之心事,送與李姑,又以李姑之背非,述于張女。誂成張李兩家成仇,則又向兩處各相勸解,真是阿谀苟容,竊恥權勢以順爲正,妾婦之道者。
魏襄王貪鄙,又欲推楚懷王爲縱約長。此正是盲人騎瞎馬,雖張儀傾險,反覆往來楚、魏,將兩國君主抑揄搏弄,運其私智,實尤此二君之木偶,不志相助其成功耳。
田嬰爲齊相國,亦熟此虔婆語。以五月五日生子不利,父母爲諱忌,不有此肖子直理谏诤,空負此一世英雄矣。語雲:“要知未來,先察已往。”如田文甫及五齡,析理彰明,他日偉器,豈待言耶。戰國四公子,曰信陵君魏無忌,孟嘗君齊田文,此二君最佳,不獨能拯貧困,慷慨四方,識理明勢,謀畫審情,即一量度,舒緩寬廣莫測。若平原君趙勝,春申君黃歇,恐與前二君有天壤相遠。若六國君主俱如信陵、孟嘗二公子等,雖百張儀亦難往來掉弄是非,蘇秦亦得全其合縱計,贏秦氏,亦不得輕帝天下矣。噫!
卷之三下 死蘇秦遺智殺刺客 狡張儀诳楚玩懷王
卻說孟嘗君見客自刎而死,哭臨其喪,甚爲哀恸。衆客無不感動,歸者益衆,食客嘗蒲數千人。諸侯聞孟嘗君之賢,且多賓客,皆尊重齊國,相戒不敢犯其境。正是:
虎豹踞山禽獸遠,蚊龍在水怪魚藏。
堂中有客三千輩,天下人人畏孟嘗。
再說張儀相魏三年,而魏襄王薨,子哀王立。楚懷王遣使吊喪,因征兵伐秦。哀王許之。韓宣惠王、趙武靈王,即肅侯子,燕王哈,即易王子,皆樂于從兵。楚使者至齊,齊滑王集群臣問計左右,皆道:“秦與齊,甥舅之親,未有仇隙,不可伐。”蘇秦主合縱之約,堅執以爲可伐。孟嘗君獨進言道:“言可伐與不可伐,皆非也。伐則結秦之仇,不伐則觸五國之怒。以臣愚計,莫如發兵而緩其行,兵發則不與五國爲異,同行緩則可觀望爲進退。”湣王以爲然。即使孟嘗君率兵二萬以往。
孟嘗君方出齊郊,遽稱得病延醫療治,一路耽擱不行。卻說韓、趙、魏、燕四王,與楚懷王相會于函谷關外,關在今河南府靈寶縣,刻期進攻。懷王雖爲縱約長,那四王各將其軍,不相統一。秦守將樗裏疾,大開關門,陳兵索戰。五國互相推诿,莫敢先發。相持數日。樗裏疾出奇兵絕楚饷道,楚兵乏食,兵士皆嘩。樗裏疾乘機襲之,楚兵敗走,于是四國皆還。孟嘗君未至秦境,而五國之師已撤矣。此乃孟嘗君之巧計也。孟嘗君回。齊湣王歎道:“幾誤聽蘇秦之計。”乃贈孟嘗君黃金百斤,爲食客費,蓋受重之。蘇秦自愧以爲不及。楚懷王恐齊、秦交合,乃遣使厚诘于孟嘗君,與齊申盟結好,兩國聘使往來不絕。
自齊宣王之世,蘇秦專貴寵用。左右貴戚多有妒之者。及湣王時秦寵未衰。今日滑王不用蘇秦之計,卻依了孟嘗君,果然伐秦失利。孟嘗君受多金之賞,左右遂疑滑王已不喜蘇秦矣。乃募壯士懷利匕首刺蘇秦于朝,匕首入秦腹,秦以手按腹而走。訴于湣王。湣王命擒賊,賊已逃去,不可得。蘇秦道:“臣死之後,願大王斬臣之頭,號令于市。道:‘蘇秦爲也行反間于齊。今幸誅死。有人知其陰事來告者,賞以千金。’如是則賊可得也。”言訖拔出匕首,血流蒲地而死。滑王依其言,號令蘇秦之頭于齊市中。
須臾,有人過其頭下,見賞格自誇于人道:“殺蘇秦者,我也。”市吏因執之以見湣王。王令到寇以嚴刑,鞠之盡得主使之人。凡數家皆誅滅之。史官論蘇秦雖身死,猶能用計自報其仇,可謂智矣。而身不免見刺,豈非反覆不忠之報乎。
蘇秦死後,其賓客往往泄蘇秦之謀,言秦爲燕而仕齊。湣王始悟蘇秦之詐,自是與燕有隙。欲使孟嘗君將兵伐燕,蘇代說燕王納質子以和齊,燕王從之。使蘇厲引質子來見湣王。湣王恨蘇秦不已,欲囚蘇厲。蘇厲呼叫道:“燕王欲以國依秦,臣之兄弟陳大王之威德,以爲事秦不如事齊,故使臣納質請平,大王奈何疑死者之心,而加生者之罪乎?”湣王悅,乃厚待蘇厲,厲遂委質爲齊大夫。蘇代留仕燕國,史官有蘇秦贊,道:
季子周人,師事鬼谷。揣摩既就,陰符伏讀。
合縱離橫,佩印者六。晚節不終,燕齊反覆。
再說張儀見六國伐秦無成,心中暗喜。及聞蘇秦已死,乃大喜道:“今日乃我吐舌之時。”民遂乘間說魏哀王道:“以秦之強禦王國而有余,此其不可抗明矣。本倡合縱之議者蘇秦。而秦且不保其身,況能保人國乎?夫親兄弟共父母者,或因錢財爭鬥不休,況異國哉?大王猶執蘇秦之議,不肯事秦,倘列國有先事秦者,合兵攻魏,魏其危矣。”哀王道:“寡人願從相國事秦,誠恐秦不見納,奈何?”張儀答道:“臣請爲大王謝罪于秦,以結兩國之好。”哀王乃飾車從,遣張儀入秦求和。于是秦、魏通好。張儀遂留秦,仍爲秦相。
再說齊滑王乘燕王哈讓國于燕相國子之,哙反北面列于臣位。燕人不服,而自相亂。滑王命匡章爲大將,率兵伐之。凡五十日,兵不留行,直達燕都。百姓開門納之,遂擒子之處死,意欲滅燕。而燕士卒雖恨子之,未嘗忘燕,乃共立故太子平爲昭王。郭隗爲相國,于易水(即保定府婁州)築高台,積金台上以奉四方賢士,名曰招賢台,亦曰黃金台。後昭王用樂毅計,說趙、韓、魏、秦等國共伐齊,以雪二十八年禦恨之怨。遂大破齊國,湣王竟以身免。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齊湣王既勝燕,殺王啥與子之,威振天下。秦惠文王患之。而楚懷王爲縱約長,與齊深相結納,置符爲信。秦王欲離間齊楚之黨,召張儀問計。張儀奏道:“臣憑三寸不爛之舌,南遊于楚,伺便進言,必使楚王絕齊,而親于秦。”惠文王道:“寡人聽子。”張儀乃辭相印,遊楚。知懷王有嬖臣姓靳名尚,在王左右,言無不從。乃先以重賄納交于尚,然後往見懷王。懷王重張儀之名,迎之于郊。賜坐而問道:“先生辱臨敝邑,有何見教?”張儀道:“臣之此來,欲合秦、楚之交耳。”楚懷王道:“寡人豈不願納交于秦哉!但秦侵伐不已,是以不敢求親也。”張儀答道:“今天下之國雖七,然大者無過楚、齊與秦而三耳,秦東合于齊,則齊重;南合于楚,則楚重;然寡君之意,竊在楚,而不在齊。何也?以齊爲婚姻之國,而負秦獨深也。寡君欲事大王,雖儀亦願爲大王門闌之厮。而大王與齊通好,犯寡君之所忌。大王誠能閉關而絕齊,寡君顧以商君所取楚商於之地六百裏,還歸于楚;使秦女爲大王箕帚妾。秦楚世爲婚姻兄弟,以禦諸侯之患,惟大王納之。”懷王大悅道:“秦肯還楚故地,寡人又何愛于齊!”
群臣皆以楚複得地,合詞稱賀。獨一人挺然出奏道:“不可不可。以臣觀之,此事宜吊,不宜賀。”楚懷王視之,乃客卿陳轸也。懷王道:“寡人不費一兵,坐而得地六百裏。群臣賀,子獨吊,何故?”陳轸道:“王以張儀爲可信乎?”懷王笑道:“何爲不信?”陳轸道:“秦所以重楚者,以有齊也。今若絕齊則楚孤矣。秦何重于孤國而封六百裏之地以奉之耶?此張儀之詭計也。倘絕齊而張儀負王,不與王地,齊又怨王而反附于秦。齊、秦合而攻楚,楚亡可待矣。臣所謂宜吊者爲此也。王不如先遣一使,隨張儀往秦受地,地入楚而後絕齊未晚。”大夫屈平進言道:“陳轸之言是也。張儀反覆小人,決不可信。”嬖臣靳尚道:“不絕齊,秦肯與我地乎?”懷王點頭道:“張儀不負寡人明矣。陳子閉口勿言。請看寡人受地。”遂以相印授張儀,賜黃金百镒,良馬十驷,命北關守將勿通齊使。
一面使逢侯醜隨張儀入秦受地。張儀一路與逢侯醜飲酒談心,歡若骨肉。將近鹹陽,張儀詐作酒醉,失足墜于車下,左右慌忙扶起。張儀告道:“吾足胫損傷,急欲就醫。”先乘臥車入城,表奏秦王,留逢侯醜于館驿,儀閉門養病不入朝。逢侯醜來見秦王不得,往候張儀。只推未愈,如此二月。醜乃上書秦王,述張儀許地之言。惠文王答書道:“儀如有約,寡人必當踐之。但聞與齊尚,尚未決絕寡人,恐受欺于楚,非得張儀病起,不可信也。”
逢侯醜再往張儀之門,儀終不出。乃遣人以秦王之言還報懷王。懷王道:“秦猶謂楚之絕齊未甚耶?”乃遣勇士宋遺假道于宋,借宋符直造齊界,辱罵湣王。湣王大怒,遂遣使西入秦,願與秦共攻楚國。
張儀聞齊使至,知其計已行。乃稱病愈入朝,遇逢侯醜于朝門,故意訝道:“將軍何不受地,乃尚淹我國耶?”醜答道:“秦王專候相國面決。今幸相國玉體無恙,請入言於王,早定地界,回覆寡君。”張儀道:“此事何須關白秦王耶。儀所言者,乃儀之俸邑六裏,自願獻于楚王耳。”醜道:“臣受命于寡君,言商於之地六百裏,未聞只六裏也。”張儀道:“楚王殆誤聽乎。秦地皆百戰所得,豈肯以尺土讓人,況六百裏哉!”逢侯醜還報懷王,懷王大怒道:“張儀果是反覆小人,吾得之必生食其肉。”遂傳旨發兵攻秦。客卿陳轸進言道:“臣今日可以開口乎?”懷王道:“寡人不聽先生之言,爲陖賊所欺。先生今日有何妙計?”陳轸道:“大王已失齊助,今複攻秦未見利也。不如割兩城以賂秦,與之合兵而攻齊。雖失地于秦,尚可取償于齊。”懷王道:“本欺楚者秦也。齊何罪焉合兵而攻。齊人將笑吾。”
即日拜屈丐爲大將,逢侯醜副之,興兵十萬,取路天柱山(在漢申府金州)西北而進迳襲藍田(縣在西安府)。秦王命魏章爲大將,甘茂爲副,起兵十萬拒之。一面使人征兵于齊,齊將匡章亦帥師助戰。屈丐雖勇,怎當二國夾攻,連戰俱北。秦齊之兵追至丹陽,屈丐聚兵複戰,被甘茂斬之。前後獲首級八萬有余,名將逢侯醜等皆死,共七十余人,盡取漢中之地(今漢中府)六百裏。
楚國震動,韓、魏聞楚敗,亦謀襲楚。楚懷王大懼,乃使屈平如齊謝罪。使陳轸如秦軍,獻二城以求和。魏章遣人請命于秦王。惠文王道:“寡人欲得黔中之地(今貴州省),請以商于地易之。如允便可罷兵。”魏章奉秦王之命,使人言于懷王。懷王道:“寡人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如上國肯以張儀界楚,寡人情願獻黔中之地爲謝。”秦左右忌嫉張儀者,皆道:“以一人而易數百裏之地,利莫大焉。”秦惠文王道:“張儀吾股肱之臣,寡人甯不得地,何忍棄之!”張儀自請道:“微臣願往。”惠文王道:“楚王含盛怒以待先生,往必見殺。故寡人不忍遣也。”張儀奏道:“殺臣一人,而爲秦得黔中之地,臣死有余榮矣,況未必死乎。”惠文王說:“先生何計自脫?試爲寡人言之。”張儀道:“楚夫人鄭袖,美而有智,得王之寵。臣昔在楚時,聞楚王新幸一美人,鄭袖謂美人道:‘大王惡人以鼻氣觸之,子見王必掩其鼻。’美人信其言。楚王問于鄭袖道:‘美人見寡人,辄掩鼻何也?’鄭袖答道:‘嫌大王體臭,故惡聞之。’楚王大怒,命劓美人之鼻,袖遂專寵。又有嬖臣靳尚媚事鄭袖,內外用事。而臣與靳尚相善,臣自料能借其庇,可以不死。大王但诏魏章等留兵漢中,遙爲進取之勢,楚必然不敢殺臣矣。”秦王乃遣儀行。
張儀既至楚國,懷王即命使者執而囚之。將擇日告于太廟,然後行誅。張儀別遣人打靳尚關節,靳尚入言于鄭袖道:“夫人之寵不終矣,奈何?”鄭袖問道:“何故?”靳尚道:“秦不知楚王之怒張儀,故遣使足。今聞楚王欲殺儀,秦將還楚侵地,使親女下嫁于楚,以美人善歌者爲勝。以贖張儀之罪,秦女至,楚王必尊而禮之。夫人雖欲擅寵,得乎?”鄭袖大驚道:“子有何計,可止其事?”靳尚道:“夫人若爲不知者而以利害言于大王,使出張儀還奉,事宜可已。”鄭袖乃中夜涕泣言于懷王道:“大王欲以地易張儀,地未入秦,而張儀先至。是秦之有禮于大王也。秦兵一舉而席卷漢中,有吞楚之勢。若殺張儀以怒之,必將益兵攻楚。我夫婦不能相保,妾中心如刺,飲食不甘者,累日矣。且人臣各爲其主,張儀天下智士,其相秦國久,與秦偏厚何怪其然,大王若厚儀以禮,儀之事楚,亦猶秦也。”懷王道:“卿勿憂容,寡人從長計議。”靳尚複乘間言道:“殺一張儀,何損于秦?而又失黔中數百裏之地。不如留儀以爲和秦之地。”懷王意亦惜黔中之地,不肯與秦。
于是出張儀,因厚禮之。張儀遂說懷王以事秦之利,懷王即遣張儀歸秦,通兩國之好。
屈平出使齊國而歸,聞張儀已去,乃谏道:“前大王見欺于張儀,儀至臣以爲大王必烹其肉而食之,今反赦之不誅。又欲聽其邪說,率先事秦。夫匹夫猶不忘仇仇,況君乎?未得秦歡而先觸天下之公憤。臣竊以爲非計也。”懷王悔,使人駕招車追之。張儀已星馳出郊二日矣。張儀既還秦,魏章亦班師而歸,史臣有詩雲:
張儀反覆爲嬴秦,朝作俘囚暮上賓。
堪笑懷王如木偶,不從忠計聽谄人。
張儀謂秦王道:“儀萬死一生,得複見大王之面,楚王誠畏秦甚,雖然不可使臣失信于楚,大王誠割漢中之半,以爲楚德,與爲婚姻。臣請借楚爲端,說六國連袂以事秦。”秦王許之,遂割漢中五縣,遣人往楚修好;因求懷王之女爲太子蕩妃;複以秦女許妻懷王之少子蘭。懷王大喜,以爲張儀果不欺楚也。
秦王念張儀之勞,封以五邑,號武信君。因具黃金、白璧、高車、驷馬,使以連衡之術往說列國。張儀果見齊湣王道:“大王自料土地孰與秦廣,甲兵孰與秦強?從人爲齊計者,皆謂齊去秦遠,可以無患。此但狃于目前,不顧後患。今秦、楚嫁女娶婦,結昆弟之好。三晉莫不悚懼,爭獻地以事秦。大王獨與秦爲仇,秦驅韓魏攻齊之南境,悉趙兵渡黃河以乘臨淄、即墨之敝,大王雖欲事秦,尚可得乎?今日之計,事秦者安,背秦者危。”齊湣王道:“寡人願以國聽于先生。”乃厚贈張儀。儀複西說趙王道:“敝邑秦王有敝甲調兵,願與君會于邯鄲之下。使微臣先聞于左右,大王所恃者蘇秦之約耳。秦背燕逃齊又以反誅,一身不保而人猶信之,誤矣。今秦、楚結婚;齊獻魚鹽之地;韓、魏稱東藩之臣,是五國爲一也。大王欲以孤趙,抗五國之鋒,萬無一幸。故臣爲大王計,莫如事秦。”趙王許諾。儀複北往燕國,說燕昭王道:“大王所最親者,莫如趙。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爲代王夫人,襄子欲並代國,約與代王爲好,會令工人制爲長柄金鬥(飲器方者曰鬥)。方宴,廚人進羹,反鬥柄以擊代王,破腦而死。遂襲據代國,其姊聞之泣而呼天,因摩筓(簪屬)以自刺。後人因號其山,曰摩筓之山(在大同蔚州)。夫親姊猶欺之以取利,況他人哉!今趙王已割地謝過于秦,將入朝,秦王于渑(音免)池(在今河南府永甯縣)一旦驅趙而攻燕,則易水長城非六王之有也。”燕昭王道:“寡人願獻恒山之東五城以和秦。”張儀連衡之說既行,將歸報秦。未至鹹陽,秦惠文王已病薨。太子蕩即位,是爲武王。齊湣初聽張儀之說,以爲三晉皆已獻地事秦,故不敢自異,及聞儀說齊之後,方往說趙,以儀爲欺,大怒。又聞秦惠文王之薨,乃使孟嘗君致書列國,約共背秦複爲合縱。疑楚已結婚姻于秦,恐其不從,先欲伐之。楚懷王遣其太子獻爲質于齊,齊兵乃止。湣王自爲縱約長,結連諸侯。約能得張儀者賞以十城。秦武王生性粗直,自爲太子時,素惡張儀之多詐,群臣先忌儀,寵者至是皆谄谮之。儀懼禍,乃入見武王道:“儀有愚計,願效于左右。”武王道:“君計安出?”張儀道:“聞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儀願辭大王東往大梁,齊之伐梁必矣。梁、齊兵連而不解,大王乃乘間伐韓。通三用以窺周室,此王業也。”武王以爲然,乃具革車三十乘,送張儀入大梁。魏哀王(襄王之子)用爲相國,以代公孫衍之位,衍乃去魏入秦。齊湣王知張儀相魏,果然大怒。興師伐魏,魏哀王大懼。謀于張儀,儀乃使其舍人馮喜僞爲楚客,見湣王道:“聞大王甚憎張儀,信乎?”滑王答道:“然。”馮喜道:“大王如憎儀,願無伐魏也。臣適從鹹陽來,聞儀去秦時,與秦王有約,言齊王惡儀,儀所在必與師伐之。故秦王具車乘送儀于魏,欲以挑齊、魏之鬥,齊、魏兵連而不解,秦乃得乘間而圖事于北方。王今伐魏中儀計,王不如無伐,使秦不信張儀,儀雖在魏亦無能爲矣。”
湣王遂罷兵不伐魏。魏哀王益厚張儀。逾年,張儀竟病卒于魏。正應前鬼谷子所占雲:“蘇秦先吉後凶,張儀先凶後吉。”又雲:“秦說先行,儀當晚達。”張儀果先爲楚昭陽之辱,幾欲鞭死;後得蘇秦之激,入秦爲相,名重六國,並得無傷,仍卒本國,則先凶後吉,晚達之言一毫不爽。而蘇秦始雖不遇于秦,鬼谷曾言,如失志,當于陰符篇探討,既相六國,榮顯已極。時張儀尚在困苦,豈非秦先吉說先行乎!及至齊國被刺後,凶之言益驗。鬼谷子又雲:“汝二人異日宜互相推讓,以成名譽。”果蘇秦薦張儀于秦,張儀陰主秦柄,使不伐蘇秦所在之國,以報汲引之情,互相成名又驗。鬼谷嘗有書遺于蘇、張二人曰:
二足下功名赫赫,但春華至秋,不得久茂。
今二子好朝露之榮,忽長久之功,輕喬松之永延,貴一旦之浮爵。夫女愛不及席,男歡不畢輸,痛哉!
鬼谷子處人間數百歲,後不知所之,有“陰符”“鬼谷”二書行于世。
澹遊子評
田文論從五國伐秦與否,仿佛孫膑論救韓與不救同調異事。膑曰:“若不救韓,是棄韓肥魏;言不救者,非韓未敝往救之,先受其危;亦非文曰伐則結秦之仇。論伐者爲非,不伐觸五國之怒,言不伐亦非。”膑曰:“許韓必救,俟魏兵弊,攻弊魏存,危韓力少功多。”文曰發兵緩行,兵發,與五國不異,緩行則可觀望。進退謀略,皆佳。
蘇秦居河南洛陽,學于鬼谷,艱難于秦不用,于周顯王不喜愛,于趙相奉陽君始仕。燕文公,既趙肅侯,次韓宣惠公,次魏惠王,次齊宣王,次楚威王。洹水合縱,佩六國相印,統轄六國軍民,威名大丕,此因苦志,昔年當受此享。然不諒時勢,人心移易,貪鄙目前。各君貳心,尤執己見。合縱堅拗,匕首入腹,由斯至也。在以死後訃報刺家,雖曰九泉快心,亦自先受身屍分斬,號令徒博一間耳。抑又死後遺臭,晚節不終,燕齊反覆議謗乎。
蘇秦死得甚不幹淨,皆因在日作事無成,死後被人作話柄爾,故張儀藉言身且不保,安望其保國。又曰親兄弟,共父母,尚以錢財爭鬥,況異國等語,實爲確切。蓋六國外雖共盟,同聲遵依合縱,內實反覆,不常。惟利自視,稍有目前益處,即亦不顧山盟海誓。卻被張儀看得透逖,故敢輕身率入他國,如自己家中一般,其拿得穩者,參得透也。
楚懷王被張儀輕許商于六百裏地面,反以陳轸之言爲非,令閉口勿言,看寡人受地,已屬笑事。又益好佞稱慶其總,欲人捧腹不絕耳。及逢侯醜還報,又大怒,而欲得張儀生食其肉,何其愦愦乎。至如陳轸計割兩城賂秦,合兵攻齊,仍欲取償于齊。懷王辭答以欺楚本秦,與齊無罪,若反與秦合兵攻齊,人將笑吾等語,又似明理之君,非呆豎所道者。若論其勢,從陳轸議固爲不可。如懷王獨攻強秦,憎怒一時,即一秦國尚不能必勝,況不慮齊助乎?以秦、齊二大國,同心拒楚,不敗何待!爲楚之計,今雖受秦欺詐,又失齊助,宜堅守待時亦可。如急欲複仇,則割兩城,使能事至齊說明謝過,同力攻秦,庶或可以勝秦。一以原齊向好,一以受欺于秦,不被其再辱。乃計不出此,徒博一時血氣,師喪地失。複以如齊謝罪,如秦獻城,又種種奇想。欲以地易張儀,及儀至又不即殺,反聽嬖細,敬禮又使歸秦通好,許秦婚姻,爲儀不欺楚。德之諺雲:“娶妻不得力,一世煩惱;買賣不得時,一遭。”今懷王以一國君長,不如常人,受欺張儀一次、兩次、三四次,未足爲常,直待身死異國,而後免于秦,斯此真木偶人耳。任人搬演,無主之人,一至斯哉!
蘇秦之合縱計,與六國之君序兄弟也,反各不見信,瞬息背敗。張儀以連衡術說六國事秦,此尊卑上下懸絕,非以兄弟比肩爲然。乃君臣之分,反喜兒聽,樂與相從,雖湣王共約背秦,乃一時興頭耳。吾知六國終不免稱臣于秦也哉!
張儀之詐,非惟異國憎恨,即秦武王亦惡之。然雖湣王、武王等恨其欺詐,欲得而殺之甚易,而彼竟以欺詐脫鬼,此所以爲大狡狯也乎!
鬼谷遺書于蘇、張二人,何等澈底,指示喚醒迷途。惜二子溺于人欲,貪其目前娛快,不顧死後昏昏,細究世道擾攘之中,無一實濟,真似早露、春花。思此二人當日事業,豈不赫赫,故公孫衍得以大丈夫稱之,而今安在乎?吾夫子雲:不義而富且貴,于吾如浮雲、之漠然,無所動于其中也。
此書以鬼谷先生起,以鬼谷先生終,中述孫、龐、蘇、張四人。自始至終,一生事業,往來列國,如層波疊浪,反覆頃側,忽爾高山,忽爾平壤,直至鍾鳴漏盡而後己,焉未以鬼谷一書喚醒今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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