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錄 (宋)釋惠洪撰
●卷上
杭州興教小壽禅師初隨天台韶國師普請,聞墮薪而悟,作偈曰:“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國師颔之而已。及開法,衲子爭師尊之。禦史中丞王公隨出鎮錢塘,往候壽,至河上,卻驺從,獨步登寢室。壽方負暄毳衣自若,忽見之,問曰:“官人何姓?”王公曰:“隨姓王。”即拜之。壽推蒲團,藉地而坐,語笑終日而去。門人見壽,讓之曰:“彼王臣來,奈何不爲禮?此一衆所系,非細事也。”壽唯唯。他日,王公複至,寺衆橫撞大鍾,萬指出迎,而壽前趨,立于松下。王公望見,出輿握其手曰:“何不如前日相見,而遽爲此禮數耶?”壽顧左右,且行且言曰:“中丞即得,奈知事嗔何。”其天資粹美如此,真本色住山人也。
白雲端禅師有逸氣,少遊湘中,時會禅師新自楊岐來,居雲葢,一見,心奇之,與語每終夕。會忽問曰:“上人落發師爲誰?”對曰:“茶陵郁和尚。”會曰:“吾聞其過溪有省,作偈甚奇。能記之否?”端即誦曰:“我有神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會大笑而去,端愕然左右視,通夕不寐。明日,求入室,咨詢其事,時方歲旦。會曰:“汝見昨日作野狐者乎?”對曰:“見之。”會曰:“汝一籌不及渠。”端又大駭,曰:“何謂也?”會曰:“渠愛人笑,汝怕人笑。”端因大悟于言下。
魏府老洞華嚴示衆曰:“佛法在日用處,在行往坐臥處、吃茶吃飯處、言語相問處。所作所爲,舉心動念,又卻不是也。”又曰:“時當缺減人壽,少有登六七十者。汝輩入我法中,整頓手腳未穩,早是三四十年,須臾衰病至;衰病至,則老至;老至,則死至。前去幾何,尚複恣意。何不初中後夜純靜去?”文潞公鎮北京,洞老來谒別。潞公曰:“法師老矣,複何往?”對曰:“入滅去。”潞公笑謂其戲語。自送之歸,與子弟言其道韻深穩,談笑有味,非常僧也。使人候之,果入滅矣,大驚,歎異久之。及庠維,親往臨觀,以琉璃瓶置坐前,祝曰:“佛法果靈,願舍利填吾瓶。”言卒,煙自空而降,布入瓶中,煙滅,舍利如所願。潞公自是竭誠內典,恨知之暮也。
棲賢諟禅師,建陽人,嗣百丈常和尚,性高簡,律身精嚴,動不違法度。暮年三終藏經,以坐閱爲未敬,則立誦行披之。黃龍南禅師初遊方,年少,從之屢年,故其平生所爲多取法焉。嘗曰:“棲賢和尚定從天人中來,叢林標表也。”雪窦顯禅師嘗自淮山來,依之不合,乃作師子峰詩而去,曰:“踞地盤空勢未休,爪牙安肯混常流。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雲擎也出頭。”
李肇《國史補》曰:“崔趙公問徑山道人法欽:‘弟子出家得否?’欽曰:‘出家是大丈夫事,非將相所能爲。’趙公歎賞其言。”贊甯作欽傳,無慮千言,雖一報曉雞死且書之,乃不及此,何也?
大覺禅師琏公,以道德爲仁廟所敬,天下想望風采,其居處服玩可以化寶坊也,而皆不爲,獨于都城之西爲精舍,容百許人而已。棲賢舜老夫爲郡吏臨以事,民其衣,走依琏。琏館于正寢,而自處偏室,執弟子禮甚恭。王公貴人來候者皆怪之。琏具以實對,且曰:“吾少嘗問道于舜,今不當以像服之殊而二吾心也。”聞者歎服。仁廟知之,賜舜再落發,仍居棲賢。
唐宣宗微時,武宗疾其賢,數欲殺之。宦者仇公武保佑之,事迫,公武爲骞發作比丘,使逸遊,故天下名山多所登賞。至杭州鹽官,禅師安公者,江西馬祖之高弟,一見異之,待遇特厚,故宣宗留鹽官最久。及即們,思見之,而安公化去久矣。先是,武宗盡毀吾教,至是複興之。雖法之隆替系于時,然庸讵知其力非安公致之耶?仇公武之德不愧漢邴吉,而《新書》略之,獨班班見于《安禅師傳》,爲可歎也!嘗有贊其像者曰:“已將世界等微塵,空裏浮華夢裏身。勿謂龍顔便分別,故應天眼識天人。”
贊甯作《大宋高僧傳》,用十科爲品流,以義學冠之,已可笑。又列岩頭奯禅師爲苦行,智覺壽禅師爲興福,而雲門大師乃僧中王也,與之同時,竟不載,何也?
長沙岑禅師因僧亡,以手摩之,曰:“大衆,此僧卻真實,爲諸人提綱商量,會麽?”乃有偈曰:“目前無一法,當處亦無人。蕩蕩金剛體,非妄亦非真。”又曰:“不識金剛體,卻喚作緣生。十方真寂滅,誰在複誰行?”雪峰和尚亦因見亡僧,作偈曰:“低頭不見地,仰面不見天。欲識金剛體,但看骷髅前。”玄沙曰:“亡僧面前正是觸目菩提,萬裏神光頂後相。”有僧問法眼:“如何是亡僧面前觸目菩提?”法眼答曰:“是汝面前。”又問:“遷化向甚麽處去?”答曰:“亡僧幾曾遷化。”進曰:“爭奈即今何?”答曰:“汝不識亡僧。”近代尊宿不複以此旨曉人,獨晦堂老師時一提起,作《南禅師圓寂日》偈曰:“去年三月十有七,一夜春風撼籌室。三角麒麟入海中,空余片月波心出。真不掩僞,曲不藏直。誰人爲和雪中吟,萬古知音是今日。”又曰:“昔人去時是今日,今日依前人不來。今既不來昔不往,白雲流水空悠哉。誰雲秤尺平直中,還有曲誰雲物理。齊種麻,還得粟。可憐馳逐天下人,六六元來三十六。”
南禅師居積翠時,以佛手、驢腳、生緣語問學者,答者甚衆,南公瞑目如入定,未嘗可否之。學者趨出,竟莫知其是非,故天下謂之“三關語”。晚年自作偈三首,今只記其二,曰:“我手佛手,齊舉禅流。直下薦取,不動幹戈。道處自然,超佛越祖。”“我腳驢腳,並行步步。皆契無生,直待雲開。日現此道,方得縱橫。”雲葢智禅師嘗爲予言曰:“昔吾再入黃檗,至坊塘,見一僧自山中來,因問:‘三關兄弟近日如何商量?’僧曰:‘有語甚妙,可以見意。我手何以佛手?曰:月下弄琵琶。或曰:遠道擎空缽。我腳何以驢腳?曰:鹭鸶立雪非同色。或曰:空山踏落花。如何是汝生緣處?曰:某甲某處人。’時戲之曰:‘前塗有人問上座:如何是佛手、驢腳、生緣意旨?汝將遠道擎空缽對之耶,鹭鸶立雪非同色對之耶?若俱將對,則佛法混濫;若揀擇對,則幾事偏枯。’其僧直視無所言。吾謂曰:‘雪峰道底。’”
夾山會禅師,初住京口竹林寺,升座,僧問:“如何是法身?”答曰:“法身無相。”“如何是法眼?”答曰:“法眼無瑕。”時道吾笑于衆中,會遙見,因下座問曰:“上座適笑,笑何事耶?”道吾曰:“笑和尚一等行腳放複子,不著所在。”會曰:“能爲我說否?”對曰:“我不會說。秀州華亭有船子和尚,可往見之。”會因散衆而往。船子問曰:“大德近住何寺?”對曰:“寺則不住,住則不寺。”船子曰:“不寺又不住。似個什麽?”對曰:“不是目前法。”船子曰:“何處學得來?”對曰:“非耳目之所到。”船子笑曰:“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嗟乎!于今叢林,師授弟子,例皆禁絕悟解,推去玄妙,唯要直問直答,無則始終無言,有則始終言有,毫末差誤,謂之狂解。使船子聞知,豈止萬劫驢橛而已哉!由此觀之,非特不善悟,要亦不善疑也。善疑者,必思三十三祖授法之際,悟道之緣,其語言具在,皆可以理究,以智知。獨江西、石頭而下,諸大宗師以機用應物,觀其問答,溟涬然令人坐睡其道。異諸祖耶,則嗣其法;其不異耶,則所言乃爾不同。故知臨濟大師曰“大凡舉論宗乘,須一句中具三玄,一玄中具三要”,有玄有要者,葢明此也。不知者指爲門庭建立權時語言,可悲也!
天衣懷禅師說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學者追崇,道顯著矣,然猶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誦其語彙,至曰“譬如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窦拊髀歎息,即遣人慰之。懷乃敢一通狀,問起居而已。沩山真如禅師從真點胸遊最久,叢林戶知之,然對客未嘗一言及其平昔見聞之事。至圓寂日,展畫像,但薦茶果而已。二大老識度高遠,退托涼薄,以諷後學,可謂善推尊其師者也。
雲庵和尚居洞山時,僧問:“《華嚴論》雲:‘以無明住地煩惱,便爲一切諸佛不動智,一切衆生皆自有之,只爲智體無性無依,不能自了,會緣方了。’且無明住地煩惱,如何是成諸佛不動智?理極深玄,絕難曉達。”雲庵曰:“此最分明,易可了解。”時有童子方掃除,呼之,回首。雲庵指曰:“不是不動智,卻問如何是汝佛性?”童子左右視,惘然而去。雲庵曰:“不是住地煩惱,若能了之,即今成佛。”又嘗問講師曰:“火災起時,山河大地皆被焚盡,世間空虛,是否?”對曰:“教有明文,安有不是之理。”雲庵曰:“如許多灰燼,將置何處?”講師舌大而幹笑曰:“不知。”雲庵亦大笑曰;“汝所講者,紙上語耳。”其樂說無礙之辯,答則出人意表,問則學者喪氣。葢無師自然之智,非世智可當。真一代法施主也。
二祖大師服勤累年,至于立雪斷臂,而達摩僅以一言語之。牛頭懶融,枯禅窮山,初無意于有聞,而四祖自往說法。祖師之于師弟子之際,其必有旨耶?
楊文公《談苑》記沙門寶志銅牌記谶未來事雲:“有一真人在冀川,開口張弓在左邊,子子孫孫萬萬年。”江南中主名其子曰弘冀,吳越錢焖諸子皆連“弘”字,期以應之,而宣祖之諱正當之也。又記周世宗悉毀銅像鑄錢,謂宰相曰:“佛教以爲頭目髓腦有利于衆生,尚無所惜,甯複以銅像愛乎?鎮州大悲甚靈,應當擊毀。”斧擊其胸,镵破之。太祖親見其事。後世宗北征,疽發胸間,鹹謂其報應。太祖因信重釋教。歐陽文忠公《歸田錄》首記太祖初幸相國寺,問僧錄贊甯可拜佛否,甯奏曰:“不拜。”問其故,甯答曰:“見在佛不拜過去佛。”因以爲定制。二公所記,皆有深意,決非苟然者。予聞君子樂與人爲善,雖善不善,謂之矜。文忠公每恨平心爲難,豈真然耶?
唐僧元曉者,海東人。初航海而至,將訪道于名山。獨行荒陂,夜宿冢間,渴甚,引手掬于穴中,得泉甘涼。稱明觀之,骷髅也。大惡之,盡欲嘔去。忽猛省,大歎曰:“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骷髅不二如來。大師曰:‘三界唯心。’豈欺我哉!”遂不複求師,即日還海東,疏《華嚴經》,大弘圓頓之教。予讀其傳至此,追念晉樂廣酒杯蛇影之事,作偈曰:“夜冢骷髅元是水,客杯弓影竟非蛇。個中無地容生威,笑把遺編篆縷斜。”
棗柏大士、清涼國師皆弘大經,造疏論,宗于天下。然二公制行皆不同:棗柏則跣行不帶,超放自如,以事事無礙行心;清涼則精嚴玉立,畏五色糞,以十願律身。評者多喜棗柏坦宕,笑清涼縛束,意非華嚴宗所宜爾也。予曰:是大不然。使棗柏骞發作比丘,未必不爲清涼之行。葢此經以遇緣即宗合法,非如余經有局量也。
晉鸠摩羅什兒時隨母至沙勒頂戴佛缽,私念缽形甚大,何其輕耶?即重,失聲下之。母問其故,對曰:“我心有分別,故缽有輕重耳。”予以是知一切諸法隨念而至,念未生時,量同太虛。然則即今見行分別者,萬類紛然,何故靈驗不等?曰:是皆亂想虛妄,如因夢中事,心力昧略微劣故也。嗟乎!人莫不有忠孝之心也,而王祥臥冰則魚躍,耿恭拜井則泉冽,何也?葢其養之專,故靈驗之應速如影響。
菩提達摩初自梁之魏,經行于嵩山之下,倚杖于少林,面壁燕坐而已,非習禅也。久之,人莫測其故,因以達摩爲習禅。夫禅,諸行之一耳,何足以盡聖人?而當時之人以之。爲史者又從而傳于習禅之列,使與枯木死灰之徒爲伍。雖然聖人非止于禅那,而亦不違于禅那,如《易》出乎陰陽,而亦不違乎陰陽。
舊說四祖大師居破頭山,山中有無名老僧,唯植松人呼爲栽松道者。嘗請于祖曰:“法道可得聞乎?”祖曰:“汝已老,脫有聞,其能廣化耶?傥能再來,吾尚可遲汝。”乃去,行水邊,見女子浣衣,揖曰:“寄宿得否?”女曰:“我有父兄,可往求之。”曰:“諾,我即敢行。”女首肯之。老僧回策而去。女,周氏季子也,歸辄孕。父母大惡,逐之。女無所歸。日庸紡裏中,夕于衆館之下。已而生一子,以爲不祥,棄水中。明日見之,溯流而上,氣體鮮明,大驚,遂舉之。成童,隨母乞食,邑人呼爲無姓兒。四祖見于黃梅道中,戲問之曰:“汝何姓?”曰:“姓固有,但非常姓。”祖曰:“何姓?”曰:“是佛性。”祖曰:“汝乃無姓耶?”曰:“姓空故無。”祖化其母,使出家,時七歲。衆館今爲寺,號佛母,而周氏尤盛。去破頭山停望問道者,肉身尚在。黃梅東禅有佛母冢,民塔其上。《傳燈錄》、《定祖圖》記忍大師姓周氏者,從母姓也。《大宋高僧傳》乃曰:“釋弘忍,姓周氏。其母始娠,移月光照庭室,終夕若畫,異香襲人,舉家欣駭。”安知衆館本社屋,生時置水中乎?又曰:“其父偏愛,因令誦書。”不知何從得此語。其敘事妄誕,大率類此。開元中,文學闾丘均爲塔碑,徒文而已。會昌毀廢,唐末烽火,更遭蹂踐,愈不可考。知其書謬者,母氏周而曰有父故也。無爲子嘗贊其像曰:“人孰無父,祖獨有母。其母爲誰,周氏季女。濁港滔滔入大江,門前依舊長安路。”
斷際禅師初行乞于雒京,吟添缽聲,一妪出棘扉間,曰:“太無厭足生。”斷際曰:“汝猶未施,反責無厭,何耶?”妪笑掩扉。斷際異之,與語,多所發藥。辭去,妪曰:“可往南昌見馬大師。”斷際至江西,而大在師已化去,聞塔在石門,遂往禮塔。時大智禅師方結廬塔旁,因敘其遠來之意,願聞平昔得力言句。大智舉一喝三日耳聾之語示之,斷際吐舌大驚。相從甚久,暮年始移居新吳百丈山。考其時,妪死久矣。而《大宋高僧傳》曰:“妪祝斷見百丈。”非也。
雲居佛印禅師曰:“雲門和尚說法如雲,絕不喜人記錄其語,見必罵逐曰:‘汝口不用,反記我語,他時定販賣我去。’今對機室中錄,皆香林、明教以紙爲衣,隨所聞,隨即書之。”後世學者,漁獵文字語言中,正如吹網欲滿,非愚即狂,可歎也。
玄沙備禅師薪于山中,旁僧呼曰:“和尚看虎。”玄沙見虎,顧僧曰:“是你。”靈潤法師山行,野燒迅飛,而來同遊者皆避之,潤安步如常,曰:“心外無火,火實自心。謂火可逃,無由免火。”火至而滅。嚴陽尊者單丁住山,蛇虎就手而食。歸宗常公芟草,見蛇,芟之。旁僧曰:“久聞歸宗,今日乃見一粗行沙門。”常曰:“你粗我粗耶?”吾聞親近般若,有四種驗心,謂就事、就理、入就、出就。事理之外,宗門又有四藏鋒之用,親近以自治,藏鋒之用以治物。
荊州天王寺道悟禅師,如《傳燈錄》所載,則曰:“道悟得法于石頭,所居寺曰天皇。婺州東陽人,姓張氏。年十四歲出家,依明州大德披剃,年二十五,杭州竹林寺受具。首谒徑山國一禅師,服勤五年。大曆中,抵鍾陵,谒馬大師。經二夏,乃造石頭。元和丁亥四月示寂,壽六十,臘三十五。”及觀達觀禅師所集《五家宗派》,則曰:“道悟,嗣馬祖。”引唐丘玄素所撰碑文幾千言,其略曰:“師號道悟,渚宮人,姓崔氏,即子玉後胤也。年十五于長沙寺禮昙翥律師出家。二十三詣嵩山律德,得屍羅。谒石頭,扣寂二年,無所契悟。乃入長安親忠國師。三十四與侍者應真南還,谒馬大師,大悟于言下,祝曰:‘他日莫離舊處。’故複還渚宮。元和十三年戊戌歲四月初示疾,十三日歸寂,壽八十二,臘六十三。”考其傳,正如兩人。然玄素所載曰:“有傳法一人崇信,住澧州龍潭。”《南嶽讓禅師碑》,唐聞人歸登撰,列法孫數人,于後有道悟,名圭峰。《答裴相國宗趣狀》列馬祖之嗣六人,首曰江陵道悟,其下注曰:“兼禀徑山。”今妄以雲門、臨濟二宗競者,可發一笑。
《草堂禅師箋要》曰:“心體靈知不昧,如一摩尼珠,圓照空淨,都無差別之相。以體明,故對物時能現一切色相,色自差而珠無變易。如珠現黑時,人以珠爲黑者,非見珠也;離黑覓珠者,亦非見珠也;以明黑都無爲珠者,亦非見珠也。馬祖說法,即妄明真,正如以黑爲珠。神秀方法,令妄盡方見覺性者離妄求真,正如離黑覓珠。牛頭說法,一切如夢,本來無事,真妄俱無,正如明黑都無爲珠。獨荷津于空相處指示知見,了了常知,正如正見珠體不顧衆色也。”密以馬祖之道如珠之黑,是大不然。即妄明真,方便語耳,略知教乘者皆了之,豈馬祖應聖,師遠識爲震旦法主,出其門下者,如南泉、百丈、大達、歸宗之徒,皆博綜三藏,熟爛真妄之論,爭服膺師尊之,而其道乃止于珠之黑而已哉?又以牛頭之道,一切如夢,真妄俱無者,是大不然。觀其作《心王銘》曰:“前際如空,知處迷宗。分明照鏡,隨照冥蒙。縱橫無照,最微最妙。知法無知,無知知要。”一一皆治知見之病。而荷澤公然立知見,優劣可見,而謂其道如明黑都無爲珠者,豈不重欺吾人哉?至如北秀之道,頓漸之理,三尺童子知之,所論當論其用心。秀公爲黃梅上首,頓宗直指,縱曰機器不逮,然亦饫聞飽參矣,豈自甘爲漸宗徒耶?葢祖道于時疑信半天下,不有漸,何以顯頓哉?至于紛爭者,皆兩宗之徒,非秀心也。便謂其道止如是,恐非通論。吾聞大聖應世,成就法道,其權非一,有顯權,有冥權。冥權即爲異道、爲非道;顯權則爲親友、爲知識。庸讵知秀公非冥權也哉?
唐僧複禮有法辯,當時流輩推尊之。作《真妄》偈問天下學者曰:“真法性本淨,妄念何由起?從真有妄生,此妄何所止?無初即無末,有終應有始。無始而無終,長懷懵茲理。願爲開玄妙,析之出生死。”清涼國師答曰:“迷真妄念生,悟真妄即止。能迷非所迷,安得長相似。從來未曾悟,故說妄無始,知妄本自真,方是恒妙理。分別心未忘,何由出生死?”圭峰禅師答曰:“本淨本不覺,由斯妄念起。知真妄即空,知空妄即止。止處名有終,迷時號無始。因緣如幻夢,何終複何始?此是衆生源,窮之出生死。”又曰:“人多謂真能生妄,故妄不窮盡,爲決此理,重答前偈曰:‘不是真生妄,妄迷真而起。悟妄本自真,知真妄即止。妄止似終末,悟來似初始。迷悟性皆空,皆空無終始。生死由此迷,達此出生死。’”予味二老所答之辭,皆未副複禮問意,彼問真法本淨,妄念何由而起,但曰:“真法本無性,隨緣染淨起。不了號無明,了之即佛智。無明全妄情,知覺全真理。當念絕古今,底處尋終始。本自離言诠,分別即生死。”
雲庵和尚嘗曰:“諸佛隨宜說法,意趣難解。如《起信》曰:‘若有衆生來求法者,隨己能解,方便爲說。不應含著名利恭敬,唯念自利利他,回向菩提。’故者爲弘法大峻者言之也。《圓覺》曰:‘末世衆生欲修行者,應當盡命供養善友,事善知識。彼善知識欲來親近,應斷嗔恨,現逆順境,猶如虛空者。’爲求道不精進者言之也。雖然爲弟子者能不忘精進,則爲師者不害于太峻。方今學者未能盡致敬之禮,而責以慳法,則過矣。”侍者進曰:“然則三世如來法施之式可得聞乎?”曰:“《法華》曰:‘于一切衆生平等說法,以順法故,不多不少,乃至深愛法者,亦不爲多說。’此佛之遺意也。”
達觀穎禅師初出東吳,年才十六七。泊舟秦淮,宿奉先寺時,寺皆講人,見其禅者,又少之,不爲禮。穎讓曰:“佛記比丘惡客,比丘至者,法將滅。爾輩安爲之耶?”有答者曰:“上人即主此,敬客未晚。”穎笑曰:“我顧未暇居此,然能易道行者,使飯十方僧報佛恩耳。”時內翰葉公清臣守金陵,穎袖書谒之。葉公曰:“昨晚至此,何以知建寺始末之詳如此乎?”對曰:“夜閱舊碑知之。”因極言律居之弊敗傷風化,葉公大奇之,奉先緣是乃爲禅林。吳中講師多譏諸祖傳法偈無譯人,者與之辯,失其真,適足以重其謗。穎論之曰:“此達摩爲二祖言者也,何須譯人耶?如梁武初見之,即問:‘如何是聖谛第一義?’答曰:‘廓然無聖。’進曰:‘對聯者誰?’又曰:‘不識。’使達摩不通方言。則何于是時便能爾耶?”講師不敢複有辭。其挫服魔外之氣,師自然之智,發自妙齡,而遇事則應,無所疑畏,天性則然。後爲石門聰之嗣,首山嫡孫也。
《涅槃經》:“迦葉菩薩白佛言:‘世尊,如佛所說,諸佛世尊有秘密藏,是義不然,何以故?諸佛世尊唯有密語,無秘密藏。譬如幻主,機關木人,人雖睹見屈伸俯仰,莫知其內而使之然。佛法不爾,鹹令衆生悉得知見。雲何當言佛世尊有秘密藏?’佛贊迦葉:‘善哉善哉!善男子,如汝所言,如來實無秘密之藏,何以故?如秋滿月處空,顯露清淨無翳,人皆觀見。’如來之言亦複如是。開發顯露,清淨無翳,愚人不解,謂之秘藏。智者了達,則不名藏。”又曰:“又無語者,猶如嬰孩,言語未了,雖複有語,實亦無語。如來亦爾。”語未了者,即秘密之言,雖有所說,衆生不解,故名無語。故石頭曰:“乘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藥山曰:“更須自看,不得絕卻言語。我今爲汝說者個語,顯無語底。”長慶曰:“二十八代祖師,皆說傳心,且不說傳語。且道心作麽生傳?若也無言,啓蒙何名達者。”雲門曰:“此事若在言語上,三乘十二分教豈是無說,因甚麽道教外別傳?若從學解機智得,只如十地聖人說法,如雲如雨,猶被佛诃‘見性如隔羅噻’。以此故知一切有心,天地懸殊。雖然如是,若是得底人,道火何曾燒著口耶?予每曰:“衲子于此撤去,方知諸佛無法可說,而證言說法身。”“如何是言說法身?”自答曰:“斷頭船子下揚州。”
王文公曰:“佛與比丘辰巳間應供名爲齋者,與衆生接,不可不齋。又以佛性故,等視衆生而以交神之道見之。故《首楞嚴》曰:‘嚴整威儀,肅恭齋法。’又曰:‘梵語三昧,此雲正定。’正定中所受境界謂之正受,異于無明所緣受。故《圓覺》曰:‘三昧正受,釋者謂梵語三昧,此雲正受。’而《寶積》雲‘三味及正受’,則此釋非也。”
曹溪大師將入涅槃,門人行瑫、法海等問:“和尚法何所付?”曹溪曰:“付囑者二十年外于此地弘揚。”又問:“誰人?”答曰:“若欲知者,大庾嶺上以網取之。”圭峰欲立荷澤爲正傳的付,乃文釋之曰:“嶺者,高也。荷澤姓高,故密示之耳。”欲抑讓公爲旁出,則曰:“讓則曹溪門下旁出之泛徒,此類數可千余。”嗚呼!逐鹿者不見山,攫金者不見人,殆非虛言。方密公所見唯荷澤,故諸師不問是非,例皆毀之。如“大庚嶺上以網取之”之語,是大師末後全提妙旨,而辄以意求。讓公,僧中之王,而謂之“泛徒”,詳味密公之意,可以發千載一笑。
老安國師有言曰:“《金剛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者,不住色,不住聲,不住迷,不住悟,不住體,不住用。而生其心者,即一切法而顯一心,若住善生心即善現,若住惡生心即惡現,本心即隱沒,若無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信知曹溪大師雲‘風幡不動’是心動。”修山主有偈曰:“風動心搖樹,雲生性起塵。若明今日事,暗卻本來人。”
有僧問晦堂老人曰:“五祖前身栽松道者嘗托周氏女而生,彼三緣不和合,何從而生耶?”老人笑曰:“汝聞樹提伽生于火中,伊尹生于空桑乎?”對曰:“聞之。”“汝于彼二人乃不疑其生不由三緣,而獨疑五祖耶?”方今士大夫之留意宗乘者,皆以此爲疑,及聞此語,莫不釋然。予以謂老人所示未欲極教乘之本意,第就其機息狂情耳。馬大師曰:“佛是能仁,有智慧,善機宜,能破一切衆生疑網,出離有無等縛。”其斯之謂欤!
《宗鏡錄》曰:“雖然心即是業,業即是心,既從心生,還從心受。如何現今消其妄業,報答曰‘但了無作,自然業空’?所以雲若了無作惡業,一生成佛。”又曰:“雖有作業,而無作者,即是如來秘密之教。又凡作業,悉是自心橫計外法,還自對治,妄取成業。若了心不取境,境自不生,無法牽情,雲何成業?”予嘗作偈釋其旨曰:“舉手炷香,而供養佛。其心自知,應念獲福。舉手操刀,恣行殺戮。其心自知,死入地獄。或殺或供,一手之功。雲何業報,罪福不同?皆自橫計,有如是事。是故從來,枉沈生死。雷長芭蕉,鐵轉磁石。俱無作者,而有是力。心不取境,境亦自寂。故如來藏,不許有識。”
《維摩經》曰:“入不思議境,如借座燈王取飯香土,促演其日劫,大小之相容,可以神會妙旨。”至曰“一切聲聞,聞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皆應號泣,聲震三千大千世界”,極難解通。《首楞嚴》曰:“一人發真歸源,十方虛空悉皆消殒。見道者妄盡覺明,自見空殒可也。”而下文乃又曰:“一切魔王,見其宮殿無故坼裂,爲難和會。”故諸法師俱有注釋,校其所論,未容無說。
臨濟大師建立四賓主,今徒閱其語,竟莫能分辯之。知之者未必真,不知者以爲苟然。又有四偈,一偈如金剛王寶劍;一偈如踞地獅子;一偈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喝用。如踞地獅子、探竿影草,後學往往不省其何等語,安能識其意耶?不過曰:“此古人一期建立之辭耳,何足問哉?”然則臨濟之言遂爲虛語也。今系其偈于此曰:“金剛王劍,觌露堂堂。才涉唇吻,即犯鋒芒。”“踞地師子,本無窠臼。顧伫之間,即成滲漏。”“控竿影草,莫入陰界。一點不來,賊身自敗。”“有時一喝,不作喝用。佛法大有,只是牙痛。”
予遊長沙,至鹿苑,見岑禅師畫像,想見其爲人,作《岑大蟲贊》並序曰:“如來世尊語阿難曰:‘汝元不知一切浮塵,諸幻化相,當處出生,隨處滅盡,幻妄稱相,其性真爲,妙覺明體。’龍勝菩薩曰:‘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說無生。’以佛祖之辯談心法之妙,其清淨顯露,如掌中見物,無可疑者。而末世衆生,卒不明了者,葢其迷妄之極,非其所聞習故也。禅師憫之,故于所習之境譬之曰:‘若心是生,則夢幻空華,亦應是生;若身是生,則山河大地,森羅萬象,亦應是生。’大哉言乎!與《首楞嚴》、《中觀論》相終始也。禅師大寂之孫,南泉之子,趙州之兄,開法于長沙之鹿苑。當時衲子倔強如仰山者猶下之,而呼以爲‘岑大蟲’雲。爲之贊曰:長沙大蟲,聲威甚重。獨眠空林,百獸震恐。寂子兒癡,見不知畏。引手捋須,幾缺其耳。大空小空,你虎亦爾。如備與覺,可撩其尾。嗟今衲子,眼如裴缸。但見其彪,安識虎真。我拜公像,非存非沒。百尺竿頭,行塵勃勃。”
白雲端禅師曰:“天下叢林之興,大智禅師力也。祖堂當設達摩初祖之像于其中,大智禅師像西向,開山尊宿像東向,得其宜也。不當止設開山尊宿而略其祖宗耳。”雲居綁禅師曰:“吾觀諸方長老示滅,必塔其骸。山川有限,而死本無窮。百千年之下,塔將何所容?”于是于宏覺塔之東作卵塔,曰:“凡住持者,自非生身不壞。火浴雨舍利者,皆以骨石填于此。”其西又作卵塔,曰:“凡衆僧化,皆藏骨石于此。”謂之三塔。二大老識度高遠,可爲後世法。然孤論難持,犯衆難成。卒必有賞音,吾將觀焉。
東京覺嚴寺有誠法師,講《華嚴經》,曆席最久,學者依以揚聲。其爲人純至,少緣飾,高行遠識,近世講人莫有居其右者。元綁初,高麗僧統航海至,上表乞傳持賢首宗教歸本國流通。奉聖旨下兩街舉可以授法者,有司以師爲宜。上表辭免曰:“臣雖刻意講學,識趣淺陋。特以年運已往,妄爲學者所推。今異國名僧航海問道,宜得高識博聞者爲之師。竊見杭州慧因院僧淨源精練教乘,旁通外學。舉以自代,實允公議。”奉聖旨依所乞,敕差朝奉郎楊傑館伴,至錢塘受法。
予建中靖國之初故人處獲洞山初禅師語一編,福嚴良雅所集。其語言宏妙,真法窟爪牙。大略曰:“語中有語,名爲死句;語中無語,名爲活句。未達其源者,落在第八魔界中。”又曰:“言無展事,語不投機,乘言者喪,滯句者迷。于此四句語中,見得分明,也作個脫灑衲僧。根椽片瓦,粥飯因緣,堪與人天爲善知識。于此不明,終成莽鹵。”雲庵平生說法,多稱初悟門、度越格量。偶閱舊記,見其寄道友偈並序,曰:“昔洞山參雲門,悟旨于言下,人佛正知見,所有炙脂帽子、鹘臭布衫皆脫去,以四句偈明其悟。葢得展事自在之用,投機善巧之風。故其應機接物,不乘言,不滯句,如師子王得大自在,于哮吼時,百獸震駭。葢法王法如是故也。又世所傳見雲門者皆坐脫立亡,何哉?以無佛法知見故也。因隨句釋以奉寄,曰:‘大用現前能展事,春來何處不開花。放伊三頓參堂去,四海當知共一家。’又曰:‘千差萬別解投機,明眼宗師自在時。北鬥藏身雖有語,出群消息少人知。’又曰:‘遊山玩水便乘言,自己商量總不偏。鹘臭布衫脫未得,且隨風俗度流年。’又曰:‘滯句乘言是瞽聾,參禅學道自無功。悟來不費纖毫力,火裏蝍々吞大蟲。’”
宗道者,不知何許人也。往來舒蕲間,多留于投子。性嗜酒,無日不醉。村民愛敬之,每饷以醇醪。居一日,方入浴,聞有尋宗者,度其必送榼至,裸而出,得酒徑去。人皆大笑,而宗傲然不怍。嘗散衣下山,有逆而問者,曰:“如何是道者家風?”對曰:“袈裟裹草鞋。”“意旨如何?”曰:“赤腳下桐城。”陳退夫初赴省闱,過宗,戲問曰:“衿此行欲作狀元,得否?”宗熟視曰:“無時即得。”莫測其言也。而退夫果以第三名上第。時彥作魁,方悟“無時”之語。宗見雪窦,而超放自如,言法華之流也。
雪窦初在大陽玄禅師會中典客。與僧夜語,雌黃古今。至趙州柏樹子因緣,爭辯不己。有一行者立其旁,失笑而去。客退,雪窦呼行者至,數之曰:“對賓客敢爾耶?”對曰:“知客有定古今之辯,無定古今之眼,故敢笑。”曰:“且趙州意汝作麽生會?”因以偈對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椿舊處尋。”雪窦大驚,乃與結友。或雲即承天宗禅師也。予謂聞此可以想見當時法席之盛也。
晦堂老人嘗以小疾醫寓漳江。轉運判官夏倚公立往見之,因劇談妙道,至“會萬物爲自己,及情與無情共一體”,時有犬臥香案下,以壓尺擊犬,又擊香案,曰:“犬有情即去,香案無情自住。情與無情,如何得成一體去?”夏不能答。晦堂曰:“才人思惟,便成剩法,何曾會物爲己耶?”老黃龍入滅,道俗請繼主道場。法席之盛,初不減平時。然性真率,不樂從事,五求解去,乃得謝事閑居,而道學者益親。謝景溫師直守潭州,虛大沩以致之,三辭,弗往。又囑江西彭汝砺器資請所以不應長沙之意,晦堂曰:“願見謝公,不願領大沩也。馬祖、百丈已前無住持事,道人相求于空閑寂寞之濱而己。其後雖有住持,王臣尊禮,爲人天師。今則不然。挂名官府,如有戶籍之民,直遣伍伯追呼耳。豈可複爲也!”器資以斯言反命,師直由是致書,願得一見,不敢以住持相屈。遂往長沙。葢于四方公卿意合,則千裏應之;不合,則數舍亦不往也。開法黃龍十二年,退居庵頭二十余年,天下指晦堂爲道之所在,葢末世宗師之典刑也。
圓通祖印讷禅師告老于郡,乞請承天端禅師主法席,郡可其請。端欣然而來,自以少荷大法,前輩讓善,叢林責己甚重,故敬嚴臨衆,以公滅私,于是宗風大振。未幾年,讷公厭阗寂,郡守至,自陳客情。太守恻然,目端,端笑,唯唯而己。明日,登座曰:“昔日大法眼禅師有偈曰:‘難難難是遣情難,情盡圓明一顆寒。方便遣情猶不是,更除方便太無端。’大衆且道情作麽生遣?”喝一喝,下座包腰而去。一衆大驚,遮留之不可。叢林至今畏敬之。
南禅師住廬山歸宗,火一夕而燼,大衆嘩噪動山谷,而黃龍安坐如平時。桂林僧洪准欲掖之而走,顧見,叱之。准曰:“和尚縱厭世間,慈明法道何所賴耶?”因徐整衣起,而火已及座榻矣。坐是入獄,郡吏發其私念,考掠百至,絕口不言,唯不食而已。兩月而後得釋,須發不剪,皮骨僅在。真點胸迎于中塗,見之,不自知泣下,曰:“師兄何至是也?”黃龍叱曰:“遮俗漢。真不覺拜之。葢其不動如山類如此。
曹山耽章禅師初辭洞山悟本,本曰:“吾在雲岩先師處親印《寶鏡三昧》,事窮的要。今付授汝。汝善護持,無令斷絕,遇真法器方可傳委。直須秘密,不得影露,恐屬流布,喪滅吾宗。夫末法時代,人多乾慧,若要辨認向去之人真僞,有三種滲漏,當機直須具眼:一、見滲漏者,機不離位,墮在毒海;二、情滲漏者,智常向背,見處偏枯;三、語滲漏者,體妙失宗,機昧始終。濁智流轉,于此三種子宜知之。又綱要三偈,初《敲倡俱行》曰:‘金針雙鎖備,狹路隱全該。寶印當空妙,重重錦縫開,’其次《金鎖音路》,曰:‘交互明中暗,功齊轉覺難。力窮尋進退,金鎖網鞔鞔,’又其次《理事俱不涉》,曰:‘理事俱不涉,回照絕幽微。背風無巧拙,電火爍難追。’衲子當機能如電火難追,則方透三種滲漏。”《圓覺》曰:“衆生爲解礙,菩薩未離覺。”故知脫生死于言下,自非上根大智,何以臻此?大愚以黃檗爲老婆,良有以也。黃檗每曰:“決定不流至第二念,就中方入我宗門。”葢宗乘有旨趣,下流不悟,妄生同異,欲望大法之興,不亦難乎?
龍牙和尚作半身寫照,其子報慈匡化爲之贊曰:“日出連山,月圓當戶。不是無身,不欲全露。”二老,洞山悟本兒孫也,故其家風,機貴回互,使不犯正位,語忌十成,使不墮今時。而匡化匠心獨妙,語不失宗,爲可貴也。余杭政禅師嘗自寫照,又自爲之贊曰:“貌古形疏倚杖藜,分明畫出須菩提。解空不許離聲色,似聽孤猿月下啼。”政公,超然奇逸人也,故其高韻如風光霁月,詞致清婉,而道味苦嚴。古今贊偈甚多,予尤愛此二篇。
圭峰《日用》偈曰:“作有義事,是惺悟心。作無義事,是散亂心。散亂隨情轉,臨終被業牽。惺悟不由情,臨終能轉業。”偶閱《唐史》,李訓之敗,被綠衣詭言,黜官,走終南,依密。密欲匿之,其徒不可。乃奔鳳翔,爲淞厔吏所執。訓死,仇士良捕密,诘之,怡然曰:“與訓遊久,吾法遇難則救,初無愛憎。死固吾分。”予謂比丘于唐交士大夫者,或見于傳記,多犯法辱教,而圭峰獨超然如此,爲史者亦欣然點筆疾書,葢其履踐之明也。觀其偈,則無不欲透脫情境,譬如香象,擺壞銕鎖,自在而去,豈若蠅爲唾所涴哉。
雲庵住歸宗時,方送法眼大師茶毗時,雨新霁,泥方滑,道忽弛倒,大衆爭掖而起。舉火把曰:“法眼茶毗,歸宗遭達。呈似大衆,更無可說。”
石頭大師作《參同契》,其末曰:“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法眼禅師注曰:“住住恩大難酬。”法眼可謂見先德之心矣。衆生日用以妄想顛倒自蔽光明,故多違時失候,謂之虛度光陰。有道者無他,能善用其心耳。故趙州曰:“一切但仍舊。從上諸聖,無不從仍舊中得。”《大智度論》曰:“衆生心性,猶如利刀。唯用割泥,泥無所成,刀日就損。理體常妙,衆生自粗。能善用心,即合本妙。”《首楞嚴》曰:“佛謂阿難:‘譬如琴瑟、箜篌、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汝與衆生亦複如是。寶覺真憫,各各圓滿,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華嚴》偈曰:“若有欲識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遠離妄想及諸取,令心所向皆無礙。”
大智禅師曰:“夫教語皆是三句相連初、中、後,善初直須教渠發善心,中破、善後始明善菩薩即非菩薩,是名菩薩法,非法非非法,總與麽也。若即說一句答,令人入地獄;若三句一時說,渠自入地獄,不幹教主事。”故知古大宗師說法,皆依佛祖法式,不知者以謂苟然語。如無著所釋《金剛般若》是此意也。洞山安立五位,道眼明者視其題目十五字排布,則見悟本老人,如曰“正中偏,偏中正,正中來,偏中至。兼中到”是也。汾陽頌曰:“五位參尋切要知,纖毫才動則差違。金剛透匣誰能解,唯有尋第一機。舉目便令三界淨,振鈴還使九天歸。正中妙挾通回互,擬議鋒芒失卻威。”
《金剛般若》曰:“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西天此土聖賢釋者,無慮千余人,然莫如無著得佛之意,雙林大士又從而申明之。無著于此判爲言說法身意,以謂伐者,言說也,雖與人俱然,亦不類,如筏行水中而實不住。非法者,二邊也,在筏且不類,豈于二邊而止住耶?故曰:“何況非法”。大士偈曰:“渡河須用筏,到岸不須船。人法俱名執,悟理讵勞诠。中流仍被溺,誰論在二邊。有無如取一,即被汙心田。”故曹洞宗旨有混不得類不齊之語也。
雲峰悅禅師再遊泐潭,重會南禅師,敘別講舊,相得甚歡。久之,使一見石霜慈明老人。既至,石霜憩于山前莊。聞其坦率之風,悔來,因不複過門,徑造南嶽福嚴。未期月,掌記室。俄長老賢公化去,郡以慈明來居之。初聞夜參,貶剝諸方異解,皆其平生艱難而得者,于是歎服,即投誠問道,三往三被罵而退,不勝忿。業已歸之,明日複往,慈明罵如故,因啓曰:“某唯以不解故來問善知識,宜施方便。不蒙開示,專以罵爲,豈從上所以授法之式耶?”慈明驚曰:“南書記,我謂汝是個人,乃作罵會耶?”黃龍聞其語,如桶底脫,拜起,汗下。從容論趙州因緣,呈偈曰:“傑出叢林是趙州,老婆勘破沒來由。如今四海清如鏡,行人莫與路爲仇。”慈明閱之,笑曰:“偈甚佳。但易一字,曰:老婆勘破有來由。”其機智妙密又如此。黃龍辭去,白曰:“大事畢竟如何?”慈明诃曰:“著衣吃飯,不是畢竟屙屎送尿,不是畢竟。”予嘗遊福嚴,覽其山川之形勝,讀思大所記曰:“此山增人之志力,居之者多得道。故祖宗授法,莫不因之。雖然,大法之興,必依之人。”然馬祖于此受讓公記別,其道大振于江西,今慈明黃龍事迹複相類,亦足怪也。
生法師曰:“敲空作響,擊木無聲。”法眼禅師忽聞齋魚聲,謂侍者曰:“還聞麽?適來若聞,如今不聞;如今若聞,適來不聞。會麽?”
有僧嘗登三生藏,取思大平生所持錫立之,疑慮橫生,終不能定。忽自念曰:“當一切放下卻,”即舉錫置之,錫卓然不傾。以問予:“其故何哉?”予曰:“非特于錫則然,凡事若有心,即成差誤。試觀兒輩剪紙,擬心即失,不擬心,徑往無難。故道人不可須臾忘照也。”
《首楞嚴經》曰:“汝元不知一切浮塵,諸幻化相,當處出生,隨處滅盡。”《涅槃》曰:“譬如猛火,不能燒薪。火出木盡,名爲燒薪。”《般若燈論》曰:“根境理同然,智者何驚異。”衲子于此見徹,方入阿字法門。
康僧會,天竺人,吳赤烏十年初至建業,營立茆茨,設像行道。孫權疑爲矯異,召問曰:“有何靈驗?”對曰:“如來遷迹,忽逾千載。遺骨舍利,神耀無方。昔阿育王起塔,至八萬四千,塔寺之興,表遺化也。”權曰:“若得舍利,當爲造塔;如其虛妄,國有常刑。”會請期七日。乃謂其屬,共結淨室,以銅瓶加幾,燒香禮請。至期無應,會求伸至三七,忽聞瓶中锵然有聲,果獲舍利,以示權。權與群臣聚觀五色燭人,權大驚而起,曰:“希有之瑞也。”釋昙谛,父肜嘗爲冀州別駕,母黃氏晝寢,夢一僧呼爲母,寄一塵尾並銕镂書鎮二枚,即覺,而兩物俱存,因而懷娠,生谛。此二物乃谛前身爲宏覺法師爲姚苌講《法華》所獻。追繹宏覺舍命,正是寄物之日。會以真誠之至,能生致舍利;谛以大願所持,亦能死將長物。嗚呼!真誠大願之力,尚能反易生死,如意自在,況守護心城者耶?
莊子言:“藏舟于壑,藏山于澤。”釋者遣語如流,至曰“藏天下于天下”,未有不嗒然危坐置筆而思者。晦堂老人嘗問學者此義如何,對之甚衆,晦堂笑曰:“汝善說道理。”予作偈記其意曰:“天下心知不可藏,紛紛嗅迹但尋香。端能百尺竿頭步,始見林梢挂角羊。”又問:“《列子》載兩小兒論日遠近,不決,而質于孔子。孔子不答。其意何在?”學者皆曰:“聖如夫子,亦莫能辨此理,是以無說也。”晦堂亦笑之。予作偈釋之曰:“涼溫遠近轉增疑,不答當渠痛處錐。尚逐小兒爭未己。仲尼何獨古難知。”
歐陽文忠公昔官洛中,一日遊嵩山,卻去仆吏,放意而往。至一山寺,入門修竹滿軒,霜清鳥啼,風物鮮明。文忠休于殿陛旁,有老僧閱經自若,與語,不甚顧答。文忠異之,曰:“道人住山久如?”對曰:“甚久也。”又問誦何經,對曰:“《法華經》。”文忠曰:“古之高僧臨生死之際,類皆談笑脫去,何道致之耶?”對曰:“定慧力耳。”又問:“今乃寂寥無有,何哉?”老僧笑曰:“古之人念念在定慧,臨終安得亂?今之人念念在散亂,臨終安得定?”文忠大驚,不自知膝之屈也。謝希深嘗作文記其事。
言法華梵相奇古,直視不瞬,時獨語笑,多行市裏,褰裳而趨,或舉指畫空,伫立良久。從屠沽遊,飲啖無所擇,道俗並目爲狂僧。懷禅師未出家時,師見之,撫其背曰:“德山、臨濟。”丞相呂許公問佛法大意,對曰:“本本無一物,一味總成真。”僧問:“世有佛否?”對曰:“寺裏文殊。”有問師爲凡耶聖耶,舉手曰:“我不在此住。”將示化,作遺偈,其旨不可曉也。已而曰:“我從無量劫來,成就逝多國土,分身揚化,今南歸矣。”語畢,右脅而寂,慶曆戊子十一月二十三日也。
照覺禅師元豐之間革東林律居爲叢林,天下衲子望風而集,鹹信敬畏仰,以爲肉身大士,其被賞識者,必名聞諸方。然未嘗輕予人。羅漢小南禅師嗣雲居綁公,道眼明白,未爲人知。嘗至東林,照覺鳴鍾集衆,出迎于清溪之上,其徒大驚。自是南之名日益顯著。佛印禅師再歸雲居,靈源叟初自龍山來,與衆群居,痛自韬晦。佛印升座白衆,請以爲座元,其禮數特異。靈源受之,叢林學者日親知晦堂老人法道有在矣。嗚呼!先德之成就法器,使增重于世,其法如此。堯非不能誅四凶、舉十六也,留以遲舜耳。雖古聖人,所爲莫能外是。二老其亦知此者欤?
古塔主去雲門之世無慮百年,而稱其嗣。青華嚴未始識大陽,特以浮山遠公之語,故嗣之不疑。二老皆以傳言行之自若,其于己甚重,于法甚輕。古之人于法重者,永嘉、黃檗是也。永嘉因閱《維摩》悟佛心宗,而往見六祖,曰:“吾欲定宗旨也。”黃檗悟馬祖之意而嗣百丈,故百丈歎以爲不及也。
地藏琛禅師能大振雪峰、玄沙之道者,其秘重大法、恬退自處之效也欤?予嘗想見其爲人,城隈古寺,門如死灰,道容清深。戲禅客曰:“諸方說禅浩浩地,爭如我此間栽田博飯吃有旨哉。”
予初居黃龍山時,作《禅和子十二時》偈曰:“吾活計,無可觀,但日日,長一般。夜半子,困如死,被虱咬,動腳指。雞鳴醜,粥魚吼。忙系裙,尋襪紐。平旦演,忽欠伸,兩眉棱,重千斤。日出卯,自攪炒,眼誦經,口相拗。食時辰,齒生津,輸肚皮,虧口唇,禺中己,眼前事,看見親,說不似。日南午,衣自補,忽穿針,全體露。日昳未,方破睡,洗開面,摸著鼻。晡時申,最天真,順便喜,逆便嗔。日入酉,壁挂口,鏡中空,日中鬥。黃氏戌,作用密,眼開阖,烏崒律。人定亥,說便會,法身眠,無被葢。坐成叢,行作隊,活鲅鲅,無障礙。若動著,赤肉艾,本無一事可營爲,大家相聚吃莖菜。”
雲峰悅禅師初至高安大愚見芝和尚,芝問曰:“汝來何所求?”對曰:“擬學佛法。”芝曰往人意表,問則學者喪氣。葢無師自然之智,非世智可當。真一代法施主也。行乞。既還,而芝移居翠岩。悅又詣芝所,求入室。芝曰:“佛法且置之。大衆夜寒須炭,更當乞炭一次。學未晚。”悅又行乞。歲晏,載炭歸,且求示誨。芝曰:“佛法不怕爛卻。維那方缺人,子當就職,勿辭也。”遂鳴楗椎白衆,請之。悅有難色,拜起,追悔,欲棄去,業已當之,因中休然。恨不曉芝公之意果如何耳。一日,束破桶,引篾觸盆墮地,遂大悟,方見芝公用處。走見芝,芝笑呼曰:“維那且喜大事了畢。”悅未及吐一言,再拜,汗如雨而去。故其門風孤峻,未嘗有構之者。南禅師嘗語大甯老原曰:“渠欲人人悟解,如此豈可得哉?”
神鼎徕禅師少年時與數耆宿遊南嶽,一僧舉論宗乘,頗博敏會。野飯山店中,供辦而僧論說不已,徕曰:“上人言‘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唯識唯心,眼聲耳色’,何人之語?”僧曰:“法眼大師偈也。”徕曰:“其義如何?”對曰:“唯心故根境不相到,唯識故聲色枞然。”徕曰:“舌味是根境否?”對曰:“是。”徕以箸夾菜置口,含糊而言曰:“何謂相入耶?”坐者相顧大驚,莫能加答,徕曰:“路途之樂,終未到家。見解入微,不名見道。參須實參,悟須實悟。閻羅大王,不怕多語。”
《金剛三昧經》乃二覺圓通,示菩薩行也。初,元曉造疏,悟其以本、始二覺爲宗,故坐牛車,置幾案于兩角之間,據以草文。《圓覺經》以皆證圓覺、無時無性爲宗,故經首敘文不標時處,及考其翻譯之代,史複不書。曉公設事表法,《圓覺》冥合佛意,其自覺心靈之影像乎?
曹溪六祖大師,方其韬晦時,雜居止于編民,混勞倡于商農十有六年,蠻兒、海豎、販夫、竈婦得以追呼爾汝。及其德加于人,道信于天下也,雖屢朝天子不得而師友之。其行聖賢之分,故莫知貴賤之異也。《大宋高僧傳》曰:“天子累召祖,竟不往,曰:‘吾貌不揚,北人見之,必輕法。’”是果祖師之言乎?不仁者之言也。至人何嘗以形骸爲恤,況其天形道貌,以慈攝物,其肯不自信耶?
石頭和尚庵于南台有年,偶見負米登山者,問之,曰:“送供米也。”明日,即移庵下梁端,遂終于梁端,有塔存焉。百丈寺在絕頂,每日力作以償其供,有勸止之者,則曰:“我無德以勞人。”衆不忍,藏去作具,因不食,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語。先德率身多如此。故六祖以石墜腰,牛頭負米供衆,今少年較刍擎缽,颦頞曰:“吾臂酸。”
雪窦禅師作《祖英頌古》,其首篇頌初祖不契梁武,曰:“阖國人追不再來,千古萬古空相憶”者,重歎老蕭不遇詞也。昧者乃敘其事于前曰:’達摩既去,志公問曰:‘階下識此人否?葢觀音大士之應身耳,傳佛心印至此土,奈何不爲禮耶?’老蕭欲追之,志公曰:‘借使阖國人追,亦不複來矣。’”雪窦豈不知志公沒于天監十三年,而達摩以普通元年至金陵。予以是知敘此者非雪窦意也。今傳寫又作“葢國”,益可笑。又頒洞山麻三斤,曰:“堪憶長慶陸大夫,解道合哭不合哭。”意用長慶語。長慶聞陸大夫此語而哭,乃問衆曰:“且道合哭不合哭?”事見《傳燈錄》。而昧者易曰“合笑不合笑”,失其旨甚矣。王文公見禅者多問韓退之見大顛事,往往對公妄談者,公嗟惜禅者吐辭多臆說,不問義理,故要謗者多以此。有志于宗教者當考證之不可苟也。
僧問予:“轉八識成四智,從上宗師頗有釋其義者乎?”予曰:“曹溪有偈最詳,曰:‘大圓鏡智性清淨,平等性智心無病。妙觀察智見非功,成所作智同圓鏡。五八六七果因轉,但轉其名無實性。若于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以五識、第八親相分,故曰‘成所作智同圓鏡’,是皆果上方轉;第六、第七無別體,故但能了知即性平等,是皆因中轉也。
英邵武開豁明濟之姿,葢從上宗門爪牙也。嘗客雲居,掩室不與人交。下視四海,莫有可其意者,曰:“吾將老死于此山。”偶夜讀李長者《十明論》,因大悟。久之,夜經行,聞二僧舉老黃龍佛手、驢腳因緣,異之,就問:“南公今何所寓?”對曰:“在黃檗。”黎明徑造南公,一見與語,自以謂之不及。又往見翠崖真點胸,方入室,真問曰:“女子出定意旨如何?”英引手掐其膝而去,真笑曰:“賣匙箸客未在。”真自是知其機辯脫略窠臼,大稱賞之,于是一時學者宗向。晚首衆僧于圓通。南公見僧自廬山來,必問僧依觐英首座否。有不識者,則曰:“汝行腳到廬山,不識英首座,是寶山徒手之說也。”南公在世,不肯開法,南公化去,師曰:“大法舍我其誰能荷之耶?”遂出世,住泐潭。有偈語甚多,今止記其三首,或以想見其爲人。曰:“石門路險銕關牢,舉目重重萬仞高。無角銕牛衝得破,毗盧海內鼓波濤。”又曰:“萬煆爐中銕蒺藜,直須高價莫饒伊。橫來豎去呵呵笑,一任旁人鼓是非。”又曰:“十方齊現一毫端,華藏重重帝網寒。珍重善財何處去?青霄風撼碧琅墮。
達觀禅師嘗竊笑禅者不問義理。如宗門有四種藏鋒,初日就理,次日就事,至于理事俱藏,則曰入就,俱不涉理事,則曰出就。彼不視字畫,辄易“就理”作“袖裏”,易“出就”作“出袖”,易“入就”作“入袖”,“就事”不可易也,則孤令之。今德山四家錄所載具存,使晚生末學疑長老袖中必有一物出入往來,大可笑也。晦堂老人見禅者汗漫,則笑曰:“彼出家便依誦《八陽經》者爲師。”其見聞必自有淵源。南院和尚曰:“問在答處,答在問處。”夾山曰:“明中抽橫骨,暗中坐舌頭。上座玄旨是老僧舌頭,老僧玄旨是上座舌頭。”又曰:“坐卻舌頭,別生見解。參他活意,不參死意。”達觀曰:“才涉唇吻,便落意思,並是死門,故非活路。直饒透脫,猶在沈淪。”予嘗怪洞山、臨濟提倡旨歸多相同,葢得前聖爲物法式之大要。《楞嚴》曰:“此方真教體,清淨在音聞。”故舊說多言達摩乃觀音應身,指《楞伽》可以印心,則其旨葢嘗曰“佛語心爲宗”故也。又曰南嶽讓公亦觀音應身,味其意,若非苟然者也。
有僧謂予曰:“如古人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答曰:‘不落。’或答曰:‘不昧。’問:‘如何是大悲千手眼?’或答曰:‘通身是。’有聞之者,則曰:‘我則不然。曰:遍身是。’或問:‘如何是佛?’或答曰:‘臭肉等來蠅。’有聞之者曰:‘我則不然,破驢脊上足蒼蠅。’或問:‘權借一問,以爲影草時如何?’或答曰:‘何必。’有聞之者曰:‘何不道個不必?’如諸老宿所示,何以分其優劣?得達其旨,于法無礙,一切語言無用揀擇,信手拈來也耶?則彼皆輕重問答。锱铢而較之,謂臨機直須辨別也耶?則彼之理致具在,若無可同異者,此吾所嘗疑,不能釋也。”予曰:“我不解子之疑。然聞世尊在日,有比丘根鈍,無多聞性,佛令誦笤帚二字。日夕誦之,言笤則已忘帚,言帚則又忘笤,每自克責,系念不休。忽能言曰笤帚,于此大悟,得無礙辯才。子如能誦笤帚者,當見先德大慈悲故爲物之心。”僧詟應而去。
法昌倚遇禅師,北禅賢公之子。住山三十年,刀耕火種,衲子過門,必勘诘之。英邵武、勝上座皆黃龍高弟,與之友善,多法句,遍叢林。晦堂老人嘗過之,問曰:“承聞和尚近日造草堂,畢工否?”曰:“已畢工。”又問曰:’幾工可成?”曰:“止用數百工,遇恚曰:‘大好草堂。’”晦堂拊手笑曰:“且要天下人疑著。”臨終,使人要徐德占。德占偕靈源禅師馳往,至則方坐寢室,以院事什物付監寺,曰:“吾自住此至今日,以護惜常住,故每自莅之。今行矣,汝輩著精彩。”言畢,舉手中杖子曰:“且道遮個付與阿誰?”衆無對者。擲于地,投床枕臂而化。
首山和尚嘗作《傳法綱要》偈曰:“咄咄拙郎君,機妙無人識。打破鳳林關,穿靴水上立。”“咄咄巧女兒,停梭不解織。貪看鬥雞人,水牛也不識。”汾陽無德禅師注釋之,然學者猶莫曉。則知古人神悟穎脫之資,今人不可企及遠甚。予嘗嗟誦之。湻化三年十二月五日,謂衆曰:“老僧今年六十七,老病相依且過日。今年記取明年事,明年記著今年日,至明年時皆無爽。”複謂衆曰:“白銀世界金色身,情與無情共一真。明暗盡時俱不照,日輪午後示全身。”日午,安坐而化。
《大般若經》曰:“諸天子竊作是念:諸藥叉等言辭咒句,雖複隱秘,而當可知。尊者善現于此般若波羅蜜多,雖以種種言辭顯示,而我等輩竟不能解。善現知彼心之所念,便告之言:‘汝等天子,于我所說不能解耶?’諸天子言:‘如是如是。’具壽善現複告言:‘我曾于此不說一字,汝亦不聞,當何所解?何以故?甚深般若波羅蜜多,文字言說皆遠離故。由于此中,說者聽者皆能解者,皆不可得。一切如來應正等覺,證無上正等菩提,其相甚深,亦複如是。’”曹溪大師將入滅,方敢全提此令者,知大乘種性純熟。故僧問歸新州意旨,乃曰:“葉落歸根,來時無口。”至江西馬祖、南嶽石頭,則大振耀之,故號石頭爲真吼,馬祖爲全提,其機鋒如大火聚,擬之則死。學者乃欲以意思,不亦誤哉?
嵩明教每歎沙門高上,大聖慈蔭之力也,而晚世紛紛者自卑賤之。其見天子無稱臣禮,臣之爲言公卿士大夫之職,不當僭越,取而有之。唐令瑫暗識,首壞其端,曆世因之不疑。彼山林野逸之人,天子猶不得臣之,況沙門乎?故其進《正宗記》之表,皆首尾言臣某,以存故事,至其間當自敘,則亦止稱名而已。當時公卿閱之,重其高識。予西遊湘中,見沙門作道場,至召南嶽帝君,則屈躬唱曰:“臣僧某。”此又何也?
予頃遊京淮東吳間,法席至盛,然主法者太謙,以壞先德之式。如前輩升堂,攝衣定,侍者問訊,退,然後大衆致敬,側立肅聽,以重法故,于主法者何有哉?今則不然。長老登座,拱立以遲,大衆立定,乃敢坐。獨江西叢林古格不易。然予以今日事勢觀之,恐他日有甚于京淮東吳也。
仁宗皇帝與大覺禅師爲法喜遊,和宸詞句甚多,然皆蹤迹上語,初不敢出新奇宏妙之言。至觀其平日所作,則驚絕之句甚夥。世疑其爲瓦注,非也。昔宋文帝以鮑明遠爲中書舍人,文帝好文章,自謂人莫及。明遠識其旨,故爲文多鄙言。世謂其才盡,實不然也。大覺身世兩忘,非明遠委曲事君之比,而仁宗皇帝生知道妙,嚏唾詞章,決非宋文所能仿佛。然予知琏公之智深,而應機之法不得不爾。
端師子者,東吳人,住西余山。初見弄師子者,遂悟人。因以彩素制爲皮色,或升堂見客,則披之。遇雪,朝披以入城,小兒追逐嘩之。得錢,悉以施饑寒者。歲以爲常。誦《法華經》有功,湖人爭迎之。開經誦數句,則攜錢去。好歌《漁父詞》,月夜歌之徹旦。時有狂僧號回頭和尚,鼓動流俗,士大夫亦安其妄。方與潤守呂公食肉,師徑趨至,指之曰:“正當與麽時,如何是佛?”回頭窘無以對。師捶其頭,推倒而去。又有狂僧號不托者,于秀州說法,聽者傾城。師搊住,問如何是佛,不托擬議,師趯之而去。師初開堂,俞秀老作疏敘其事曰:“推倒回頭,趯翻不托。七軸之《蓮經》未誦,一聲之《漁父》先聞。”師聽僧官宣至此,以手揶揄曰:“止。”乃登座倡曰:“本是潇湘一釣客,自東自西自南北。”大衆雜然稱善,師顧視笑曰:“我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下座徑去。章子厚請住墳寺,方對食,子厚言及之,師嗔目說偈曰:“章惇章惇,請我看墳。我卻吃素,你卻吃葷。”子厚爲大笑。呂延安好坐禅,而子厚喜鍛,師作偈示之曰:“呂公好坐禅,章公好學仙。徐六喻擔板,各自見一邊。”圓照禅師方乞身慧林,南歸姑蘇,見師于丹陽,問曰:“師非端師子耶?”師曰:“是。”圓照,戲之曰:“汝村裏師子耳。”師應聲曰:“村裏師子村裏弄,眉毛與眼一齊動。開卻口,肚裏直,儱侗不愛人取奉。直饒弄到帝王宮,也是一場幹打哄。”其意複戲圓照嘗應诏往都城故也。
大覺禅師昔居南嶽三生藏有年,叢林號“琏三生”,文學議論爲時名公卿所敬畏。予嘗得其與孫莘老書,讀之,知其爲天下奇才也。其略曰:“妙道之意,聖人嘗寓之于《易》。至周衰,先王之法壞,禮義亡,然後奇言異術間出而亂俗。迨我釋迦入中土,醇以第一義示人,而始末設爲慈悲,以化衆生,亦所以趣時也。自生民以來,湻樸未散,則三皇之教簡而素春也。及情窦日鑿,則五帝之教詳而文複也。時與世異,情隨日遷,故三王之教密而嚴秋也。昔商周之诰誓,後世學者有所難曉,彼當時人民聽之而不違,則俗與今如何也?及其弊而爲秦漢也,則無所不至,而天下有不忍願聞者。于是我佛如來一推之以性命之理,教之以慈悲之行,冬也。天有四時,循環以生成萬物,而聖人之教叠相扶持,以化成天下,亦猶是而已矣。然至其極也,皆不能無弊。弊,迹也。道則一耳,要當有聖賢者世起而救之也。自秦漢至今,千有余歲,風俗靡靡愈薄,聖人之教裂而鼎立,互相诋訾,不知所從。大道寥寥,莫之返,良可歎也。”予讀之不忍置。及觀王文公非韓子,其詞意與此相合。其文曰:“人有樂孟子之距楊墨也,而以佛老爲已功。嗚呼!莊子所謂夏蟲者,其斯人之謂乎!道,歲也;聖人,時也。執一時而疑歲者,終不聞道矣。夫聖人之言,應時而設,昔常是者,今葢非也。士知其常是也,因以爲不可變。不知所變者言而所同者道也。曰:然則孰正?曰:夫春起于冬,而以冬爲終。終天下之道術者,其釋氏乎?不至于是者,皆所謂夏蟲也。”
《大般若經》曰:“應觀欲界、色界、無色界空。善現是菩薩摩诃薩,作此觀時,不令心亂。若心不亂,則不見法;若不見法,則不作證。”又曰:“如金翅鳥,飛騰虛空,自在翺翔,久不墮落。雖依于空戲,而不據空,亦不爲空之所拘礙。”昔洞山悟本禅師立五位偏正以標准大法,約三種滲漏以辨衲子,非意斷苟爲,皆本佛之遺意。今叢林聞滲漏之語,往往鼻笑。雖悟本複出,安能爲哉?
《大般若經》曰:“一切智智,清淨無二。無二分無別、無斷。”故古之宗師,如臨濟、德山、趙州、雲門之徒,皆洞達此意,故于一切時心同太虛,至于爲物作則,則要用便用。聊觀其一:戲則將搏取大千,如陶家手,未了證者,當以事明。鞭草血流,頑石吼聲,則無情非情之異。雪中啼竹,筍爲之茁,則無今昔之時。齧指悟子,蔡順來歸,則無間隔之處。自乳猶子,而德秀乳流,則無男女等相。肇公曰:“傷夫人,情之惑也,久矣。”目對真而莫覺,亦以是而已。
山谷禅師每曰:“世以相貌觀人之福,是大不然。福本無象可以觀之,惟視其人量之淺深耳。”又曰:“觀人之壽夭,必視其用心。夫動人欺诳者,豈長世之人乎?”寒山子曰:“語直無背面,心真無罪福。”葢心、語相應,爲人之常,然者而前,聖貴之有以見。世道交喪甚矣!大沩真如禅師一生誨門弟子,但曰:“作事但實頭。”雲葢智禅師有所示,必曰:“但莫瞞心,心自靈聖。”
予在湘山雲葢,夜坐地爐,以被蒙首。夜久,聞僧相語,曰:“今四方皆謗臨濟兒孫說平實禅,不可隨例虛空中抛筋鬥也,須令求悟,悟個什麽?古人悟即握土成金,今人說悟正是見鬼。彼皆狂解,未歇何日到家去。”僧曰:“只如問趙州:‘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答曰:‘鎮州出大蘿蔔頭。’此意如何?”其僧笑曰:“多少分明!豈獨臨濟下用此接人,趙州亦老婆如是。”予戲語之曰:“遮僧問端未穩,何不曰:如何是天下第一等生菜?答曰:鎮州出大蘿蔔頭。平實更分明。彼問見南泉,而以此對,卻成虛空中打筋鬥。”聞者傳以爲笑。
靈源禅師爲予言彭器資每見尊宿必問:“道人命終多自由?”或雲:“自有旨決,可聞乎?”往往有妄言之者,器資竊笑之。暮年乞守湓江,盡禮致晦堂老人至郡齋,日夕問道。從容問曰:“臨終果有旨決乎?”晦堂曰:“有之。”器資曰:“願聞其說。”答曰:“待公死時即說。”器資不覺起立,曰:“此事須是和尚始得。”予歎味其言,作偈曰:“馬祖有伴則來,彭公死時即道。睡裏虱子咬人,信手摸得革蚤。”
予夜與僧閱楊大年所作《佛祖同源集序》,至曰“昔如來于然燈佛所,親蒙記別,實無少法可得,是號大覺能仁”,置卷長歎。大年,士大夫,其辯慧足以達佛祖無傳之旨。今山林衲子反仰首從人求禅道佛法,爲可笑也。僧曰:“石頭大師曰:‘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豈其妄言之耶?”予謂曰:“子讀其文之誤。所謂密付者,非若醫巫家以其術背人相爾汝也。直使其自悟,明爲密耳。故長慶蜓禅師曰:‘二十八代祖師皆說傳心,且不說傳語,但破疑情,終不于佛心體上答出話頭。’如道明上座見六祖于大庾嶺上,既發悟,則曰:‘此外更有密意也無?’六祖曰:‘我適所說者,非密意也。一切密意盡在汝邊。’非特然也。如釋迦于然燈佛所,但得授記而已,如有法可傳,則即付與之矣。阿難亦嘗猛省曰:‘將謂如來,惠我三昧。’前聖語訓具在,可以鏡心。不然,香嚴聞擊竹聲,望沩山再拜;保壽隔江見德山,即橫趨而去。何以密耳語哉?
曹山本寂禅師耽章曰:“取正命食者須具三種墮:一者披毛戴角,二者不斷聲色,三者不受食。”時會下有稠布衲問:“披毛戴角是什麽墮?”答曰:“是類墮?”進曰:“不斷聲色是什麽墮?”答曰:“是隨墮。”進曰:“不受食是什麽墮?”進曰:“是尊貴墮。”因又爲舉其要,曰:“食者即是本分事,本分事知有不取,故曰尊貴墮。若執初心,知有自己及聖位,故曰類墮。若初心知有己事,回光之時,摒卻聲色香味觸法,得甯谧,即成功勳。後卻不執六塵等事,隨分而昧,任之即礙。所以外道六師是汝之師,彼師所墮,汝亦隨墮,乃可取食食者,即是正命食也。食者亦是。卻就六根門頭見聞覺知,只是不被它染汙,將爲墮,且不是同向前均他本分事,尚不取,豈況其余事耶?”曹山凡言“墮”,謂混不得類不齊耳。凡言“初心”者,所謂悟了同未悟耳。
唐溫尚書造嘗問圭峰密禅師:“悟理息妄之人,不複結業,一期壽終之後,靈性何依?”密以書答之曰:“一切衆生無不具覺靈空寂,與佛無殊,但以無始劫來,未曾了悟,妄執身爲我相,故生愛惡等情。隨情造業,隨業受報,生老病死,長劫輪回。然身中覺性未曾生死,如夢被驅使,身本安閑;如水作冰,而濕性不異。若能悟此意,即是法身。本自無生,何有寄托?靈靈不昧,了了常知,無所從來,亦無所去。然多生習妄,執以性成,喜怒哀樂,微細流注,真理雖然頓達,此情難以卒除。須長覺察,損之又損,如風頓止,波浪漸停,豈可一身所修便同佛用。但可以空寂爲自體,勿認色身;以真知爲自心,勿認妄念。妄念若起,都不隨之,即臨命終時,自然業不能系。雖有中陰,所向自由,天上人間,隨意寄托。若愛惡之念已泯,不受分假之身,自然易短爲長,易粗爲妙。若微細流注,一切寂滅,圓覺大智,朗然獨存,即隨現千百億身,度有緣衆生,名之曰佛。”本朝韓侍朗宗古嘗以書問晦堂老師曰:“昔聞和尚開悟,曠然無疑。但無始以來煩惱習氣未能頓盡,爲之在奈何?”晦堂答曰:“敬承中書,谕及昔時開悟,曠然無疑者,不知煩惱習氣是何物,而欲盡之。若起此心,翻成認賊爲子也。從上以來,但有言說,乃是隨病設藥。縱有煩惱習氣,但以如來知見治之,皆是善權方便誘引之說。若是定有習氣可治,卻是心外有法,而可盡之。譬如靈龜,曳尾于塗,指拂迹生。可謂將心用心,轉見病深。苟能明達心外無法,法外無心,心法既無,更欲教誰頓盡邪?伏奉來谕,略敘少答,以爲山中之信耳。”二老,古今之宗師也。其隨宜方便,自有意味,初無優劣。然圭峰所答之詞,正韓公所問之意。而語不失宗,開廓正見,以密較之,晦堂所得多矣。
永明和尚曰:“夫祖佛正宗,則真唯識性,才有信處,皆可爲人。若論修證之門,諸方皆雲功未齊于諸聖。且教中所許初心菩薩皆可比知,亦許約教而會。先以聞解信入,後以無思契同。若入信門,便登祖位。且約現今世間之事,于衆生界中,第一比知,第二現知,第三約教而知。第一比知者,且如即今有漏之身,夜皆有夢,夢中所見好惡境界,憂喜宛然,覺來床上安眠,何曾是實,並是夢中意識思想所爲,則可比知覺時所見之事,皆如夢中無實。夫過去、未來、現在三世境界,元是第八阿賴耶識親相分,唯是本識所變。若現在之境,是明了意識分別;過去、未來之境是獨散意識思惟。夢覺之境雖殊,俱不出于意識,則唯心之旨,比況昭然。第二現知者,即是對事分明,不待立境。且如現見青白物時,物本自虛,不言我青我白,皆是眼識分與同時意識計度分別爲青爲白。以意辨爲色,以言說爲青,皆是意言自妄安置。以六塵鈍,故體不自立,名不自呼,一色既然,萬法鹹爾,皆無自性,悉是意言,故曰萬法本閑,而人自鬧。是以若有心起時,萬境皆有;若空心起時,萬境皆空。則空不自空,因心故空;有不自有,因心故有。既非空非有,則唯識唯心。若無于心,萬法安寄?又如過去之曾何增是有,隨念起處,忽然現前。若想不生,境終不現。此皆是衆生日用,可以現知,不待功成,豈假修得,凡有心者並可證知。故先德雲:如大根人知唯識者,恒觀自心,意言爲境。此初觀時,雖未成聖,分知意言,則是菩薩。第三約教而知者,大經雲:‘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此是所證本理,能诠正宗也。”予嘗三複此言,歎佛祖所示廣大坦夷,明白簡易如此,而亦鮮有締信之者,何也?清涼國師有言曰:“行人當勤勇念知顯修之儀,以貪等世事、無始惡習離之甚難,過于世間慈父離于孝子,故須精進,方能除遣。勤則欲勤策勵,勇猛不息;念則明記不忘;知則決斷無悔。”予願守清涼之訓,以遵永明之旨,與諸同志入圓寂道場。
嵩明教初自洞山遊康山,托迹開先法席。主者以其佳少年,銳于文學,命掌書記,明教笑曰:“我豈爲汝一杯姜杏湯耶?”因去之,居杭之西湖,三十年閉關不妄交。嘉綁中以所撰《輔教編》、《定祖圖》、《正宗記》詣阙上之。翰林王公素時權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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