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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後傳 清 陳忱

 水浒後傳序
  嘗論夫水發源之時,僅可濫觞,漸而爲溪爲澗,爲江爲湖,汪洋巨浸,而放平四海。當其衝決,懷山襄陵,莫可禦遏,真爲至神至勇也!及其恬靜,浴日沐月,澄霞吹練,鷗凫浮于上,魚龍潛其中,漁歌擁枻,越女采蓮,又爲至文至弱矣!文章亦然。蘇端明雲:“我文如萬斛泉。”是也。《水浒》更似之,其序英雄、舉事實,有排山倒海之勢;曲畫細微,亦見安瀾文漪之容。故垂四百馀年,耳目常新、流覽不廢。近世之稗官野乘,黃茅白草,一覽而盡,不可咀嚼。豈意複有《後傳》,機局更翻,章句不襲,大而圖王定霸,小而巷事裏談,文人之舌,慧而不窮。世道之隆替,人心之險易,靡不各極其致。繪雲漢覺熱,圖峨嵋則寒,非一味銅將軍鐵綽板提唱梁山泊人物已也。
  嗟乎!我知古宋遺民之心矣。窮愁潦倒,滿腹牢騷,胸中塊磊,無酒可澆,故借此殘局而著成之也。然肝腸如雪,意氣如雲,秉志忠貞,不甘阿附,傲慢寓謙和,隱諷兼規正,名言成串,觸處爲奇,又非□然如許伯哭世、劉四罵人而已。
  昔人雲:《南華》是一部怒書,《西廂》是一部想書,《楞嚴》是一部悟書,《離騷》是一部哀書。今觀《後傳》之群雄之激變而起,是得《南華》之怒;婦女之含愁斂怨,是得《西廂》之想;中原陸沈,海外流放,是得《離騷》之哀;牡犡灘、丹露宮之警喻,是得《愣嚴》之悟。不謂是傳而兼四大奇書之長也!雖然,更爲古宋遺民惜。渾沌世界,何用穿鑿,使物無遁形,甯不畏爲造化小兒所忌?必其垂老,窮顛連痼,孤茕絕後,而短褐不完,藜藿不繼,屢憎于人,思沈湘蹈海而死,必非纡青拖紫,策堅乘肥,左娥右綠,阿者堆塞,飽餍酒肉之徒,能措一辭也!安得一識其人以驗予言之不謬哉?
  萬曆戊申秋抄,雁宕山樵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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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阮統制感舊梁山泊 張別駕激變石碣村
  甲馬營中香孩兒,志氣倜傥真雄姿。殿前點檢作天子,陳橋兵變回京師。黃袍加身禦海宇,五代紛爭從此止。功臣杯酒釋兵權,神武不殺古無比。可惜時無輔弼臣,雜王雜霸治未馴。燭影斧聲千古疑,豈容再誤傷天倫。立未逾年改號蚤,金滕誓約爲故草。秦王貶黜尺布謠,德昭德芳俱橫夭。豎儒倡議欲南遷,宗杜岌岌烽火連。禦蓋過河呼萬歲,南兄北弟始兩全。澶淵之役作孤注,乾坤再造功無二。朝中不拔眼中釘,雷陽枯竹沾新淚。聖人特降赤腳仙,深仁厚澤四十年。南街笑似黃河清,樞使夜奪昆侖天。青苗法行系安石,鄭俠繪圖傷國脈。天津橋上子規啼,半山堂內無籌畫。首揆幸有涑水公,市夫傭販皆融融。軍中韓範驚破膽,金蓮送歸內翰營。元祐黨人何所負,竄逐誅夷皆准奏。日射晚霞金世界,竟成詩谶爲北狩。崔君泥馬渡九哥,六宮能唱杭州歌。二聖環且丟腦後,將軍憤死呼渡河。朱仙鎮上虮生胄,痛飲黃龍志未售。風波亭內碧血凝,甘心屈膝微臣構。天道昭昭不可移,神器重歸藝祖裔。侍奉兩宮孝莫倫,茸母生時雪窖悲。十裏荷花三秋桂,立馬吳山勢崩潰。濰淮之捷出書生,于戈禍定天應悔。炙手可熱握大權,侍郎充犬吠籬邊。空談性命成何濟,謝金函首玉津園。半閉堂中鬥蟋蟀,襄陽五年圍不撤。樓台燈火葛嶺西,湖上平章宴未歇。破竹迎降水逆流,東南半壁誰能留。可憐無寸乾淨地,開花結子在棉州。臯亭山下嘶萬馬,孤兒寡婦何爲者。錢塘江上潮不來,朝臣盡立降旗下。零仃洋裏歎零仃,空扶幼主在翔興。甲子門中大星隕,趙氏塊肉浮沙汀。小樓三年在燕市,成仁就義真國士。黃冠故鄉不可期,大宋正統才絕此。六陵冬青叫杜鵑,行人回首望斷煙。千秋萬世恨無極,白發孤燈續舊編。
  這首長歌是說宋朝得國之始,改國之由。自太祖開基,太宗承統,其中列聖相傳,並無荒淫暴虐之主,只是優柔不斷,姑息爲心。又有金壬之臣,接踵而生,害民誤國,把一座錦繡江山,輕輕送與別人了。其中雖多經濟大臣,韬鈴勇將,棄置勿用,無由展其長技,後來國勢將傾,也就無可奈何了。且如教主道君徽宗皇帝,天資高朗,性地聰明,詩詞歌賦,諸子百家,無所不能,無所不曉。若朝中有強幹的臣宰,赤心谏導,要做個堯舜之君,卻也不難。誰知他用著蔡京爲相,引進了一班小人,如高俅、童貫、楊戬、王黼、梁師成之輩,都是阿谀谄佞,逢君之惡,排擯正人,朘削百姓,所做的事,卻是造艮嶽,采花石綱,棄舊好,挑強鄰,納賄賂,任私人,修仙奉道,遊幸宿娼,無一件是治天下的正務,遂至土崩瓦解,一敗塗地,豈不可惜。即如梁山泊內一百八人,雖在綠林,都是心懷忠義、正直無私,皆爲官私逼迫,勢不得已,潛居水泊,卻是替天行道,並不殃民。後來受了招安,遣他征伏大遼,剿除方臘,屢建功勳,亡身殉國。江南回京之日,可憐所存者不過十分之三,雖加封官職,已是功高不賞,那奸臣輩還饒他不過,把盧俊義宣召到京,賜宴之時,瞞著徽宗暗地裏下了慢藥,回至廬州,水銀毒發,墜水而亡。又將鸩酒賜與宋江,宋江明知有毒,恐怕留下李逵惹是招非,壞了一世忠義,騙他來與他同飲,雙雙而死,葬在楚州南門外,宛似蓼兒窪一般。吳用、花榮,與宋江平日最好,聞知此信,來到宋江墓上,對面缢死,也就殡在一處。那楚州百姓受宋江恩惠的,墓邊經過,無不墮淚,春秋常來祭奠,可見公道原在人心。有詩爲證:
  戴淵昔日出南塘,入洛能殉社稷亡。
  今日忠心同類此,空悲父老奠壺漿。
  這一段話,是《水浒傳》的煞尾。前已講過,爲何重複提起?看官不知,大凡忠臣義士,百世流芳,正史稗乘爲他立傳著诔,千古不泯,如草木之有根荄,逢春即發;泉水之有源委,遇雨則流。宋江一片忠義之心,策功建名不得,令終負屈而死,豈可不闡揚一番,爲後世有志者勸他同心合膽。兄弟一百八人,爲征方臘殁于王事者過半,尚有三十二人。那三十二人是公孫勝、呼延灼、關勝、朱仝、李俊、李應、戴宗、燕青、朱武、黃信、孫立、孫新、阮小七、顧大嫂、樊瑞、蔡慶、童威、童猛、蔣敬、穆春、楊林、鄒潤、樂和、安道全、蕭讓、金大堅、皇甫端、杜興、裴宣、柴進、淩振、宋清,或有赴任爲官的,或有禦前供奉的,或有閑居隱逸的,或有棄職歸農的,或有修真學道的。這三十二人散在四方,如珠之脫線,如葉之辭條,再不能收拾到一處了。誰知事有湊巧,話有偶然,機括一提,輻輪吻合,比前番在梁山上更覺轟轟烈烈,做出經天緯地的事業來。垂功竹帛,世享榮華,成一篇花團錦簇的話。不厭絮煩,且待慢慢的說來。
  內中先表那阮小七,從征方臘得功回京,一例升授官職,除了蓋天軍都統。那地方原是蠻荒徼域,人民梗化不遵法度。這阮小七又是個粗魯漢子,不知政體,到任兩個月,一味吃酒打人,甚不耐煩。先時破了幫源洞,見方臘的衝天巾、赭黃袍,一時高興,穿戴起來,搖搖擺擺,不過取笑一番,卻被王禀、趙譚看見,道他不該,變臉嗔喝。宋江勸住。那王禀、趙譚又在蔡京面前谮他謀反,蔡京就奏過聖上,削除了官職。那阮小七反得自在,同著母親仍舊到石碣村一向住居的所在,蓋造了十來間草房,土垣竹牆,甚是清雅。尋了兩三只小劃船,收拾村中幾個漁戶做了伴當,依舊穿著棋子布背心,在石碣湖中打魚奉母。
  一日,是四月天氣,萬綠盈門,晴光潋滟提了一甕村醪,幾味魚鮮蔬菜,到湖邊柳蔭之下,蓬頭跣足,盤膝坐下,自斟自飲,好生快樂。一連吃了十馀大碗,被薰風吹著,酒湧上心中,蓦地懊惱起來。疊著兩個指頭,自言自語說道:“你看我好不乾鳥麽?我哥兒三個,靠著一身本事,賭錢吃酒,惹是尋非,誰敢道個不字。被吳學究說去,撞籌到晁保正莊上,商量打劫生辰杠,圖個下半世快活。不料白日鼠白勝敗露出來,只得同晁保正一班兒同上梁山泊。後來宋公明入夥,弟兄們越多了,做成驚天動地的事業。無奈宋公明日夜望著招安,天子三降诏書,宿太尉保奏,就收拾朝京。即差我們征伏大遼,剿除方臘,赤心爲國,血戰多年。兩個哥哥俱死在沙場。骸骨不得還鄉。我蒙聖恩得授官職,一時孩子氣,穿戴方臘服色,被王禀、趙譚造謗,削奪爲民,如今倒也自在。擠著氣力,打幾個魚,供養老母,再不受這夥奸臣的惡氣了,到後來圖一個囫囵屍首也就罷了。只是聞得宋公明、盧員外俱被奸臣假傳聖旨將鸩酒藥死,吳學究、花知寨俱缢死在楚州墓上,豈不傷痛!若依我阮小七見識,不受招安,弟兄們同心合膽,打破東京,殺盡了那蔽賢嫉能這班奸賊,與天下百姓伸冤,豈不暢快!反被他算計得斷根絕命!如今兄弟們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孤掌難鳴,還做得甚麽事?我明日備些酒肉,到山寨裏澆奠一番,也見平日的弟兄情分。”一頭吃,一頭說,把一甕村醪吃得罄盡。提了空壇碗碟,踉踉跄跄撞到家裏,放倒頭便睡。
  直到明早,紅日三竿,方才爬起來。果然叫伴當宰了一口豬,一腔羊,買些香燭紙錢,扛兩壇酒,將劃船裝好了。兩個伴當蕩槳,慢慢的從石碣湖蕩到梁山泊裏,從金沙灘上岸,走在忠義堂基址上,一看光景,比前大不相同。但見:
  萬山料峭,野水蒼茫。三關崩塌,四寨空虛。晴天正四月清和,慘霧似九秋黯淡。斷金亭下,猶存珠貝零星。忠義堂前,剩得刀槍斷缺。杏黃旗破幅挂松梢,錦戰袍舊襟堆槲葉。空岩凝血,埋藏腐爛心肝,亂棘招風,挂滿焦枯毛發。戶額篆文塵燕屎,石碑姓氏蝕蒼苔。豺嗥似醉漢鼾呼,虎嘯疑登壇叱咤。正是: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
  那阮小七山前山後各處走過一遍,甚覺傷心。叫伴當搬上東西,擺在忠義堂空地上,點了香燭,滿滿的斟五七十大碗酒,朝上亂拜幾拜,叫道:“晁天王、宋公明二位哥哥,衆兄弟英魂不昧,我阮小七一片誠心,備些酒肉,重到山寨裏,望空澆奠衆位,都要似生前一般,開懷暢飲。雖是被奸臣所算,害了性命,卻也天下聞名,道是我等替天行道,忠心爲國的好漢子。我阮小七他日死後,自然魂靈隨著哥哥同在一處。”說罷,兩淚交流,又磕了幾個頭,燒化紙帛,叫伴當把豬羊切碎,燙起酒來,大家來吃。伴當道:“不曾帶得刀來,怎處?”阮小七道:“不妨,我腰邊有解手刀,割來吃罷。”掀起衣襟伸手去摸,笑道:“阿呀!也失帶了。也罷,你就把手撕開。”伴當撕肉燙酒,團團坐定,大塊肉大碗酒吃了一回。阮小七早已半酣,揎拳裸臂的說與伴當們道:“你們不曉得,這是忠義堂。前面扯起一扇杏黃旗,旗上寫著‘替天行道’四個大字。兀的不見石柱倒在地上哩!大堂中間供養晁天王靈位,左邊第一把交椅是寨主宋公明坐。因建一壇羅天大醮,報答神天。三晝夜圓滿,上蒼顯異墜下石碣,卻篆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員地煞星的姓名。因天文定了位次,不敢僭越,依次而坐。我卻是天敗星,坐第三十把交椅。若商議甚麽軍情大事,擂起鼓來,衆好漢都聚堂上,聽傳號令,好不整肅。那兩邊還有許多耳房、旱寨、水寨、倉庫、監房,受了招安,盡行拆毀。如今變做滿地荒草、幾堆亂石了。你道可傷不可傷?”
  說一回,吃一回,不覺大醉。立起身來,正打點收拾回船,遠遠山前大路上,敲著鋪兵鑼,藍旗對對,執事雙雙。青羅傘下罩著馬上坐的一個官員,吆喝而來。阮小七道:“好不奇怪!這山僻去處,那有官府來往?”說聲未絕,漸漸直到忠義堂上來。阮小七定睛一看,那個官兒模樣生得:
  骨查臉,鷹眼深彄,綽略口,鼠須倒卷。廣有機謀,長多冷笑。相府階前施婢膝,濟州堂上逞奴顔。
  你道馬上這官是誰?原來就是蔡太師府中張幹辦,前日隨著太尉陳宗善來山寨裏招安的。因他伶牙利齒、擅作威福,阮小七把十瓶皇封禦酒偷來吃了,換上十瓶村白酒。诏書上無安慰之意,衆好漢心中不服,一齊發作,扯破诏書。虧得宋江勸解,連夜送下山,抱頭鼠竄而去。因他極會逢迎,蔡京十分信任他,要擡舉一場富貴,對吏部文選司說了,討這濟州府通判與他做。領了文憑,到任未及三個月,因太守張叔夜升了廉訪使,他便謀署這濟州府印。倚著蔡太師腳力,淩壓同僚,貪虐百姓,無所不爲,人人嗟怨。他思量宋江這一夥雖然銷散,那梁山泊舊寨或有舊物埋藏,可以掏摸;馀黨潛伏,緝捕得幾個,倒有些生發。這兩日是四月天,蠶忙停訟,沒處弄聳,趁閑來此巡察,不想卻好遇著阮小七在此吃酒,一見便喝道:“你這夥是甚麽歹人,又在這裏嘯聚!左右與我拿下!”阮小七不聽便罷,聽見這般言語,火星直噴,如何忍得!提著雙拳說道:“我老爺在此吃幾杯酒兒,幹你鳥事!做張做智要來拿我!”跟隨人役有認得的,道:“這便是活閻羅阮小七。”張通判大怒道:“你這殺不盡的草寇,重新在此造反!我今爲一郡之主,正要剿除遺賊,怎便違我?如此放肆!”阮小七圓睜怪眼,手拍胸脯,露出那青郁郁刺的豹子來,罵道:“你這腌髒畜生!我老爺也曾爲朝廷出力,征戰多年,蒙授蓋天軍都統。哪裏鑽出來這害民的贓賊,無事便來撩撥老爺!”搶到馬前,要提他下來,被衆衙役攔住,不得近身。阮小七大吼一聲,想要殺他,身邊又沒有利器,就奪衙役手中藤棍,劈頭亂打,把張通判的幞頭歪癟在半邊。衆衙役慌忙護衛,當不得阮小七力大,把藤棍一攪,都倒在地。張通判見不是頭,扯轉馬,連抽兩鞭,飛也跑去。衆衙役也都爬起逃走,走得慢的,被阮小七抓著一個,喝道:“這是甚麽野賊,倒來闖事!”擎著拳頭便打。那人殺豬也似叫道:“老爺,不要打!不幹小人事。這是濟州通判,是東京蔡太師府內姓張的幹辦。新任未久,恐伯泊裏另有甚麽閑人,故來巡視,認不得老爺,因此唐突,求饒了小人狗命罷。”阮小七道:“既然如此,便饒你。只是你去對那野賊說,敢是天包著膽,沒事便來輕惹老爺!”那人得了性命,沒口的說道:“小人就去說!”一骨碌爬起來去了。阮小七道:“原來就是那個張幹辦,不過是蔡京門下一個走狗,豈可爲民父母!朝廷好沒體統!可惜不曾帶得刀來,砍了這顆驢頭便好。”正是:
  書詩逐牆壁,奴仆且旌旄。
  阮小七性定一回,酒也醒了,叫伴當收拾回船。劃到家裏,已是黃昏時候,對母親說知此事。那婆婆埋怨著道:“兩個哥哥通沒了,你是個獨腳腿,每事也要戒些性子,倘那厮明日來合嘴,怎處?”阮小七道:“不妨,老娘放心,我自有對付,憑他怎地!”當夜無話。明早起來,依舊自去打魚。
  到第三夜二更時分,阮小七睡在床上,忽聽得門外有人走動,擡起頭來,只見有火光射到屋裏。連忙爬起,穿好衣服,且不開門,跨口腰刀,手裏提根柳葉槍,踮起腳來,往牆頭外一望,見一二百士兵,都執器械,點十來個火把,把草房圍住。張幹辦帶著大帽,緊身衣服,挂一副弓箭,騎在馬上叫道:“不要走了阮小七!”十來個土兵用力把籬門一推,倒在半邊,一齊擁入。阮小七閃進後屋,從側門裏跑出,大寬轉到前門來。士兵在內搜尋,張幹辦還在門外馬上,不提防阮小七卻在背後,說時遲那時快,阮小七輕輕挺著柳葉槍,從張幹辦左肋下用力一搠,那張幹辦大叫一聲,早攧下馬,血流滿地。阮小七丟了槍,拔出腰刀,脖子上再加一刀,眼見得不活了。土兵聽得門外喧鬧,回身出來,不防張幹辦屍首在地,有兩個絆著跌倒。阮小七抖搜精神,一連亂砍了幾個,馀多的各顧性命霎時逃散。
  阮小七走進屋裏,連叫老娘,不聽見答應,地下拾起燒殘的火把,四下裏一照,只見婆婆一堆兒躲在床底下發抖,兩個伴當通不見了。連忙扶出說道:“老娘受嚇了。此間安身不得,須收拾到別處去。”隨把衣裝細軟拴做一包。煮起飯來,母子吃飽。扶老娘到門外,拖起張幹辦,並土兵屍首,到草房裏放起一把火來,焰騰騰燒著。已是五更天氣,殘月猶明,參橫鬥轉,見張幹辦那匹馬在綠楊樹下嘶鳴不已。阮小七想道:“母親年高之人,怎生走得長路!何不牽過那匹馬,騎坐了去。”就帶住那馬,扶婆婆坐好,自己背上包裹,跨了腰刀,提把樸刀,走出村中,向北邊而去。有詩爲證:
  千呵萬笑騙烏紗,只合裝憨坐晚衙。
  何事輕來探虎穴,一堆佞骨委黃沙。
  話說阮小七殺了張通判,扶母親上馬逃走。那婆婆嗟歎道:“我生你哥兒三個,本等守著打魚,待我吃碗安穩飯,卻上了梁山。小二、小五俱遭橫死,剩得你一個,將就些兒指望送我入土,又闖出這場奇禍來。我老年之人,受不得這般三驚四嚇。”阮小七笑道:“老娘不必嗟怨。這不是我尋他,難道白白受那厮淩辱!真個有累老娘。今後尋個安身所在,隨他甚麽人在臉上打一百拳,也不發怒了。”婆婆道:“恁般便好。”正是:
  艱難隨老母,慘澹向時人。
  當下母子二人一頭說,一頭走,夜住曉行,饑食渴飲。在路行了兩日,聽得過路的人說;“那梁山泊阮小七殺了濟州通判,如今城市裏奉著明文畫彩圖形搜捕,有人拿得著,給賞三千貫哩!”阮小七聽得這般消息,不敢從州縣裏過,只望山僻小路行走。他是個粗鹵的人,不曾算計得哪裏安身,只顧望前走去、約莫捱了十多日,到一座高山腳下,看那山勢十分險峻。一來天氣暄熱,二來那婆婆受了驚恐,又途路上辛苦,一時心疼起來,攢著眉呻吟不絕。看著坐不住,要跌下來。阮小七驚惶無措,卻好山塢裏有座古廟,輕輕扶老娘下馬,攙到廟裏,空蕩蕩並無一人。將包裹打開,把布褥鋪在一扇板門上,伏侍老娘睡倒。婆婆道:“這回心裏疼得慌,怎得口熱湯水吃便好。”阮小七道:“母親你且將息片時,這裏現放著鍋竈,待我尋些火種來,便有滾水。”把廟門反拽上,大踏步走去,四處並無人煙。蓦過一條小岡子,遠遠樹林裏露出屋角,飛奔前去,討了火種,趕回來已是好一會了。正當晌午時分,紅日當空,無一點雲影,又走得性急,汗流滿面,脫下上衣,擱在臂上,想道:“怎麽這般炎熱!好似前日在黃泥岡上天氣一般。”忙走到廟邊,推進門來,板門上不見母親,包裹也無了。吃這一驚不小。又忖量道:“想是母親要登東,包裹怕人拿去,就帶在身邊。只是馬往哪裏去了?”走出後門一看,都是亂草,四下裏聲喚,並無形影。心下慌張起來,道:“不好了,敢被虎狼拖去?當初李鐵牛駝母親到沂嶺上,口渴要水吃,鐵牛到澗邊舀得水來,剛剩得一只大腿,今日卻好一般!”又道:“且慢!若被虎狼所傷,必有血迹。”撥開亂草,山窩裏各處搜看,並無一點血痕。又想:“馬匹、包裹俱沒影響,決非虎傷。”躊躇不定,走到前面神廚邊立著,心中焦燥,眼淚汪汪,不知此處是甚麽地方,又無人可問。思量到大路上抓尋,又想:“母親因害心疼走不動,哪得出門!”胡思亂想的正沒理會,忽見走進一條大漢來。怎生模樣:
  面白唇紅,眉濃眼秀。八尺以上身材,三旬以外年紀。青紗萬字頭巾,雙環玉碾。梭布斜紋褶子,挺帶銀鑲。看來是舊家子弟,略帶些行伍出身。想暫時撞道江湖,終不矢英雄本色。
  那阮小七不見了母親,正在煩惱,蓦然見他走到,搶步向前,一把扭住,嚷道:“你還我老娘來!”正是天邊孤雁重連影,波內長鯨再起雲。不知那人如何理說,且聽下回分解。
  石碣村若不過梁山泊,阮小七未必去祭奠。通判不是張幹辦,也未必去尋事。石碣村也,阮小七也,張幹辦也,人與地俱有禍根,所以機彀一發,住手不得。如膚寸之雲迷漫六合,世上事每每如此。張幹辦已死,馀人殺者殺,逃者逃,剩下坐馬,苦無著落,妙在綠楊樹下,嘶鳴不已,阮小七牽與娘騎,是史家點滴不漏處。不知者但爲阮家母子喜其湊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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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毛孔目橫吞海貨 顧大嫂直斬豪家
  卻說阮小七扭住走進廟門的漢子,要他還母親,那人不知就裏,說道:“你是什麽人?好沒來曆還你什麽老娘!我正著惱,走得熱了,到這廟裏歇一歇。你是什麽人人!”阮小七情知無涉,只得放手。便問道:“你從大路上來,可曾見個年老婆婆拿著包裹麽?”那人道:“我在十裏牌酒店裏吃了一角酒,這般熱天,路上並無人走,哪裏見有婆婆!你是哪裏人?爲甚的不見了老娘?”阮小七道:“我是石碣村人,同母親投奔親眷。路上辛苦,母親一時心疼起來,扶在廟裏睡著,要口熱水吃,我去尋得火種回來,就不見了母親,馬和包裹通沒了。正在心焦,見你走進來,忍不住只得問了。”
  那人想一想道:“石碣村可是濟州管下,相近梁山油的麽?”阮小七道:“正是。石碣村的湖面連著梁山泊。”那人道:“梁山泊裏宋江部下有個黑旋風李逵,你可認得?”阮小七道:“我也曾認得,只是死了。”那人道:“再問你,當初宋江打破祝家莊,有個一丈青扈三娘,拿上山寨,後來怎麽樣了?”阮小七道:“一丈青被林衝所擒,宋江即刻押到山寨,交與宋太公。衆頭領盡猜他自要做夫人。及至回兵,把他配與矮腳虎王英做了夫妻,兩口兒好不和順!扈三娘也是地煞星數,忠義堂上坐把交椅。後來受了招安,從征方臘,到烏龍嶺,被鄭魔君使著妖法,夫婦雙雙打死了。”那人聽到此處,簌簌的淚下。阮小七道:“扈三娘是你什麽人?”那人道:“我便是獨龍岡下扈家莊扈成。因妹子一丈青許配祝彪,前來助戰被拿。那時我備羊酒表裏,親到宋江寨中納款,宋江許還妹子。後來打破祝家莊,那個黑旋風殺村把我太公一家老少殺盡,放火燒了莊院。我虧得落荒逃走,到延安府投奔個相識,又遇不著,流落在外,還鄉不得。偶然逢著一夥客伴,做些飄洋生意,頗有利息。那海島與暹羅國相近,山川風土與中華無異,在那邊住了兩三年。前月湊有海船到島,搭附了來,不幸遇著飓風,打翻了船,貨物飄沈。還虧得漁船救了性命,打撈得一擔貨物,卻是犀角、香珀,還算不幸中之幸。到得此間登州口子上岸,雇名腳夫,挑了擔兒,思量到東京發賣,回到家鄉重整舊業。”
  那人說到此處,不覺臉色都變了,咬牙切齒的。阮小七急問道:“到了旱地上,還有甚事!”扈成歎口氣道:“不要說起,又撞著冤家。因天氣炎熱,擔子又重,腳夫走得力乏,把擔放在一家門首大柳樹下,歇回涼兒再走,不想走出一個年紀小的後生,跟著五七個莊客,都拿著哨棒,要與人厮掃的模樣。見了我喝著道:‘你是什麽人?在此窺探!’我便道:‘是過路的客人,走得辛苦,借坐坐兒。’又喝道:‘那擔子裏是什麽東西?莫不是通洋私貨!’我說:‘有甚私貨!’那後生喝道:‘現奉憲司明文,緝捕梁山泊馀黨,殺死官員的。盤诘來曆不明的人,甚是嚴緊。客商行李俱要細細搜檢。’喝叫莊客打開來看,腳夫見不是頭,挑了擔兒便走,被那厮臉上一掌,踉跄跌去。五七個莊客把竹籠打開,見是伽南香、琥珀、犀角、珊瑚等物,動了火,叫擡了進去。我便嚷道:‘這裏又不是關津所在,怎的盤诘得我?搶我貨物!’那厮便罵道:‘你這大膽的海賊,現放真贓,還要口強!鎖去登州府裏發落!’那厮同莊客來拿我,我便拽開拳腳,踢倒一個莊客。他把哨棒打來,空手抵當不住,只得走了。他也不來趕。不知腳夫怎地。我平白地受了這場惡氣,千辛萬苦,性命相博來的貨物,被他搶去。思量孤掌難鳴,敵他不過,待會官司告理,又不知他姓名。況且委是海貨,不便分理。正在煩惱,不想逢著你又要討娘,這是哪裏說起!”
  阮小七道:“實不相瞞,我便是梁山泊活閻羅阮小七。可傷宋公明被奸臣藥死,我念平日情分,到山寨裏祭奠。不想那蔡京的門下一個張幹辦,做了濟州通判,他到梁山巡察,和我鬧起來,打癟他的幞頭。到第三夜,領土兵圍住拿我,我便殺了他。容身不得,同母親逃難,行到此間。母親忽然心疼起來,我去尋火種回來,不見了。如今你不若和我去尋見了母親,我便同你去奪回貨物,何如?”扈成道:“如此甚好。方才你說我妹子死了,倒也放下一條肚腸。”阮小七道:“眼見得母親不在這裏,且到村中訪問。只是我肚中饑了。”扈成道:“此間到十裏牌不多路,大酒店諸般物事都有。”阮小七道:“既如此,便去。”
  兩個厮趕著,走不得三五裏地面,果然官道邊開一座酒店,擺列十來副紅油座頭,櫃邊三只大酒缸,一半埋在泥裏,噴鼻香新筝熟白酒;兩三架蒸籠,熱騰騰地蓋著精肉饅頭;案上堆大盤熟牛肉。兩人進店,揀副座頭坐下,叫量酒的打兩角酒,切三斤熟牛肉,二十個饅頭做點心。量酒的觑著扈成道:“方才這位客官吃酒會鈔去的,重番又來!”扈成道:“不要你管,只顧拿來。”酒保擺上大碗,篩了,讓阮小七吃。扈成道:“小弟偏陪不多時,你饑渴了自吃。”阮小七真個流星趕月的一般吃了一回,兩個又提起尋母親、奪貨物的話。只見照壁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小七哥!”阮小七擡起頭來一看道:“阿呀,嫂嫂,恁地湊巧!”你道那人是誰?
  紗裁衫子綠,鬓插石榴紅。木軸腰肢壯,銀盆面目雄。春風雖覺滿,殺氣尚然橫。水泊能征戰,馳名母大蟲。
  阮小七見是顧大嫂,拜倒在地。顧大嫂連忙答禮。又與扈成見過,問道:“此位是誰?”阮小七道:“是一丈青的哥子扈成。”顧大嫂道:“怪道有些相像,請到後面水亭上坐。”兩個走進水亭裏看時,一邊靠著大樹,綠蔭搖涼;四扇槅子亮窗對著條澗,流水潺湲,小桌上供著一瓶劍葉菖蒲,幾朵蜀葵花,好不清幽。阮小七道:“出路的人把時節都忘了,想是端陽邊哩!”顧大嫂道:“今日是初四。”叫把酒肴整起來,問道:“小七哥,你怎麽到得此間?聞知宋公明身故了,我這裏隔著路遠,不知詳細,沒有實信。”阮小七將盧員外墜水先亡,賜藥酒與宋公明,騙李逵同吃,死後葬在楚州南門外,吳學究花榮同吊死在墓上說了一遍。然後把自己蓋天軍削職歸來,到泊內祭奠,撞著張幹辦,合氣殺了他,同母親逃難,心疼討火種,不見了母親的話,也備細說了一遍。
  夥家搬到果品酒肴,顧大嫂相勸,吃了一回,問道:“扈家叔叔哪裏相遇的?”阮小七道:“在前邊廟裏。他有一擔貨物,被人搶了去,也在納悶。”顧大嫂道:“什麽貨物,在哪裏被人奪去?”扈成接口道。“是值錢的洋貨。歇涼在一家人家門首,有個後生,跟了幾個莊客,假說盤诘奸細,竟奪了去,還要拿我送官。”顧大嫂道:“怎麽一個人?離多遠?”扈成道:“此去東首十來裏遠近,依山臨澗一所莊院。那厮年紀不上二十四五,面上有個疙瘩,穿一領醬色官絹褶子,粉底快靴,像是公門中人。”顧大嫂想了一會,點頭道:“是了,莫不門前有一株大柳樹,樹下有座小小的神堂麽?”扈成道:“正是。”顧大嫂道:“小七哥,你道那厮是誰?當初我兩個兄弟解珍解寶,在毛太公園內尋虎,誣我兄弟白晝搶劫。那毛太公女婿王正現做孔目,屈打成招,監禁在獄。我和二哥商議,同去劫牢,救出兄弟二人,殺了毛太公一家,因此同歸山寨。不料毛仲義的兒子躲過,長成起來,名喚毛豸,到登州頂了那王正的缺,做著孔目。這雜種十分憊賴,幾番和我們尋事,想要報仇。方才扈叔叔說這般模樣,決然是他。那擔貨物,好言說,他哪裏肯還?且待二哥回來,再作商議。”阮小七道:“正不問得二哥哪裏去了?”顧大嫂道:“早間城中伯伯差人來請,探望去了,想必就來。”
  說聲未絕,小尉遲孫新汗流浃背的走到,見了阮小七,驚喜道:“小七哥,甚風吹得你來?”與扈成一同見過,問道:“這位卻不認得。”顧大嫂道:“是扈三娘哥子扈成叔叔。”孫新道:“幸會。二嫂,你伯伯一發古撇了,教我不要與鄒潤往來。說道新任知府楊戡,是楊戬兄弟,大作威福,依著姓栾的都統武藝超群,那毛豸小畜生在官府面前撺掇,尋我們是非。我不聽他。爲人在世,哪裏爲了自己,朋友弟兄輕易抛得!”阮小七道:“爲何不要與鄒潤往來?他如今在哪裏?會他一會也好。”孫新道:“鄒潤不願爲官,三月之前同一個潑皮大戶賭錢,爭競起來,殺他一家,仍舊到登雲山落草,聚著一二百喽啰,打家劫舍。”阮小七道:“和我一般,事到頭來,哪裏忍耐得!”又把從前的事告訴一遍。孫新道:“這樣說來,令堂好好在一處,不必憂心。”阮小七急問:“在哪一處?”孫新道:“我早上進城,路上見了登雲山小頭目,說鄒二哥要會我。又道方才同幾個喽啰下山,在山神廟裏見個婆婆睡著,一匹馬兒,一個包裹,去牽馬拿包,那婆婆不肯,連這婆婆攙到寨裏去了。如此說來,令堂定在哪裏。”阮小七吃驚道:“倘小喽啰在路上害我老娘,怎處?”孫新道:“不妨。鄒潤學了梁山泊好樣子,不許喽啰私自殺人。”阮小七起來道:“二哥,我和你就去看我老娘下落。”孫新道:“不要性急。鄒潤知道是令堂,必然好待。日色已西,待晚涼些,且吃杯酒,明星皎潔,慢慢的上去,近哩!不上五六裏。”阮小七只是性急,連酒都不肯吃。孫新道:“不妨,離此不遠。我且問你,你殺了濟州通判,非同小可,如今思量到哪裏安身?”阮小七道:“我一時性起,開除了他,正不曾算得去路。就是到這裏,也是偶然相會你夫婦。二哥,你爲我擺劃擺劃。”孫新道:“本州自然申文到樞密院,各處搜捕。小哥的所在,也隱藏不得。何不去登雲山入夥,若有變故,我夫婦也同上來了。”阮小七大喜,謝道:“全仗二哥指點。”顧大嫂道:“那毛小厮一發可惡,扈叔叔一擔貨物,歇在他門首,平空地搶了去。留他在此,到底要和我們作對。斬草除根,何不先下手,奪這擔貨物,還了扈叔叔,也顯得與故世的三娘情分。”孫新道:“這也使得,只怕連累我哥哥。我和你拚上了登雲山。”顧大嫂道:“伯伯不急不走的。有前日的樣子,不怕他不來。”扈成道:“貨物是小事,心上不甘。承嫂嫂盛情,方消得這口惡氣。”孫新道:“不消說,今晚同到登雲山,會了鄒潤。明日是端陽佳節,他必然在家裏,晚上就去罷。”
  四個說得投機,猜枚行令。阮小七也連吃了幾大碗悶酒。看看紅日西沈,星光燦爛,各人執件器械出門。孫新道:“二嫂,你明晚整頓酒肴,在這裏飲過菖蒲酒就去。”顧大嫂道:“這個自然。”孫新在前引路,一同望登雲山而去。有詩爲證:
  綠林豪俠舊知名,話到人情劍欲鳴。
  塊磊難消須縱酒,水亭高樹晚涼生。
  當下孫新引著阮小七、扈成,趁著星光,取路到登雲山。沒半個時辰,已到山邊。林子裏伏路喽啰,聽得有人走動,拿了鳥槍趕出來,見了孫新,連忙先去通報。鄒潤便到寨口迎接,讓至聚義廳剪拂了。鄒潤道:“小七哥,令堂老伯母已先接到敝寨了。得罪!”阮小七道:“不見了老娘,甚是憂疑。孫二哥猜道,必在這裏,方才放心。”鄒潤喝喽啰扶婆婆出來。孫新、扈成見過。婆婆道:“你去尋火種,兩個人來奪包裹,我掯住不放,就攙我到這裏。見鄒頭領,說起你姓名,鄒頭領甚是相敬。心疼已好,吃過茶飯了。”阮小七致謝。孫新指著扈成道:“這位是扈三娘哥子扈成,有擔貨物被毛豸搶去,如今要和你商議,同去討還。”鄒潤道:“這個毛賊,哪裏與他好話!竟剿除他罷!”衆人大喜。喽啰擺出酒肴。阮小七道:“老娘,你先進去睡罷。”婆婆道:“已有床鋪打點睡了,說道你來,故此走出,我會進去。”四個人開懷暢飲,各訴心事,至更深方散。
  次早,鄒潤宰了豬羊,置辦果品,慶賞端陽。飲到下午,撤過筵席,同到山前遊玩。看那山勢雖不比梁山廣大,卻也險峻。周圍重巒複嶂,只有山前一條大路,把木石築成寨門,若然守住,縱有千軍萬馬,容易也攻不進。中央一片平坦之地,可容四五千人。只是草創未完。衆人看了一會,鄒潤又請吃酒。孫新道:“不消了,我們再停一會。我家大嫂已備在哪裏,吃了去行事。”一頭閑步,扈成閑敘那海島風景。看看日色轉西,孫新道:“此時好下山去了,我們去罷。”鄒潤選十名精細喽啰,准備器械引火之物,吩咐道:“黃昏時分到孫二爺家裏取齊。”喽啰應諾。
  四個人同下山,到十裏牌,顧大嫂接著。水亭上坐地擺出許多雞鵝嘎飯,孫新在供桌上取過那瓶菖蒲,又折一枝榴花插上,放在中間,笑道:“應些時景,不要被人笑我們梁山泊上好漢,一味是大碗酒、大塊肉。”顧大嫂道:“伯伯差人送四尾石首魚在此。”搗上蒜泥,大家吃了一個更次。顧大嫂道:“那厮雖無准備,也要詳細,不要被他走脫。打蛇不死,惹蛇毒了。”孫新道:“這個自然。待那喽啰來,把住前後門,斷絕鄰舍往來的人,從屋上進去,不要大驚小嚇。”算計定了,聽得敲門,知道喽啰到來。顧大嫂出去,俵賞酒肉,先教去四野裏埋伏。又進來同他四個又吃幾碗酒,紮縛起來,跨著腰刀,分付夥家等候。出了門,望東而走。
  其時約莫有二更天氣,星光閃閃,四野蒼茫。不多時到了毛豸門首,黑影裏有個人蹲在神廟邊,打個暗號、大門緊閉,裏面並無動靜。孫新轉到後門,望進去微有燈光。卻好有個采椿樹梯靠在牆邊,掇過放在夾巷上,爬上去一看,小天井內有株梧桐樹,跨在樹叉內,雙手抱著,一溜溜下去,向窗縫裏一張,見一個年少婦人,抱著小孩子,坐在床沿上餵乳。那毛豸除下巾帻,脫去身上衣服,立在春台邊,明晃晃點著燭兒,把竹籠裏的犀角、香珀另裝在一只皮箱內。把一串蜜珀數珠套在孩子頸上,笑道:“娘子,我這孩子剛剛滿月,撞到野蠻這擔東西送上門,值一二千銀子,也是彩頭哩。到明日把幾件送與楊太守,不怕不做時人哩!”那婦人道:“虧你罪過!”毛豸道:“甚麽罪過!自古道:‘爲富不仁’,我明日對太守說,那孫立、孫新、顧大嫂,梁山泊做過強盜,廣有金珠寶貝,誣陷他與登雲山鄒潤交通,重複造反,拿了他,又有一場大富貴。若不要人的財物,今日孩子滿月,哪裏擺設得筵席請親戚朋友,這般光彩。”婦人道:“夜深了。”毛豸道:“待我鎖了皮箱,藏好了去睡。想你一個多月不曾那話兒,有些喉急哩。我日裏吃多了菖蒲燒酒,正有些意思。”婦人一只手抱孩子,一手脫裙,笑罵道:“涎臉賊囚子!”
  孫新在窗外聽得明白,踅轉身,輕輕開了角門,打廚房走過。莊客們都醉了,已睡。一直開了大門,對衆人說了,都伸著舌頭道:“這厮好不狠毒!”喽啰身邊取出火種,點上松脂紋的繩,拔出腰刀,一擁進去。那毛豸正脫了褲子,赤條條爬上床去。阮小七把房門一腳踢開,毛豸聽得,回轉頭來,早被鄒潤劈角兒揪住,一刀剁下頭來。那婦人驚慌,精著身子,從床上滾到地下。顧大嫂踏住胸脯,頸上一刀,死在床邊。阮小七、扈成趕到,外邊兩個莊客闖出來,一刀一個。再尋覓時,有命的開後門走了。孫新、顧大嫂打開櫥箱,把金銀細軟束做兩包,床底下尋出皮箱,是方才收拾的,只消挑去。將要出房門,那小孩子在床上呱呱的哭、孫新道:“前日斬草不除根,又要費這番手腳,留這惡種何用!”提起來一摔,做個肉餅。喚進哆啰,背上衣包皮箱,尋草把放起火來,嘩嘩剝剝的聲響。有鄰舍聽得火起,開門出來。鄒潤喝道:“有冤報冤,不幹你們事!要死的出來!”鄰舍聽得,縮了進去。不逾時,房屋燒淨。小喽啰牽了一頭黃牛,扛兩個肉豬,說到山寨裏祭賽還願。可笑那毛豸:
  滿口稱有福之人,轉眼作不毛之地。
  再說五籌好漢,十名喽啰,得了手,歡歡喜喜。到十裏牌,天尚未明。孫新道:“這番舉動,明日官府必然知道。你們先上山去,我去城中打聽,就要我哥哥出來,好共歹也便收拾來也。”阮小七、鄒潤、扈成自去。孫新再吃些酒飯,也便進城打探,不題。
  卻說那鄰舍,當夜不敢救應,天明都到火場上,說道:“不知是哪裏強人,劫了財物罷了,怎的殺人放火!”有從後門走脫的莊客道:“我認得兩個,是登雲山的鄒潤,十裏牌開酒店的孫新。原是梁山泊馀黨。”有個年老鄰舍道:“這幹人不是好惹的,不要管閑帳。”有一個道:“倘官府責我地方不申報,怎處?”有一個道:“自有他莊客執認,不妨。”又有一個道:“祖宗該積德,做些好樣子與後人看便好。那毛太公一味強賴,遭了毒手。那孫子又逞威風,自然有此顯報。”莊客道:“不要閑話,煩列位動一報單,待小人自去執證便了。”衆人寫下呈子,付與莊客,教他去遞。莊客急急裏走到州衙前,正值太守升堂。莊客把報單呈上。太守接過看了,問道:“當夜共有幾多強人?”莊客禀道:“有二十馀凶,明火執仗,打進門來,把主人、主母殺死,劫了財物,燒了房子。內中小人認得兩個,是孫新、鄒潤。”太守道:“你且早晚俟候,不許聲張。”莊客應諾而出。太守分付傳請栾統制來。
  你道那栾統制是哪個?便是祝家莊上請的教師栾廷玉。那日祝家莊打破,回身不得,仗這一條鐵棒,衝散梁山泊西北一路人馬,落荒得命。後來投在楊戬門下,因他兄弟楊戡除授登州太守,那登州是瀕海地方,恐有疏虞,曉得栾廷玉武藝非比尋常,便升了都統制,一同上任的。
  閑話休提。且說栾統制請到,竟進後堂,相見已畢。太守道:“昨夜登雲山反寇同孫新一班,殺了孔目毛豸一家,劫財放火,煩統制即去進剿。”栾廷玉道:“這夥草寇到不打緊,那孫新的哥子是病尉遲孫立,十分了得、當年劫牢,救出解珍、解寶,同上梁山,受了招安,除授本職。今閑住在家,恐又裏應外合,必要先拿了他,除了後患,方去進剿。”大守道:“有理。事不宜遲。”就喚行轎。栾廷玉上馬,帶著兵役,竟到孫立家中來,正是:
  楚國亡猿伐林木,城門失火害池魚。
  卻說孫新跑進城,到哥哥家裏,相見罷。孫立道:“昨日拿石首魚送你過節,你不在家裏,莫不又去會鄒潤?我對你說的話,不可忘了。”孫新正要說知,只見門上人來說道:“太爺同栾統制來拜。”孫立道:“快取公服來。”孫新曉得有些蹊跷,一溜煙先出了門。正是:埙篪合奏推同氣,急難哀鳴感鹡鸰。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篇文字俱從前傳打祝家莊生出。顧大嫂驅除毛豸,由于前日之賴虎誣盜。栾廷玉計擒孫立,種于當年之裏應外合。冤家路窄、積恨難消,令人不敢複念睚眦之恨也。孫新自上梁山,前傳苦無見長處,今讀弟兄朋友數語,足見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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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病尉遲閑住受馀殃 栾廷玉失機同入夥
  卻說孫新來到哥哥家裏,正要說殺了毛豸,教他出城避禍。忽聽見楊太守、栾統制來拜,曉得決撒了,躲出門看光景。那孫立不知來曆,忙討公服換了,迎進相見。楊太守、栾統制同到中堂,見了孫立,喝令拿下。孫立不及詢問,早被衆兵役簇擁著在太守轎前。到了州衙,太守升廳而坐,栾廷玉亦在東首。太守道:“孫立,你怎麽結連登雲山反寇,和兄弟孫新,去殺毛孔目全家,重複反叛!”孫立挺身說道:“這事從何說起?卑職從征方臘有功,蒙聖恩除授本州都統制。因戰場風霜,染了痹軟的病,辭職在家,並不出門,何曾去殺毛孔目?就是說我兄弟,也須實證。況大宋律上,兄弟分居的,也連累不得。”太守道:“你先前劫牢放賊,今番決然通謀的。”孫立道:“現有诰敕在家,輕易拿我不得!”栾廷玉道:“孫統制,你到祝家莊假說助我,裏應外合,破了祝家莊,使我置身無地。今又做出事來,不必抵賴了。”孫立道:“栾統制,分明是你挾仇陷害,少不得要到樞密司分辨,與你做個對頭。”太守冷笑道:“你說有诰敕,輕易動不得,且把你監下,待捉了登雲山反寇對證。”衆兵役就把孫立推到監裏。太守道:“孫立已監,不怕內患。栾統制,你即刻領兵征剿,不可遲誤。”栾廷玉應諾起身,點了二千兵到登雲山,不在話下。
  卻說孫新閃在人叢中,見哥哥擁去,連忙到家裏與顧大嫂說知,收拾家資,叫夥家挑著,同到山寨裏來。那阮小七、扈成、鄒潤正在哪裏還願。孫新道:“不好了,我的哥哥被太守拿去。那栾廷玉即刻領兵到了,快作准備!”扈成道:“甚麽栾廷玉?”孫新道:“就是祝家莊的教師,新升登州都統制。”扈成道:“嗄!原來是我的師父。不妨,我自有計。先把寨門山口都壘斷了,不可與他交戰。”喚小喽啰搬運木石堵塞,多備擂木、炮石、灰瓶,防備攻打。不移時,盡皆完了。且到裏面散福。飲過數巡,孫新道:“我等衣甲不曾完全,一二百喽啰多是烏合之衆,糧草又無蓄積,怎麽守得住?扈大哥,你說有計,還是何如?”扈成道:“機不可漏。只不要說出我姓名,待他攻打三日之後,如此這般做作。”衆人聽了大喜,暢飲而散。孫新道:“雖然如此,衆弟兄須要用心防守,不要懈了。”衆人道:“這個自然。”都結束停當,到寨口守護,不題。
  卻說栾廷玉點了二千兵,騎匹高頭劣馬,全副披挂,手執渾鐵槍,浩浩蕩蕩殺奔山邊來。結下寨柵,把山勢周圍一看,層巒疊嶂,別無小路。那寨口盡用竹簽蒺藜布滿。沈吟了半晌,喝令兵士攻打。那高山上石塊、灰瓶雨點般打下來,傷了幾個兵卒,無計可施。天色已晚,只得回營。次日又來搦戰,並不見一人下來,小喽啰只在高處百般辱罵。要想仰攻,那深篁密箐,山岡險峻,箭炮都打射不著。略近山腳,上邊勢順,竹弩鳥槍容易傷人。栾統制不勝焦躁。
  到第三夜,在寨中納悶。轅門外傳鼓禀報:“有一個姓扈的求見。”栾統制道:“恐是奸細,搜檢明白,才喚進來。”少頃,引進,拜伏在地道:“師父在上,徒弟拜谒。”栾統制扶起,仔細一看,道:“你是獨龍岡下扈成,怎得到此?”扈成道:“一言難盡。自從家口被李逵殺害,逃到延安府、尋訪帥父不著,流落多年。偶然遇著客伴,到海島做些生意,頗有利息。搭了洋船回來,海口子上登岸。那客伴押著貨物先走,我中了暑氣,行走得慢,被登雲山強盜捉到寨中,要我入夥。我是清白漢子,況且那厮們是梁山泊馀黨,原是仇家,如何做得!只是被他們留住不放,天幸聞得師父領兵來剿,心中暗喜。那夥強盜曉得師父英雄,個個心驚膽顫,盡到寨口守禦,無人防閑,被我逃出小路,得見師父,實爲萬幸!明日要進城,恐有盤诘,要求一枝令箭,城門口照驗,發脫貨物,重到家鄉,整理舊業。故此特來叩見。”栾廷玉道:“令箭不難。我還要問你山寨虛實。我到了這裏三日,不見出戰,又無路可上,正在此納悶。”扈成道:“寨中只有一二百喽啰,不曾經陣的,爲頭的是鄒潤,湊著阮小七,殺了濟州通判,逃難到此,與孫新、顧大嫂會著,同結了夥,衣甲全無,刀槍缺少,只有一匹馬,是阮小七帶來的。糧草不足,每日叫小喽啰到村中打米。我昨日尋出山後小路,師父若要破他不難,這厮們盡把守寨口,後面空虛。若從小路攻進,易如反掌。”
  栾廷玉大喜,叫備酒馔相待,說道:“賢弟,你何不引我同破山寨,豈不是好!”扈成道:“我這擔貨物,約有萬金,那夥客伴人心難托,倘然見我不到,竟拿了去,況這是洋貨,哪裏聲張!”栾延玉道:“小路離此多遠?”扈成道:“在西南角上,只有五六裏。有兩株大楓樹在上邊,叫做丹楓嶺。雖有寨門,不過十來個喽啰把守。”栾延玉道:“那幾個賊寇料道不打緊。只有病尉遲孫立,是孫新的哥子,是我同師父學的武藝,有些本事。怪他前日賺破祝家莊,先禀太守拿他監禁,恐他越獄,放心不下。城中的兵我盡數帶來,倘有疏虞,怎生了得!”沈思了半晌,說道:“賢弟,我曉得你材具,明日分三百兵與你,領到城中,待令箭禀帖,呈上太守、守護城池。待我掃蕩山寇,回來敘上你的功,圖得職銜,然後回去,豈不榮宗耀祖!”扈成致謝道:“蒙師父見委,不敢推托。若是耽擱不久,這還使得。只候師父凱旋,就要回去。”栾廷玉道:“且再商量。”
  到次早,栾廷玉分點三百兵,討副在甲與扈成穿扮了,取令箭禀帖,付與扈成道:“小心在意,我在兩日內回兵。”扈成拜別,領兵出營。下午時分進城,到州衙前,太守晚堂未退。扈成直至丹墀參見,呈上禀帖令箭,楊太守叫聽事接到案桌上,啓封看道:
  末將謹奉台檄,剿蕩登雲山賊寇,探知虛實,不日殄滅奏凱。唯恐城中無備,孫立乘機逃越,特差敞門下扈成,文武全備,分兵三百名,回守城地。台相可任調遣,巡察非常,庶無疏失。令箭照驗。
  楊太守看了禀帖,見扈成一表人材,驗過令箭,說道:“栾統制差你守護城池,責任非常,待賊平之日,敘功升賞。”扈成聲喏而出。扈成到營內傳下號令:“每門分兵守把,辰啓西閉,盤诘出入,不可違誤。”各門分把去了。留下二十名隨身差遣,就在營內安歇。晚間各處巡察,十分嚴緊。太守放心,回衙安寢。扈成取出銀子差隨侍的置辦酒肉,喚二十名同吃,兵士道:“扈爺初到,不曾接風,怎麽反擾?”扈成道:“我不過一時遣委,又無統屬,全要你們用心。待栾老爺回來,討得無事就好了。這個何妨!”那些兵士只圖嘴肥,管甚利害,盡意的吃,都醉了。
  三更時分,聽得號炮連聲,曉得登雲山兵到,喚著兵士們開門迎敵。那兵士多了幾杯酒,有甚主意,開了城門。阮小七、孫新等一擁而入,先放起兩把火來,遍地通紅。守門軍士盡皆竄亂。孫新、顧大嫂直入監中,放出孫立,到家收拾家資,孫立紮扮舊日模樣,鐵幞頭,烏油甲,手執竹節鋼鞭,乘馬往來馳驟。阮小七、鄒潤打進內衙。楊太守聽知火發,慌忙起身,早被阮小七一刀砍翻。鄒潤把衙內家眷殺盡。扈成在城門邊把守。城中百姓鼎沸,各自逃命。到天明,救滅了火,把倉庫中錢糧裝在車子上,叫顧大嫂押著,護送孫立家眷先回山寨。扈成選營內好馬,各騎一匹,馀多的馱著衣甲、器械、火炮等物,出城而去。有詩爲證:
  城中烽火徹天紅,調虎離山草寨空。
  不是逢蒙偏殺羿,只因事在兩難中。
  卻說栾廷玉分三百兵與扈成去守保城池,只道是心腹徒弟,托了他,無內顧之憂;又知寨內真情,可以唾手成功。先差“夜不收”尋土人引路,到山後西南角上,果是有丹楓嶺,探實回報。到晚上盡皆飽餐,著五百兵守寨,截住前路。自引一千多兵,人銜枚,馬摘鈴,悄悄的到丹楓嶺。寨口無人攔阻。呐聲喊,殺進去,並無一人,是個空寨。栾廷玉跌腳懊悔道:“不好了,中他奸計!”恐怕城中有失,連忙回兵,運開木石,從前塞而出。那守大寨的兵只道是賊寇逃走,把铳炮矢石盡力打來,連忙吆喝是自家的兵,已打傷許多了。
  栾廷玉傳令起兵回城,偏生作怪,城中星月清朗,山邊霎時雷電大作,雨驟風狂,那山澗湧起水來,寸步難行。栾延玉心中焦急,直到天明,方才雲收雨歇。喝令起程,那泥濘濕滑,趕不得路。行到中途,有人傳來:“登雲山強人打破登州,楊太守一門受害,各處放火,城中變做瓦礫之場了。”栾廷玉聽見這個消息,魂不附體。兵士都念著家裏,心慌意亂,隊伍不整,攙落無次。轉過一座林子,連聲炮響。栾延玉喝令紮住。陣腳剛立未定,只見孫立橫著鋼鞭,衝殺過來。栾廷玉恨不生吞了他,更不打話,挺槍刺去,鬥了二十馀合,不分勝敗。斜刺裏阮小七手執三股叉,亂搠來。三匹馬轉燈兒厮殺。孫新、鄒潤又領喽啰裹將攏來。那官兵無心戀戰,又兼辛苦一夜,早上不曾造飯,腹內空虛,先自棄甲丟盔四散走了。
  栾廷玉抵當不住,虛晃一槍,敗陣而走。回頭只有十多個家丁跟著。轉抹過林子,喘息方定。尋思道:“失了機,回登州不得,若到京師,怎見楊提督!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見扈成飛步前來,叫道:“師父,徒弟萬分有罪了。”栾廷玉咬牙怒目的罵道:“你這畜生!我以心腹待你,幾時落了草?造這調虎離山之計來害我!”扈成道:“如今埋怨也無用了。我不曾落草,有個緣故。”栾廷玉道:“既不落草,爲甚的與他們出死力,獻了城池,殺了職官,做這迷天大罪!”扈成道:“我原從海島歸來,有擔犀角、香珀貴重之貨,雇個腳夫挑了。因天氣炎熱,在毛豸門首歇回涼。那毛家見了,問道:‘甚麽貨?莫不是通洋的?’不由分說,叫莊客搶了去,還要捉我送官。彼時孤身,只得忍氣吞聲走了。到十裏牌酒店裏吃杯酒解悶。偶遇著阮小七也在哪裏吃酒,問起是石碣村人,記念妹子一丈青,當初被宋江捉去,不知怎地了。阮小七說一丈青配與王矮虎爲妻,後來從征方臘,雙雙打死。我不覺淚下。那酒店是顧大嫂開的,聽得說起梁山泊事,走出來,邀進水亭飲酒。見我憂悶,問是何故。我說一擔貨物在某處地方被一個人搶去,顧大嫂猜道:‘必定是毛豸了。’卻好孫新回家。一同抱不平,替我奪回貨物。那毛豸又與他們有宿怨,就去糾合鄒潤,殺了他。聞得城中拿了孫立,遂上了山。我還不曉得師父在登州做官,到得征剿說出姓名,我一時可憐鄒潤、孫新萬分窘迫,不合獻這條計策。實是有累!但憑師父加罪!”
  栾廷玉道:“便是殺了你,也替不得我的憂。只是我在楊提督門下效用,蒙他十分敬重,因他兄弟楊戡升了登州太守,恐常有海警,便升我爲都統制,把兄弟托在我身上。如今教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了。怎麽處?”扈成道:“師父有此潑天本事,在全州受場戡鈴制,也幹不得甚麽事業。目今朝廷昏暗,奸黨弄權,天下不日大亂。不如尋一個所在,安身歇馬,待時而動。後面建些功業,名垂竹帛,享受榮華,豈不是好!就是我得師父教導,學得一身武藝,也要巴個出身。豈料時乖運蹇,一家老小死于非命,家業銷敗,飄泊無依。幾年從風波險阻中博得些財物,要回家重整家風,娶房妻小,接續宗祀。誰想撞著冤孽,陡起戈矛,陷身不義了。先前只道梁山泊那班是亡命反寇,豈知一個個是頂天立地好男子!疏財重義,路見不平,無一毫苟且之念,爲著朋友死生不顧的。所以宋公明赤心爲國,建立功名,被奸臣所算,將藥酒鸩死,人人痛恨,思量爲他複仇。師父,你何不也一般替天行道,再看機會!”栾廷玉道:“這個使不得。我忙著一張弓、一條槍,隨分到哪裏邊關上圖個出身,豈可將清白英名一旦玷汙了!”扈成道:“師父,邊關上圖個出身,如今哪一處邊關上不是奸臣鷹犬?既是楊提督把兄弟托在你身上,全家殺死,豈不懷恨!失守城池,要按軍法,況又有禀帖到楊太守差我保守,我是你徒弟,開門揖盜,豈不是交通叛寇?哪裏分辨!禍到臨頭,悔之晚矣!”栾廷玉沈思了半晌,說道:“除非叫那班都來,再作區處。”扈成道:“這個容易。”飛也似去了。
  看官,栾廷玉敗了陣,爲甚麽不去追趕?原是要招降他。被扈成說得透徹,自然依順了。扈成對衆人說了,盡皆歡喜。叫小喽啰挑了一擔牛酒,孫立、孫新、阮小七、鄒潤步行到林子裏,見了栾廷玉,一齊跪下,說道:“誤犯虎威,望乞恕罪!”栾廷玉也按下馬,扶起道:“我辛苦了幾年,掙得這個前程,被你們送了,實是氣不過!今你們同來,有何話說?”孫立叫喽啰捧過牛酒,斟了一大碗,又跪下去:“請大哥飲了這杯酒,方敢上禀。”栾廷玉也跪下去接了,就同在林子裏團團坐下。飽餐已罷,又分給家丁吃過。孫立方才說道:“小弟與大哥一個師父教出的弟兄,又是前後官。前年攻打祝家莊,委是小弟不是。今棄職在家,自守本分。三日前曾囑咐我兄弟,不要與向日朋友往來,恐怕惹事。不料他不聽,又做出這件事。大哥同楊太守來拿,我實是一毫不知。既被他連累,也無可奈何了。大哥你負此本領,今日失了機,哪裏去剖明!不如同到登雲山安身,再圖進步。不是我勸你爲此不義之事,其實朝廷不明,奸佞得政,縱有忠心,也無處用。請自三思。”栾廷玉歎口氣道:“罷!我其實進退兩難,又承賢弟恁般屈己,幸無家小顧慮,同你會罷。只是後有可乘之機,須要爲朝廷出力。”孫立道:“這個自然。”阮小七拍著胸脯道:“我阮小七一生耿直,前日削職歸來,原去打魚供養老娘,何曾再生別念!不料奸臣撞到我刀頭上,又幹這樁,豈是要做的!”叫喽啰牽過馬,一同騎了。
  來到寨邊,顧大嫂聞知,出來迎接。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拜了天地,同盟設誓,請栾廷玉爲寨主。栾廷玉推遜道:“小可初到此間,無才無德,豈堪妄自稱尊!”衆人齊聲道:“統制英名,久已欽慕。宋公明當緊恨不能請來聚義,時常惋惜。今幸執鞭,盡速約束。況又年長,不須固遜。”栾廷玉推托不得,坐了第一位。孫立道:“梁山泊上小七哥原是天罡,該居第二。”阮小七道:“我逃難到此,蒙你弟兄得以安身。我又粗直,只好厮殺,怎麽使得?自然是孫大哥。”一把推孫立坐了第二位,說道:“第三該是扈哥了。”栾延玉道:“不是這般說。我已僭妄,小徒豈可再越!小七哥從直些。”阮小七遂爲第三。孫新道:“這山寨若無扈家哥算這妙計,怎得保全?栾統制如何肯來?第四有屈了。”扈成再要推讓不得,孫新第五。顧大嫂第六。鄒潤第七。當日排定位次,殺牛宰馬,大設慶賀筵席。小頭目喽啰俱加給賞。栾廷玉道:“初出茅廬,就破府城,殺了太守,朝廷豈不遣兵來剿迄這一二百兵幹甚麽事?須要大家同心戮力,做個准備,不可托膽。”孫立道:“統制言之有理。”即日設立三關,蓋造房屋,安頓家小,修理牆垣、水柵,一如梁山泊豎起杏黃旗,亦寫“替天行道”四字。置辦衣甲、器械,招軍買馬。四方聞風慕義,不上三個月,聚了二千多人。逐日訓練,號令嚴明,氣象峥嵘。有詩爲證:
  王楊高李蔡梁童,會進群雄草澤中。
  若使量材能擢用,不教北狩泣途窮。
  卻說七籌好漢在登雲山聚義,但取貪汙不義之財,不殺孤窮無罪之輩。因此地方懾服,官軍不敢輕來撩撥。一日,有伏路喽啰報上山來,說有四五擔貨物在大路上經過。阮小七跳起身道:“這幾日正少錢糧,待我去取了來。”栾廷玉道:“孫二哥,你同去走遭,審看來曆。若是小本客人,放過了他。”孫新應諾。同阮小七領了五十名喽啰,趕下山來。見一條大漢,穿著青绫罩甲,戴範陽大帽,身軀雄壯,跨口腰刀,提條梢棒,押著貨物,只顧低著頭走。阮小七、孫新從後面趕上,喝聲道:“這鳥漢哪裏走!”那漢回轉頭道:“你這夥毛賊,人也不識,敢來攔截!”掣梢棒打來。阮小七正要挺鋼叉搠去,對面一看,同叫聲“阿呀!”撇了器械,拜倒在地。不教這人來,怎得梧桐葉被秋霜落,菡萏花經曉霧滋。端的那大漢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楊戬托兄弟于栾廷玉,是待以心服也。栾廷玉命扈成領兵守護城池,是待以心腹也。孰知事出意料之外,皆至偾敗。甚矣,推心置腹之難也!栾廷玉致使楊太守一門受害,與朱仝抱小街內看河燈、被黑旋風所殺,同一有苦難訴,再無歸路矣。扈成竟作登雲山之屈戍。讀前文阮小七廟門遇扈成一段,正疑何故此處必要插入扈成,讀此乃知遙遙爲栾教師上登雲山地耳。結構之妙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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