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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香草 于 2012-5-9 22:01 编辑

    有一年,我去看望一位好友,他是禅者。他生了重病,身体的某个部位肿胀、化脓,在常人看来,是很痛苦的,患同样病的人会痛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坐禅,等了大约一小时,他才从静定或冥想沉思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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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他:“还疼吗?”他说:“疼,不疼那是骗人,通过坐禅、冥想可以减轻疼痛,这也是心理学上的自我麻醉吧。我看过一些心理学、神秘学研究资料,说处于深度催眠者,你不给他打麻药,就能做外科手术,被催眠者不会感到疼痛。这个问题很有意思,那时,他的感觉系统在休眠?肉体为何会丧失感知?还有,过去气功界出现的气功麻醉手术,通过发功,患者会进入一种状态,就不用打麻药而可以直接外科手术;还有针灸麻醉,扎几个穴位,人就可以直接接受外科手术感不到痛,我在感受这里面的奥秘。我发现,禅定、冥想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止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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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问他:“仅仅是止痛,还有别的?”
    禅者说:“病里做得了主,才是真正的禅者,一般人,一生病,心意就散乱了,修禅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散乱,把生病就当成是面对死亡,时刻感到自己就会死去。那么,这个神识你能念念在定、念念在佛、念念在觉否?生病,也就成了我的观察与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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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给我讲了个我看过多遍的故事。虚云和尚五十六岁那年去扬州高旻禅寺参加禅修,路上他不小心落入了长江中,他一心守定那个不生不灭的主,任这个有生有灭的身随江漂流,还好,漂到了高旻寺外,被人救了起来。“老人家在那个生死存亡的关头,能一心内守,没有慌乱,这是何等的定力。我等得一点小病,就心慌意乱,那样,一生修行,付之流水。”
    我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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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病在身,常人身苦心也苦,对于一个修行的人,身苦,但心不苦,由于身心是一元的,心不苦者,也能减轻身的苦。朋友们,不妨在疾病中,患难中,突变中勘验、磨练自己的定力,感受自己的身心,看看能不能在危难时刻、痛苦时刻做得了主。禅师说,生活里要能做得了主,病时要能做得了主,病时要能做得了主,醒时要能做得了主,梦里要能做得了主,才能死时做得了主。这一切,都在修行中。印光法师说,修行人,时时把一个“死”字帖在额头上(时时有“了生死”的念头,不是真叫你把死字帖在额头上)。我们能在患病之中这样观照自心吗?我们能在苦难中“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吗?我们能在肉体受难之时,能体悟那个空性而“色不异空”吗?把你的肉体、身心空掉的那一刻,你还能感受到苦厄吗?为什么感受到了,或感受不到了?没有答案,没有语言,当体的感受就是答案,就是语言,随心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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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禅者,是我多年的好友,得了不治之症,在禅坐中面对死亡,参悟死亡。作为好友,临终前我经常去看他,聆听他的教诲。我每去,他总在端坐,消瘦的脸上带着微笑。我们坐下聊天,他说:“我一生被虚名所误。虽然外面看着风光,出了书,有人跟着我学佛,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开悟,也没有明心见性,现在想来,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说得很诚恳。我说:“古来宗师,不是也有临终开悟得道的么?”他说:“那是大修行,放下万缘,一灵炯炯,不是我这种聪慧的小根器,我一生太聪明,太有才,太有情,因此有太多的放不下。”我又问:“那你最近如何用功?我每次来,你都在禅坐,我不忍心打扰你,在外面念佛,为你祈祷。”禅者淡然一笑,说:“谢谢。生死大事,何时死,乃至来生何处投胎,我还是知道的。”我说:“这就是大修行啊,你都知道你何时死,投胎何处,你还没开悟?”禅者有点赧然,说:“这只是功夫,与开悟没关系,更与明心见性没关系。我出生到三岁,就能记忆投胎的因缘,长大后学佛来求证这因缘。我此生很早就知道自己‘生从何来’,一生的修行只为完成‘死向何去’,现在能知道死期,不过是预知时至而已,‘死向何去’,我也知道了,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再入轮回做众生’,我的内心已经没有对死亡的恐怖,这点粗浅修行离得道或开悟或见性还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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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者说:“一心忏悔那些业障,从内心净化。我是一个将死之人,要在临死前,把内心清理干净,这几月我一直在忏悔。忏悔我造的业,忏悔我做过的错事,忏悔自己没能真正尽孝,忏悔自己曾经伤害过朋友、亲人,忏悔曾经说了很多妄语,在修行上,未得言得,未正言证,自负轻狂;忏悔自己曾经口是心非,说了不少是非,惹了不少麻烦,给他人带来了不少伤害;忏悔我对爱过我的女人带来的心灵上的伤害;忏悔自己的无知对同修带来的误导……”禅者说了那么多可忏悔的事情,说时还会流泪。他对我说,“一个人,在临终前的大忏悔,就是‘放下包袱,轻装上路。’”说到这句,他笑了。谁都知道“上路”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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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我找来一个农村人洗衣服用的大铁盆,要我帮他把平生的文稿搬来,足足有一米高,要我当着他的面烧了。帮他烧?我不忍心,说:“这可是你一生的心血啊,多少出版社找你要书稿,为何要烧?不是很好吗?”我不干。他说:“你不烧,那我自己烧。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不烧何用?我没有得道,那些知解宗徒的文字,到头来都是魔障,我自己是清楚的。烧了书稿,以免贻误后学,以免增我罪过。没有真正明心见性,所谈所说尽是野狐禅啊,你想让我堕落地狱吗?”他沉静地说:“我一生说法讲经,辩论是非,因为没有得道,没有见性,说了妄语和见地不正的话,报应在身,得病在口腔、食道、胃。”他的脸越来越消瘦,因为坐禅,精神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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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他一本一本地烧他的作品,包括他的日记,不少还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工整。大冬天,我们以书稿取暖。看着他的淡定与超然,我很感动,也想,我死前,要像他一样,烧尽自己所有的日记、文稿,不留那些杂碎,干干净净,毫无牵挂地离开。我的念头一动,他笑了,说:“别学我,学我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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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过多次,禅师都说在忏悔业障,忏悔过恶,他对我说:“口业最难忏悔,这一生中,我讲经说法,口出妄语,说人是非,口业大如山岳。”他叹口气说,“尽管口业深重,我还是要忏悔清净了再死。看来,我比预期的日子要晚死一月,这一个月专门忏悔口业。修道学佛的人,口头禅也造业啊,何况我口业不净,说是非,争曲直,谈邪见,不知这一个月能否忏悔清净。等我忏悔清净了,就是我要走的日子。”作为多年亦师亦友的人,我还是难过,问他:“你要走了,有什么话作为对我最后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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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者说:“我知道你的未来之路,但不能说破,说破就是害你。未来的路在你心中,你如果能在夜里静坐内观,也会知道的。我这一生的经验,能告诉你的,就是:没有得道、没有开悟见性前决不为师,为师就害人,误人子弟即误人性命,果报严重,我的报应就在你眼前,所以,决不好为人师;其二,你开悟见性,还要保任修行,修出更大的本领后再出来弘扬佛法,即便你有了弟子,记住,不要接受他人供养,决不剥削弟子,江湖上的事情我见多了,很多老师把弟子当仆人马仔使唤,那个罪过很重;其三,不要轻视任何不懂佛道的人,哪怕他们见解幼稚、错谬,都不能笑人,我这一生笑了很多见解错谬的人,结果自己遭到报应,每一个没有开悟的人都是未来佛,一旦开悟就是大师,你怎能嘲笑大师?这道理我懂,但习气、傲气使然,给自己招了不少祸端,最近一月所忏悔的,就是我曾经轻视过他人;其四,你以后去参访他人,哪怕外道宗师,也不要带着成见去参访,不要比较谁高谁低,人间有无数菩萨化身教诲,外道中何尝没有菩萨教化?不要带分别心和成见,你一心聆听,内观,内智自生,生而不住。我过去好辩论,好争斗,口诛笔伐,结果自己得了咽喉癌、食道癌,罪孽深重啊。”他说着眼泪流下来了,是忏悔的泪,是悟达的泪,也是教诲的泪。他用泪眼看我,“记住了?”我说,“记住了。”我这十余年来也有一点点虚名,来拜师的人偶尔有,我深记禅者之戒,从来没有收过“徒弟”。有人给我磕头,我就赶快跪下给他磕头。这都是禅者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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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他说:“我要走了,还是投生西北吧,西北穷一点,但人厚道,佛道的根源甚深,不像江南人,拿佛道赚钱,也不像东北人,骨子里并不敬佛。我就投生西北,咱哥俩有缘,三十年后,还能再见,那时你是大哥,我是小弟,你可要帮我。”我们都笑了。我说:“我向你学禅时不上进,你踢过我,那时该我踢你啰。”他说:“踢恨点,争取在你一踢之下,我当场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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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的在认定的那天坐化,肉体火化。我分取了他一点骨灰,来京时还带着,有一年,我发现窗外长的竟然是海棠,秋海棠,这才想起他的那首临终诗:
海棠风过蝉魂香,寥廓青天是故乡。
再来求道道安在?康宁福寿非吾望。
我恍然大悟,就把他的那点骨灰撒在窗外的海棠树下。窗前原先有棵松树,看了两年,小区的物业把松树移走,种了海棠,大概有五年了,夏天,海棠叶茂,无数鸣蝉在海棠叶下歌唱。海棠花红的深秋,蝉声已息,夜是那么安宁,安宁得让人猛然间不太习惯没有“蝉嘈”的夜晚,“禅嘈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蝉鸣声不断,显出深林般的寂静。我家住在一个叫“康宁居”的小区。《尚书》把“福、寿、康、宁、善终”当成人生的五福,那个禅者不求人间的五福,只求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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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后一次显露神异,预言了我未来的居处,他的骨灰会渗进海棠树枝。他说这些都是无常的,离大道、离见性还很远。就他这样的修行还是没有了脱生死,没有开悟,没有见性。写这篇文章时,禅者已经坐化十多年了,想想自己的修为,惭愧啊。那个禅者是谁?我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他把一生的文稿焚毁,不希望有人记住他。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在茫茫人海遇见他的,不论是否认出他,我们总会有缘遇见,尽未来际,会遇见他,在那个了无分别的本地风光里会回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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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遇见禅者后,学的是与本心有关的、与生死有关的、与智慧有关的禅。1992年,我读了袁宾先生的《中国禅宗语录大观》,有很多感受,一周之内,甚至更短的时间,写了300多首诗作为禅宗故事的“颂”,很得意,以为开悟了。禅者读了诗作,说:“赶快烧了,不然就入魔了。那叫什么禅?那是文字慧解,与禅没有一点点关系。我问你:托着你这死尸的是谁?快说,快说?”我一时语塞。禅者说:“生死面前,那些诗文靠不住。”我惭愧不已,那300首诗至今没有整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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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到长安街上,走着走着,突然间有所体悟,那一瞬间真有“十字街头遇见亲娘”的感觉,那时我也念佛。禅师当年的批评是对的。此后我给《禅》杂志、《佛教文化》撰写过一些佛学、禅学稿子,发表了一些,禅者读了总摇头,说我是“知解宗徒,生死面前,那些佛学知识都靠不住。口头禅讲的天花乱坠,也是生死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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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教我坐禅,方法很简单,就是观心,就是发愿,就是忏悔,就是“吉祥心”的修持法,愿自己不喜欢的人吉祥如意,愿所有的生灵吉祥如意。他要我在静坐中思维佛道之理,这样的修持非常重要。我每读一本佛经,会盘腿端坐,思考经典的教诲,常年如此,有一年我精读了八十余部大小乘经典和《五灯会元》这样的禅书,读完了就在打坐中思维其精妙之处。禅者叫我在生活中谛观佛道真理,不要只在书本经典中学,看看生活中那些遭报应的活生生的例子以理解因果的道理;看看人生的悲欢离合以理解无常苦空的道理,这样,所学的佛法就是活的,是生动的,是融化于生活的。我真的花了数年时间把佛道之理和生活、见闻结合起来观察、思悟,明白了许多道理,后来读佛经,不再感到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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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禅师给我的教诲还有,不要自以为是,不要把自己的慧解、聪明、辩聪、世智当成开悟,当成悟道,那是光影门头的活计,根本靠不住,自以为开悟而讲经说法,全是外道。现在反省,真是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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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很多修道的人,我见很重,只要见解和自己不同,就把道友、师长看得像仇敌一样,心怀嗔恨。有的人呢,一触即怒,不堪考验。那位禅者,我和他争论过,当面骂过他,讽刺他,他也当面骂我,讽刺我,但我们是好友,十余年不离不弃。这种情成了无尽的思念,成了心底的宝藏。当我心有浮躁的时候,会想起那个禅者浅浅的、淡淡的、憨憨的微笑,想起他的大度和不计较,想起他直心是道场的风范。他对我直心直言,批评我时不留面子,这是为身心性命负责。我生气地叫他政治教导员。他说:这名称好啊,政治教导员教导你少犯政治错误。他坐化了,我体会到直心是道场的真义。对道友圆滑就是害人性命。老子说直而不肆。我做得不够,有时因为直心直言而得罪同修,吾妻很着急,说我这样会得罪人。我总说:直心是道场,他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我当年不理解那个禅者,十余年后对他和其他直心直言对我的人只有顶礼的分,他们都对,错的是我。今天把这些事理写出来,啰嗦了一点,对朋友们多少有点启发,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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